帮卫庭煦按摩腰肢的时候甄文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卫庭煦也没开口, 本就安静的帐篷内更加憋闷。

甄文君孜孜不倦地按着,卫庭煦趴在软塌上一声不响,不过她知道卫庭煦肯定没睡着。

此人已经不能用阴晴不定来形容, 她的心比海深,前一刻还觉得自己已经成为心腹, 后一刻被拎出去千刀万剐都不奇怪。

所以什么依依惜别之情就算了吧。

按了两炷香的工夫卫庭煦总算开口:“妹妹累了,歇息去吧。”

甄文君应了一声抱了毯子就走, 卫庭煦叫住她:“妹妹要上哪儿去?”

“没上哪儿, 我就睡这儿。”甄文君指了指她正站着的地方。

“春寒料峭的怎么能睡地上,也不怕冻出个好歹。过来和姐姐一块儿睡吧。”

甄文君“哦”了声又回来,把毯子往卫庭煦身边一丢, 熄了油灯后不客气地钻了进去。

小花真是巧手, 被褥柔软温暖,让人通体舒畅。甄文君揉了揉冻得发凉的鼻尖, 觉得卫庭煦实在会享受, 每一个冻得人魂飞魄散的冬夜里她都躲在这么舒服的地方么。

思索着小花都是如何布置软塌之时,忽然一具滚烫的身体贴了过来。

甄文君愣了愣,黑暗中手背触到一片柔软细嫩的肌肤,她壮着胆子故意动了动手腕,指背犹如在无暇温玉上滑过, 体香从被褥中飘来,令她心悸难平。

莫非卫庭煦只穿了心衣?

那心衣便是只围住了前胸,两根细细的带子穿过身子, 系于袒露的后背与腰窝之上,最最贴身衣物。平日里她和灵璧一块儿睡的时候也爱只着一件心衣,毕竟她们俩一人一床被子并不挨着。可如今她和卫庭煦同在一个被窝之内,卫庭煦竟如此不拘小节。

“怎么了姐姐。”甄文君看着漆黑的篷顶,眼前闪过的全都是越氏阿椒教授的“玄女九法”之招式。

“冷。”

听见她柔弱无骨地哼出一个“冷”字,甄文君心尖上发热,侧过身去看她。见她光滑的窄肩露了一角在毯子之外,一抹月光正好从透气的小窗照进来,从她肩头至眼眸铺陈一道幽幽蓝光。卫庭煦也瞧向她的眼眸在黑暗中亮若星辰,仿佛藏了整个宙室一般的深邃而灿烂。

甄文君支起上身,靠近了过来。

卫庭煦唇珠微微离开下唇,气若幽兰。

甄文君抬手,捏过毯子把卫庭煦的肩膀盖好,隔着毯子将她往怀中搂了搂。

“这样可暖和些?”甄文君问道。

卫庭煦再开口时已经没有了任何情绪,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甄文君的下巴靠在卫庭煦的脖子间,暗暗一笑,放开了她。放开时耳垂无意似的擦过她的耳侧,没有半分留恋重新躺好。

燥热之夜在冰与火的沉默战役中结束了。

虽然盖着同一床被褥,但两人再也没有碰到彼此。

甄文君的鼻息平稳,似乎是睡了。

卫庭煦翻了个身寻来早就堆在被子里角落里的心衣,悄悄穿起。当心衣重新罩上一丝未着的身体后,她闭起暗藏怒气的双眼,努力寻找睡意。

翌日一早起来,卫庭煦轻唤了一声小花,门口立刻有人应声。原来小花昨夜在营帐之外守了一夜,营帐的门帘一掀,灵璧端着热水跟小花一同进来,伺候卫庭煦起床洗漱。

甄文君很自然地伸手将小花捧来的外袍拿过,轻轻一抖罩在卫庭煦身上,带着清晰的失落道:

“我才与姐姐亲近了几日就要离开,心中虽有不舍,可是能为姐姐分忧解自然万死不辞。如今唯一担心的是姐姐身边无人照顾,这腰痛的毛病我有一土方子或许能有些作用,姐姐不妨试试。每晚入睡前防火布裹了熄灭的木炭搁在腰上暖着,可通血活络缓解酸痛。若不是怕我经验不足恐耽误了此行,应该将灵璧留下来照顾姐姐的。”

甄文君为她穿衣束带之后,卫庭煦发凉的指腹划过甄文君的脸颊:“这么多年我也早已习惯了这腰痛,何况还有小花和胥翁师徒在,妹妹不必忧心。倒是此行的五万车粮食要如何筹得,妹妹可有头绪?”

