赈灾不力、中饱私囊的祸首赵乾被凌迟处死, 附从者也被延展弃市, 燕琅尽数抄没其家产, 清点在册之后, 全数用来赈灾, 民心为之一稳。

岳州刺史因附从赵乾,已然被处死, 燕琅便令自己亲信暂代刺史之职, 主持岳州军政诸事。

越过朝廷而直接任命主官, 这是相当犯忌讳的事情, 然而燕琅一到此地,就先把赵皇后的胞弟千刀万剐立威,又将罪人余财悉数清点赈灾,自己却分毫不取, 莫说百姓景仰,岳州本地官吏对她也是又敬又怕,竟也不曾对这么不合规矩的事情提出异议。

民心既稳,流民聚众为患一事也被摆到了眼前。

“这些流民大多是流离失所的受灾百姓, 的确可怜,可他们聚众为乱,也着实祸害过诸多村镇, 滥杀无辜、强占女眷,更是一个也没落下,若是招安,怕也不妥。”

几个官员商议过后, 还是道:“对待他们,还是武力征讨为上。”

博陆侯沈胤之向来以作风强硬著称,此时却没有显露赞同之色,只摇头道:“流民中虽有奸邪之辈,却也只是少数,更多的人只是贫苦百姓,吃不上饭,耕地被夺,无计可施之下,方才聚众起事。他们落到这地步,天灾固然是一个原因,但**同样不可忽视,这是朝廷有负于百姓,不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杨望之在侧,听得微微一笑,躬身施礼,敬佩道:“君侯有仁心啊。”

燕琅淡淡笑了一下,又正色道:“杨先生,你来起草文书,便说流民中未曾参与作乱,擅杀无辜之人,此时弃暗投明,官府便另授田产,既往不咎……”

杨望之明了她心意,颔首应道:“是。”

有官员蹙起眉,语重心长道:“附从起事的流民尚且有授田,静守在州郡中的百姓却没有,消息一传出去,那些没起事的怕也要坐不住了,君侯固然是一片好意,然而先贤有言: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不只是他们,所有流离失所的百姓都要由官府编纂户籍,重新授田,近年来地方豪强势力愈盛,强占田亩,放印子钱,逼迫百姓卖儿鬻女,多少人被逼的家破人亡。”

燕琅不知想起什么来,神情渐冷,道:“户部统计出来的人口越来越少,赋税更是一年不如一年,皇帝只知道选秀、扩建避暑宫殿,金陵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只盯着自己眼皮子底下那一亩三分地,却不知地方已经民怨四起,触之即燃了!”

岳州几个官吏在侧,听她说的如此犀利,皆是一怔,回过神来,不觉心下酸楚,双目微湿,向燕琅施礼道:“博陆侯竟如此知晓百姓疾苦,我等代岳州百姓,谢过君侯!”

“不只是岳州,这天下不都是一个样子吗?”燕琅将那几人扶起,道:“蜀中天府之国,赋税收入也是锐减,可知民生已经凋敝到了什么地步。”

“大夏的根子是烂透了,扶不起来了,”杨望之别有深意道:“只有将这些破陶烂罐打碎扔出去,再重新造一个出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众人神情有些触动,目光闪动,没有作声,燕琅却不等他们思量结束,便吩咐道:“集结州郡兵力,清缴岳州豪强,若有不法之人,严惩不贷!再令州郡官吏厘定田亩地产,编纂户籍,分发土地,使岳州耕者有其田,即刻去办!”

旁边一个官员道:“那聚众作乱的流民,又该当如何处置?”

“不必理会他们,”燕琅道:“若要抵达荆州,岳州是必经之路,他们决计绕不开此处,我们无需出战,只管坚守不出,清查田亩,分发土地,再将宽恕未曾擅杀作恶流民的消息传出去,不出三日,流民内部必然生乱,不战而败。”

杨望之道:“流民聚众前往荆州,是因朝廷派兵清剿,他们不得不战,现下君侯给了他们一条退路,大多数人都不会一条道走到黑,必然会入城投降。而那些心有贪念,想要裹挟流民之势、谋取私利之人却会被吊在火上烤,进退两难。”

话说到此处,那官员茅塞顿开:“倘若他们入城投降,问及先前擅杀之罪,必然要被处死,倘若坚决不降;大部分流民走了,他们自是独木难支;若是铁腕强权,不许流民入城祈降,那他们内部首先就要开始动荡……”

众人不禁赞道:“君侯才思敏捷,我等拜服!”

