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已做好和这位谢扶宸的谋士周旋的准备, 没想到对方竟爽快答应, 反倒让她为之一愣。

晏业继续写道:唯有让你见过阿母知晓我们与那谢太行不同,的确好生招待你阿母,你才会尽心办事。谢公早也想到这点, 五日之前你阿母已经被接到临县暂住,就等着你来。

甄文君扶着簸箕的手颤抖着, 差点将其打翻。

何时!何地!

甄文君迅速写道。

晏业依旧保持自己的步调,横平竖直写得端端正正, 仿佛在练习书法:到时小娘子自会知晓。此次重返绥川故里, 小娘子切记隐藏好身份不要被卫贼识破。到了绥川之后自会有人与你联络。余不一一。

写罢,晏业将簸箕里的米抹平,拿着甄文君吃完的空碗重新佝偻起身子, 咳嗽了两声后说:“……小娘子所言甚是, 人生在世如浮萍,老奴还是想开些, 偷得一日是一日。”说完他便推开门出去了。果然卫庭煦的护卫就站在门边, 并不在乎屋内的人是否发现他帘窥壁听。晏业从他身边慢步而过不住地叹气,甄文君摸着肚子向护卫道了声“早些安歇”便打着呵欠回屋去了。

敲门之后灵璧来开门。

“怎么这么久?”灵璧看似随口一问,甄文君发现她手里握着把匕首,确定没有异样之后才把匕首重新放回到枕头下面,问她, “你吃什么了?”

“吃了碗汤饼。正巧遇见一位老者,随意和他聊了几句。”

“吃饱了便睡吧,我都睡了一来回了。”灵璧打了个呵欠重新躺回床上, 并未起疑。

甄文君“诶”了一声应道,脱了鞋袜只穿着心衣钻进自己的被子里。奔波几日积攒下的疲惫和紧绷的精神慢慢松懈下来,头昏脑涨浑身不适却依旧没有睡意。

今夜突然冒出个比绥川谢家宽仁许多的洞春谢家谋士来与她说这么许多,还允诺让她见阿母,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她本来就是谢家派来刺杀卫庭煦的细作,谢扶宸大可继续以阿母的性命来要挟自己为其办事,可谢扶宸此举将谢家先放低姿态再以利诱之,确实比谢太行的手腕高明许多,起码此时她没有憎恨谢扶宸的理由,反而应该感激。

只不过晏业的话说得越好听,她对谢扶宸的警惕便越甚。此人能与卫家分庭抗礼相互制衡,足见其是个老谋深算之人。只怕今后更生变故且不好对付,需得给予其真正有用的信息才能稳住对方。

灵璧入睡得非常平静,没有任何鼾声,就连呼吸声也和清醒时别无二致,夜里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睡是醒。

甄文君翻了个身,黑暗中一双眼睛雪亮。

尽管清流一党都是一群以仁义道德匡扶社稷为由行强人所难之事的伪君子,但此时终于进入到对她而言最好的局面。

争吧,卫谢两家争,长公主和天子争!只要斗争不止她的价值便会越来越高,总有天她定叫卫庭煦离不开她。

第二日清晨,天还没有一丝光亮,卫庭煦一行人就已经备好车马准备出发。

深夜行车白日歇息倒是卫庭煦的一贯作风,甄文君几乎没合眼却精神抖擞,拉着云中飞雪想要试着骑乘一番。

卫庭煦被小花抱上马车坐稳,借着马车四周的火光看见甄文君歪歪扭扭跨上马。

“妹妹甚少骑马,夜黑风高更要小心才是。”

甄文君回眸一笑,嘴里呵出白气:“放心吧姐姐,让我试试这宝马!我去前方为姐姐探路!”

小花暗暗看向卫庭煦,似乎在等待她发令阻止。卫庭煦倒没看她,扬声道:“皮猴儿慢些跑。”

卫庭煦这话如同一只大手在甄文君后背上推了一把,她双腿一踢马肚,长鞭一响,白马立即撒腿狂奔。马蹄踏在地面上震得四周的秃树发颤,一转眼就消失在卫庭煦的视野中。

“女郎……”小花略略担心她的去向,卫庭煦完全没放在心上,让人熄了火把,摸黑上路。

东方吐白之时甄文君骑马回来了,奔得一身热汗,所有的伤口都在发痒。她勒着缰绳发髻都被吹乱了,脸上却带着兴奋的笑,对卫庭煦的马车喊道:“多谢姐姐赐马!云中飞雪果真是匹不可多得的神马!我已探查前方道路安全无人,姐姐大可放心前行!”

听到她的声音卫庭煦将马车布帘掀开。

晨光之下,白马少女正在眼前。

马蹄在原地来来回回敲击地面,少女逆着光摇摇晃晃地骑于马上,不甚熟练地控制着马的动作,正对着她笑得烂漫纯真。一根根凌乱的黑发被阳光照成金色,像一只骚动着,渴望离开母亲独自捕食的小狮子。

一年的时间甄文君长大了许多,个头猛增双腿渐修长,点漆似的圆眼睛渐渐变得细长,偶尔露出孩童的顽皮模样正是卫庭煦最向往的生命之力。

甄文君驾马缓缓向她而来,单手持着缰绳,另一只手负在身后。

她越靠近小花越是警惕,连带着灵璧都暗暗将手往下沉到腰际,神色有些不解和慌乱。若是这孩子再贸然接近别说她的软刀和小花的铁拳,就是藏在道路两旁的暗卫也会迅速出击将她斩成碎片。