谁都知道大聿境内早已无粮可征,若说有也是各个士族家难得屯下的私粮。战乱灾荒粮食早已比金银更加珍贵,想都别想他们能够吐出来。若要说天下还有不被战火灾荒所累及的富庶之地,大概只有大聿东南姑戗一族所居之地――宿渡。

宿渡正是小花故里,那儿雨水丰沛常年气候炎热,植被茂盛物种新奇,并且有大片良田,每到秋收之时五谷蕃熟,穰穰满家。甄文君会知晓此事倒不是阿母曾经的教导,而是此行这一路灵璧晚上睡前会与自己说些各大士族间的八卦传闻,其中就说到宿渡的王氏。当年姑戗族战败,他们领主前来大聿送降书,愿归顺大聿。当时大聿未能瞧得上这弹丸之地,留了一支军队在当地驻扎,只有大聿南崖郡有些士族的旁支看宿渡地肥物博便迁了过去,其中包括南崖王氏的旁支。王氏的旁支在宿渡营生得风生水起,拥占良田数千亩,今年更是给嫡系送去了万车的粮食。

灵璧所说的这些传闻八卦当时听来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如今一想却是极其清晰的线索。莫非这也是卫庭煦授意?为的就是今日压在她头顶上的五万车粮食有处可寻?

只是……这王氏可并非卫家党系,卫家在大聿的威势再大莫非还能影响宿渡?

卫庭煦只是给了她一个方向,要如何成事,还是得靠她自己。

思绪至此,甄文君道:“妹妹心中有数,还请姐姐静候佳音。”

卫庭煦点了点头:“我相信妹妹不会叫我失望。不过万一妹妹遇上难处,别忘了试试卫家符牌的作用。”

甄文君面露感动,正要说点儿恭维之语,却见卫庭煦玩味一笑:

“若是征不来五万车也无碍,我已想好了惩罚你的法子。”

甄文君:“……”

“行了,该启程了。灵璧已经打点好了行装。早去方能早回,我等着给妹妹接风洗尘。”

怕是已经准备好看我笑话――甄文君心里如是道。既然卫庭煦打定她有办不成的情况,说明这趟宿渡之行必定有艰难险阻在前。

不过,到底不用去绥川了,让甄文君大大松了口气。她甚至连遮挡容貌的面具都准备好了,这下不用去了倒是一件喜事。

备好了马车,甄文君带着三个随从及马夫,与灵璧启程再次向南边前进。

日夜兼程走了近半个月才到了南崖之边,甄文君有些急,照这个速度她根本没几天时间收粮,来回耗在路上的时间就得一个月了。入了南崖郡内随意吃了饭喂了马,整顿了半个时辰继续前往宿渡。

这一路上赶得太急连歇息投宿的时间都没有,小花不在更是没人准备佳肴美酒,她们都只能啃着麻布一样硬的蒸饼和树皮般的肉脯度日。灵璧被折腾得瘦了一大圈,脸都被吹黑了,还成天被甄文君缠着让她教授武艺。夜晚支帐篷露营之时还不得睡,甄文君拉着她问她各种刀法招式。往往甄文君还在挥汗练功,练到迷惑之时扭头要去问灵璧,见灵璧早就被周公带走梦游仙境去了。

递了通关文书出了大聿境内,平坦大道一去不返,马车在狭窄崎岖的山道上前行。

左面是高峻的险峰,右边是万丈悬崖,浓雾萦绕在山间只能看见十步之外的窄道,经验丰富的车夫勒紧了缰绳谨慎地控制着马行进的速度和方向,马蹄敲在湿滑且紧紧只容一辆马车通过的石阶上,偶尔失蹄打滑,吓得车上人一身冷汗。

在山路上足足走了三个时辰,正午时分终于攀上了顶峰。此时浓雾散去,自顶峰往下眺望,黄绿相间一道道的梯田落入视野之内,更远处成群的鸿雁往北方而去。甄文君下了马车站在悬崖边缘,迎着被吹成白色波浪的浓雾,衣衫猎猎作响。心旷神怡之时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难免怅然。

阿母,如今我身处异乡,多想与你一同分享眼前美景,却不知你身在何方。当初被迫离开歧县,如今一晃便是三载,而我还将继续砥砺前行。

从山顶下来时路依旧难走,但雾已化,道路清晰在眼前,马夫鞭子挥得更勤,马儿终于可以撒开蹄子快些奔走。

一个时辰便下了山,踏上了长长的田埂。

田埂两旁一望无际全是稻田,农人们裹着黄色头巾露着上半身,下边穿着窄f,正在勤恳耕种。一片许久未见的生机和异国风情让甄文君有点儿新奇地探头出来四处看,见有个农家小娘子正直起腰来擦汗,虽脸被常年曝晒而发红,还是能看出她五官秀丽身段婀娜。甄文君暗暗感叹果然灵璧没有唬人,这姑戗族女子的确长得好看,随便瞧见的一个农人都有这等姿色,不知小花曾经容貌是否和她相似。

过了田埂进入村庄,这儿的村庄屋舍都沿着唯一的一条长路盖得很矮,家家都有自己的禽圈粮仓。甄文君仔细查看,鸡鸭满圈牛羊肥壮,连在大聿最最重要最最私隐的粮仓都毫不避讳地敞开着门。

甄文君欣喜,此地果然有粮可收。

穿过三个小村庄便抵达此行目的地,宿渡边陲的第一大城池――沓将。她们要寻的王氏正在沓将城中。

欲进沓将城门,递上大聿的通关文书城门士兵竟不放行,甚至想将她们押解去府衙。灵璧上前用姑戗族语对他们说了几句,暂时将他们缓住了。

灵璧道:“大聿曾与宿渡久战,宿渡上至朝廷下到百姓都对大聿怀有敌意,你这通关文书他们不认。”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我说我是宿渡的后裔,他们似乎没想再绑咱们,但估计也不会轻易让咱们进城。”

“你怎么会说姑戗族语?”