燕琅等人既商议出结果,底下人便开始忙碌起来,偌大的岳州也如同齿轮一般,缓慢而又精准的运作起来。

一场水患,便将大夏逼到了这等境地,这期间固然有天灾与赵乾的愚蠢的双向影响在,但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豪强兼并土地太过,百姓对于灾害的抵抗能力接近于零,故而水患一至,近万百姓便直接宣告破产。

如此情境之下,岳州豪强的屁股底下就没几个干净的,强卖土地,欺男霸女,擅杀百姓,不一而足。

杨望之令人彻查之后,一手证词,一手大刀,杀了个人头滚滚。

他前边开了道,后边便有岳州官吏清点田亩与百姓户籍,登记分发田产,稳定人心。

消息刚传出去的时候,百姓尤且不信,等到第一个人试探着过去登记完,领到了属于自家的那份土地,便蜂拥着扑了过去。

消息传扬的很快,第二日清早,前去登记户籍的人便从州郡衙门的大门口,一直排到了南城门,消息传出城外,流民们便坐不住了,没沾过血的那些在短暂的迟疑过后,终究还是选择了熟悉的平静生活,相约着入城投降。

有人想走,自然也有人不想走,两下里生了纠纷,便是一场恶战,好在流民中的多数人都选择离开,这场流血纠葛只持续了半个时辰,便正式宣告结束。

城外刚闹起来的时候,便有人去通知燕琅,她处理完手头上的公务,走到城墙上时,正好见这场流民内部纠纷结束。

地上还有未干的鲜血,远处残阳凄厉,燕琅轻叹口气,道:“着人前去清点人数,成队分开,审问过后,再行编纂入户。”

略顿了顿,又道:“流民附从作乱,固然有可以谅解之处,但终究有过,该罚,便令以工赎罪,修缮堤坝,加固河堤,待到水患平息,便是功过两清,相互抵消了。”

侍从恭敬的应声道:“是。”

原本被视为大祸的南方水患、流民作乱,燕琅只花了一月时间,便梳拢的干净利落,更不必说修缮堤坝这样的偌大功绩了,传扬出去,朝堂自是为之一震,赞颂之声不绝于耳。

燕琅在岳州待了一月有余,见局势渐稳,便动身返回北境,临行时万人相送,场面蔚为壮观。

杨望之骑马在她身侧,走出长长一段距离之后,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最后,他向燕琅叹道:“君侯,切莫忘记天下人对你的厚望啊。”

燕琅听出他话中深意,正色道:“我明白的。”

大夏朝廷腐朽,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而锐意进取的博陆侯,却如同初升的太阳一般冉冉升起,任谁也无法忽视他的光芒。

燕琅一行人抵达寿州时,车骑将军曹信又一次在城门前等候,热情而恭谨的将她迎进城去,好生招待一番。

燕琅昔日之所以能在怒骂皇帝之后安然离京,很大原因是因曹信派遣三千精锐入京震慑,她承了曹信这人情,此时再见,态度便分外和善,觥筹交错,气氛极为和睦。

酒过三巡,曹信似是微醉,起身为她斟酒,殷殷道:“我家中有一女,略有几分姿色,愿意侍奉君侯身侧,以为仆婢。”

燕琅原也有些醺然,听到此处,霎时间便清醒大半,含笑推辞道:“父亲辞世,我须得守孝三年,安敢轻言嫁娶?酒也就罢了,此事却是万万不可。”

曹信神情微微有些窘迫,却借着醉意,打个哈哈道:“是我想左了,喝酒,喝酒!”

燕琅心知他此意何为,着意安抚道:“我既得守孝三年,何必叫令媛随之蹉跎?还是叫她寻个如意郎君,早些出嫁吧。”

说完,又亲自为曹信斟酒,举杯道:“我年纪尚幼,若想成事,自然需要诸位叔父扶持,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将军多加包涵,加以襄助。”

曹信动容道:“君侯如此言说,便是见外了。”

酒宴散席之后,杨望之方才道:“君侯已及弱冠,也该考虑婚事了,车骑将军豪爽而有谋略,又与镇国公相交甚厚,君侯为何不肯纳其女?我观他神色,似乎并不介怀曹女为妾,即便纳了,来日也可再聘淑女为妻。”

燕琅道:“我尚在孝中……”

“君侯何必拿这种话来诓我?”

她话未说完,杨望之便笑道:“君侯虽在孝中,不可成婚,但定亲总也无妨吧?即便不定,两家有这么个意思,叫曹女往河西去侍奉君侯之母,代为尽孝,不也两全其美?”

沈家与慕容晟迟早必有一战,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曹信此时送女,更多的是便是想表露自己的态度:他是沈家这边的人。

燕琅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却无法接受。

她既要起事,免不得便要考虑婚姻大事、乃至于其后的继承人,若她是沈胤之,这完全是一大助益,通过婚事获得强有力的岳家襄助,即便只是纳妾,也可暂安其心。

可她毕竟不是沈胤之。

燕琅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不会顶着沈胤之的名字活一辈子的,她要以沈静秋之名,堂堂正正的登上至高之位。

若是此时娶妻纳妾,固然可以冷待漠视,但对于那些女子而言,实在太不公平,待到自己身份公开之后,她们又该怎么办?

她此时尚在孝中,又有先前皇帝为荣安郡主赐婚,沈家愤而拒绝一事在前,倒也没人真的问及沈胤之婚事,但孝期总会过去,他的婚事,终究也会被摆到台前,无从躲避。

燕琅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走出长廊,便停下脚步,略顿了顿,道:“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哦?”杨望之微微一怔,低笑道:“是哪家的淑女?”