“文君!”灵璧低低叫了她一声想要阻止,甄文君嘴角微微上扬着,怀揣着某种自认肯定会实现的阴谋坚定地朝卫庭煦前进。而卫庭煦的眼神也紧紧抓着她,无声较量着。

到了马车前,离卫庭煦仅有三步之遥时,她突然将身后的手伸了出来,向卫庭煦的面前递出一根修长之物。软刀和铁拳已经递到了身前,暗卫们手里的□□齐刷刷地准备完毕,却见卫庭煦的表情微微一怔,一阵花香涌入了嗅觉里。

甄文君手中拿着一只脆弱又鲜艳的徘徊花。

“方才探路的时候见着了这花,想起姐姐似乎喜欢就替姐姐摘了一朵。估计是早春第一只徘徊花,有点儿蔫,但还是很漂亮。”甄文君迎着灵璧和小花戛然而止的夹击,一副早已习惯被怀疑的模样,丝毫没退缩,捏着徘徊花长长花茎的尾端,花蕊对着卫庭煦的脸庞,期待地问道,“姐姐可还喜欢?”

卫庭煦接过徘徊花时轻声道了句“谢谢”,所有护卫悄声收拢了回去。

卫庭煦收下花时甄文君笑容更甚,许诺道:“若是姐姐喜欢,以后每一季我都帮姐姐摘花。”说完调转了马头驾乘至卫庭煦的马车一侧,俨然一副贴身护卫的模样。

灵璧瞪她一眼,怨她尽搞这些古怪,害人一惊一乍。甄文君悠然自得根本不去看她,只迎着晨间白雾前行。

小花想要检查那花是否有古怪,卫庭煦摇了摇头,她知趣地退下。

卫庭煦看着徘徊花,娇嫩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的确是她最喜欢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动,指尖传来尖锐的疼痛,她皱起眉时被花茎上硬刺刺破的手指很快洇出了一抹鲜红。

“女郎!”小花立即拿出帕巾为她包扎。

甄文君迅速下马,执起卫庭煦的手,将小花刚刚裹上的帕巾丢到一旁,含住出血的指尖认真吸吮。

一阵阵轻微的痛楚沿着指尖传向她心里,卫庭煦眼皮跳了跳,看着甄文君将血吐到一旁后再将手指吞入双唇之中。反复几次之后总算安心,甄文君抬头看她时嘴唇上还覆着一层又薄又亮的血迹:

“山野丛林内生长的花也不知是否有毒,且将脏血吸去为好。”甄文君诚恳解释道。

卫庭煦指背从她唇瓣上若有似无地滑过,甄文君不知她是有意或无意,目光热烈地追着她,被她轻巧地避开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卫庭煦将徘徊花贴在鼻下嗅着,微有沉醉之意,想到方才甄文君的小舌故意勾住她指尖时的湿热触感,嘴角慢慢浮现笑意。而这笑意恰好被娇花挡个正着,隐匿了起来。

微妙的气氛在甄文君和卫庭煦之间浮动,谁也没说话。直到远处传来马蹄声,似有一纵迷路的商队从野路上挣扎出来,这才将她们的注意力重新吸引。

商队终于见到了官道,叽叽喳喳地议论感叹着。

卫家车队最外一圈有队骑快马专门探路和守卫的护卫,他们身穿缟服头戴丧冠,马上系着粗麻,论谁看都是一只奔丧队伍,常人都嫌晦气并不靠近。护卫们背上背着看似装水的布囊,实则装的是兵器刀刃,一旦有人反常刻意靠近,他们和暗卫便会联手夹击。

商队出现之时小花立即将四轮车往回拉,放下马车布帘隔绝卫庭煦与外界接触。护卫们假意整理车马,实则紧盯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商队。

商队穿过林子之前他们就看见了奔丧马队,并未马上走上官道,很自然地绕行后才踏入平坦主路。

甄文君骑在马上与护卫一同关注商队,关注的目光倒也不显得突兀。

她一早策马狂奔,就是为了此刻。

晏业答应让她见阿母一面却又不说何时何地,必定是要制造不被卫庭煦怀疑的巧遇。甄文君本打算假装颇有骑马兴致一路都不再回马车内,指望着阿母突然出现时她们母女俩能够满满地看上一眼,确认彼此都很好。

商队绕林子的时候她心噗噗地跳,急切地想要从一行人马中找到自己的阿母。

她以为阿母会被改头换面会被易容,但多少能留下些线索让她发现。就在甄文君颇为紧张地在身形衣着的细节上寻找线索之际,阿母的脸忽然进入到她的视野中,令甄文君心中为之大震,险些跳下马向她奔去。

是她阿母,绝对是她阿母!

阿母坐在商队中间的驴车上,没有任何易容,双眼木然地看向前方,两肩无力地垂落着,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摇晃晃没有一丝力气。她脸色焦黄眼窝深陷,头发草草地梳理过,能明显地看出敷衍的痕迹。更让甄文君肝肠寸断的是看见阿母两鬓已然雪白。两年未见,不到四十的阿母一头青丝竟花白,看上去犹如老媪。更奇怪的是她神色默然,似乎对周围一切都没有感知。即便从前腿脚不便赤贫如洗,可是阿母一直都安贫守道,更是将母女二人收拾得干净利落,绝不会容许有蓬头垢面之态。

不知谢家对她使了何等手段,竟让阿母成了这般模样……

甄文君心中犹如刀剜。

商队渐行渐远,甄文君始终坐定在马上没有动,握着缰绳的骨节发白,尽管朝思暮想的阿母就在咫尺,但她羽翼未丰且周身饿狼环视,便是再心痛如刀绞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母从指缝中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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