“自然是小花教的,我最喜欢琢磨这些胡族语言。”

“那现在如何是好?灵璧姐姐可能说服他们?”

灵璧想了想道:“姐姐赠予你的卫家符牌呢?”

甄文君将符牌交给她,灵璧拿着符牌上前跟士兵说了几句,对方竟然真的开门放人了。

甄文君难以置信:“姐姐家这么厉害?大聿朝廷的文书不管用,卫家的符牌竟能通关?”

灵璧坐上马车,笑得有些僵硬:“快点儿上来吧,赶路要紧。”

进城之后直奔王家,这马夫曾来过沓将,王家在当地是非常有名的望族,很容易便能找到。前往王家的路上甄文君看见了长孙家的钱庄,钱庄挂着横匾,匾上书“乾坤钱庄”四字。据阿燎说她们家的钱庄上的题字全都是她写的,只要认准她的墨宝就能用银票兑出现银。

甄文君找着了兑银的地方就能踏实去王家征粮了。一到王家递上二十万银票,王家家主立即亲自出来迎接她们。

王家家主自称王进,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个头没甄文君高,脸庞饱满须发茂盛,高高的额头格外醒目,见谁都笑,长得像年画里的寿星。

甄文君简单说了收粮之意,二十万两白银买五万车粮食,王进当场同意了,带她去了粮仓参观。王进拥有十几个碉堡一样的粮仓,她让甄文君先交一半定金,三日之后他便会让人将五万车全都送去她指定的地方,若是要送出宿渡便要再加收五百两的路费。

“不必,只要准备好粮食我会自己来取。”甄文君留了个心眼。五万车的粮食若用运送军粮的大型马车装载大概能整成两千车。她进来时看见了,王进的粮仓边上停满了大车,他常年运送粮草必定多备此车。能直接送到姐姐手中最好,可是这王进虽然不算冷淡,言谈之中也多有轻蔑,大抵是看她年纪尚轻还是女儿家,便看她不起,不紧盯着粮食的话恐怕他不一定能够遵守约定送达。虽然麻烦一点甄文君还是选择自己亲自运送。

她交了定金又给了五百两,说要借调王家大车和人手,三日之后她亲自来收粮。

到了三日之期,两千大车粮食都装好,甄文君检查了一圈后交了剩下的银子,让灵璧告知信使给卫庭煦传话,她已经完成任务,请姐姐告诉她接下来粮食要送到何处去。

两千大车需要很大的地界停泊,甄文君将车马拉到野外旷地停靠,跟着住在了外面,等待信使回话。

灵璧和甄文君围着火堆生火煮汤的时候,甄文君用树枝拨弄着干柴,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劲,顺利得不太在情理之中。

如果这般容易,卫庭煦何必让她亲自跑一趟?以卫家在宿渡的威望她完全可以让王进进贡粮食到她手中,不是吗?

甄文君越想越觉得心慌,她将当初从红叶夫人手里夺来的匕首握在手里,向车马的方向跑去。

“你要做什么?”灵璧见她突然亮匕首吓了一跳,跟上去一看,她竟用匕首将装粮食的麻袋一袋袋地划开,粮食哗啦啦地流了一地,她一一捧起来查看。

“怎么了?有问题吗?”

甄文君没时间理会她,一直查了二十多车都没什么问题。她又爬上马车,将外面一层麻袋丢在地上,揪了中间的扯出来划开,一阵浓郁的霉味冲了出来。

果然。

除了外面一层是好的,埋在里面的全都严重受潮发霉,根本无法食用。

甄文君带了人连夜跑回去找王进,王进一边摸着掌心里色泽温润的扳指,一边阴阳怪气道:

“如今什么世道小娘子是知道的。区区二十万两白银只能买五万车发霉的粮食,再公平不过。”

随从气得想要抽刀,被甄文君推了回去。

“王公,经商之道讲的就是诚信二字。如无诚信如何立足?还请王公将发霉的粮食收回去,粮价可再商议。”

“再商议?你还有钱吗?”王进嘿嘿地笑,他早就看穿二十万两乃是甄文君所有家当,“再说了,你当时也验了货签了契约,如今不讲诚信想要反悔的不是我,是你呀。”

甄文君颞颥一跳,什么也没再说,拱手告辞,直接拉着灵璧和随从们离开了。

“这你都能忍?”走到门口,灵璧气愤万分。

“当然不。”甄文君出了王府大门淡定的脸色骤变,挑起眉峰冰冷地回头看,“王进老儿揣奸把猾行如狐鼠,实在让人作呕。我不仅要五万车精粮,还要让他把二十万两白银悉数给我吐出来。今日就让本奶奶教教老儿惜指失掌的道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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