燕琅笑道:“这便不可与人言了。”

杨望之心思机敏,见她从前不提,沈家更没有泄出风声来,便知这人选只怕未必十分合适,心下隐约担忧,忽的变色道:“不会是皇家的公主、郡主吧?”

“不是。”燕琅笑着摇头,道:“先生放心,我自有分寸。”

杨望之见她如此言说,实在不好追问,向她一礼,就此别过,各去安歇。

……

离开不过一月,再度返回昌源时,却见此地气象已然为之一新,城外农夫的脸上,也添了些微笑模样。

燕琅看得心绪一舒,催马进城后,环视左右道:“军师何在?竟不见他。”

蒋世安道:“军师往朔方去组织屯田事宜,再晚些才能回来。”

燕琅点了点头。

太阳西沉,暮色渐起,城中点起灯来,夹杂着隐约的说笑声,遍是人间的烟火气息。

萧子昂与侍从一道进府,远远望见主帅堂中的灯火还亮着,不觉微微一顿,停足不前。

侍从道:“先生不去见君侯吗?”

萧子昂却有些迟疑,顿了一顿,方才道:“君侯连日赶路,想也累了,又何必去劳烦于他,还是明日吧。”

侍从不解道:“君侯没回来时,先生每天都驻足张望,今日回来了,却又避到别处去,真是奇怪。”

萧子昂淡淡看他一眼,侍从便自觉的闭上嘴,他垂下眼睫,往自己院中去了。

屋子里没有掌灯,光线昏暗,萧子昂将侍从打发走,便有些疲倦的落座,以手掩面,良久之后,终于一声长叹。

不远处明火一闪,那蜡烛上的光芒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萧子昂吃了一惊,侧目去看,却见一英姿勃发的俊美男子正坐在书案前,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君侯?!”

萧子昂顿觉窘迫,忙起身见礼:“君侯是几时来的?我竟未曾察觉。”

燕琅道:“我见先生迟迟未归,便到此处等你,原本是想做声的,只是见先生如此惆怅,实在不好惊扰。”

萧子昂怔怔的看着他,似乎想要解释:“我方才……”

“先生的心乱了。”燕琅看着他,道:“还是等平静下来之后,再去同我分说吧。”

她站起身,灯影温缓,连带着燕琅的神情也分外柔和:“早些休息。”说完,她向他微微颔首,起身离去。

萧子昂目视她身影远去,良久之后,方才合上眼,无声的叹了口气。

……

杨望之虽精善谋略,却也不是个能坐得住的,既然知晓燕琅有心上人,又是一副非那女子不娶的模样,免不得多有揣测,往复思量。

只是他毕竟不知燕琅此前如何,去问沈家府兵,他们更是闭口不言,杨望之愁眉苦思几日,却还是没个章程。

萧子昂见他似有心事,出言一问,待听他说完,不禁为之一默。

“君侯实在固执,”二人颇有私交,杨望之也不瞒他,道:“只是纳一女罢了,换得车骑将军安心,有何不可?亲附沈家的旧人总是要安抚的,还有什么比缔结姻亲更为紧密?”

萧子昂默然不语,却听杨望之道:“君侯既有意起事,身下无有儿息,便是一桩短板,沈家又没有别的男丁,岂能不早思来日,子昂,你以为如何?”

萧子昂垂下头,道:“君侯既然闭口不言那女子身份,显然不欲你我深究,又何必探问,惹他不快。”

杨望之也知博陆侯拿定主意,便不容更改,只得叹道:“也是。”

……

萧子昂与杨望之一番言谈,却将自己睡意驱逐大半,到了晚间,人在塌上翻来覆去良久,终于还是披衣起身,往燕琅处寻她。

此时时辰已晚,燕琅已然歇息,听得外间有人言语,原本是要起身的,听说来人是萧子昂,便又躺下了。

她道:“夜色已深,先生来此有何要事?”

萧子昂走入内室,见她未曾起身,帘幕低垂,便有些窘迫,人在门口处,低声道:“我今日与望之相见,听他提及,昔日在寿州,车骑将军有意嫁女于君侯……”

燕琅打断他道:“我不是没要吗。”

萧子昂为之一怔,心下似酸似甜,默然良久,终于还是道:“君侯膝下无子,即便成事,这万里江山又该托付与谁?天下若定,实在不该再因嗣统不稳而生乱……”

燕琅道:“先生想说什么?”

“君侯年轻,待出了孝期,或许便该娶一位淑女了,不,现下虽是孝期,却也可议婚……”萧子昂说了半日,自己都觉语序颠倒,声音便渐渐低了,只看着那低垂的帘幕,再说不出话来。

燕琅坐起身来,信手将帘幕掀开,人倚在床头,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的看着他。

“萧子昂,”她道:“你叫我说什么好呢。”

二人相识之后,她向来只以“先生”“军师”相称,连名带姓的唤他“萧子昂”,却还是头一次。

萧子昂为之一滞,怔怔的看着她,却不知如何是好。

今晚不该过来的。

他想,真是昏了头了。

燕琅对着他看了会儿,脸上慢慢浮现出几分笑意,终于朝他招招手,道:“先生,你过来。我给你看个宝贝。”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迟来更新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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