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亦的生日在四月中旬。

这一点,秦怀发给虞星的资料文档里有写,但她没留心,看过就忘,还是童又靖提起,才想起这回事。

午餐她俩在校外单独吃的,饭后到常去的咖啡馆休息。

“盛亦过生日你会去吗?”童又靖搅着杯里的奶茶,问。

虞星皱眉:“我去干什么?”

“你说你去干什么?他肯定会喊你啊,你去不去嘛?”

“十九岁又不是十八岁。”

“那也是一年只一次的日子。你去我们俩就可以一起作伴了!”

虞星用小叉戳破点心最上层的面皮:“不去。”

童又靖很希望有个伴,游说道:“别啊!盛亦每年生日,他家里都会给他办的很隆重,有好多好吃的,好多人都会去!”

本来只是犹豫,童又靖这么一说,虞星越发不感兴趣。

“人多有什么好玩的,菜市场人更多,你跟我去吗?”她笑道,“而且你都说了,他家里办的隆重,请很多客人,我非亲非故的腆着个脸凑什么热闹?”

“同学啊!大家是关系好的朋友,怎么不能去?拜托,更沾不上边的人多得是挤着去的!”

“不了。”虞星坚持,“我不喜欢凑热闹。”

童又靖说不动她,盯着她看了数秒,作罢:“算了,反正盛亦肯定会找你的,你跟他说去吧!”

这是笃定她拒绝不了盛亦。虞星失笑,摇摇头,不再多聊这个话题。

……

喝完咖啡回班上,上课前,盛亦突然打来电话。

虞星到走廊角落接听。

他却不为生日的事,开口而是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有饭没吃完。”

能不记得吗?虞星服了他催债的本事:“放心,忘不了。”

“既然这样,不如下午放学后的晚饭……”

拖长的尾音仿佛姜太公的鱼钩,就等着她上钩。虞星懒得浪费时间,干脆地应下,“好,放学见。”

“放学我来找你?”

“行。”

盛亦满意了,没闲扯太久,上课铃响前半分钟,“体贴”地将她“放生”。

……

下午最后一节是班主任的课,虞星向来不看人下菜,哪个老师的课都上得认真。是以,除了被点名回答问题的时候,从来没有被老师长时间注视过。

今天却破例。

离下课还有七分钟,教室外突然多出一个身影。

——盛亦。

他慢悠悠踱着步子出现的刹那,虞星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下一秒定睛看仔细,不是假的,真的是他。

高二三班的大半数人——甚至可以说是全部——不约而同朝外行了注目礼。

盛亦仿若未觉,站在第一扇窗户正对的位置,往后一靠,倚住走廊阑干,透过玻璃窗看向虞星。

班上其他人的视线不时瞟来,连讲台上的老师都频频看她,虞星僵着身子,头皮发麻,在心里狠狠将盛亦痛骂一千八百遍。

神经病啊!!

她说的是放学见,不是还没下课的时候!她同意他来“找她”,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大剌剌地杵在她班门口,盛亦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虞星捏笔捏得死紧,强迫自己忽略窗外那个人,集中听讲。

不知该不该说是托他的福,下课后总会拖两分钟的班主任,这回一秒都没多待,铃声一响就走人。

只不过临走前,留给虞星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一边收拾东西,虞星长抒一口气。

班上的学生今天走得飞快,明明注意力高度集中在门外的盛亦和教室里的她身上,偏要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求生欲强到极致。

当然了。背地里议论是一回事,谁敢当着盛亦的面八卦他?又不是不要命!

平时收东西速度不慢的虞星,难得成了最后出教室的那个。

走出去,就见靠着阑干的盛亦面带笑意,提步迎上来。

“学——”

不等他说完狠狠在他鞋侧踢一脚,虞星压低声斥道:“学你个头!”

盛亦“嘶”了声,挑眉:“你脾气越来越大了。”

“少装。我根本没用力,你嘶什么嘶?”

他一脸做作:“真的疼。”

虞星气得想翻白眼,“你干嘛到我班上来?你没看到老师在?我好好上一节课,全被你搅和了!”

“看到就看到呗,老师又不是不认识……”

虞星瞪他,盛亦一顿,话音立时拐了个弯:“学妹说得是。下次我不上来了,就在楼下等。”

还有没有下次再说吧。虞星腹诽,板着脸朝楼梯口走。

盛亦和她并排。

这个人“恶名在外”,在走廊和楼梯上碰见的所有学生,看见他全都下意识往旁边让出几寸。

顺带连虞星也不敢直视。

通行无阻行至停车场,虞星气鼓鼓坐进盛亦的副驾驶,从侧门出了学校,半路才消气。

那两家小店开在一块,生意不错,到的时候人差一点坐满。

虞星划算过,点的东西,分量正好够饱,又不会浪费。两家店一前一后吃完,不到四十分钟。

见时间还早,盛亦提议:“上次那个商场在街对面?去逛逛?”

虞星想了想,正好消食,点头同意。

两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话。

迈进商场大门,盛亦忽地开口:“我生日快到了,那天童又靖他们都会去,你也来?我去接你。”

事先已经得知,虞星很淡定:“不了,我就不去了。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盛亦侧眸睨她,面色不如先前明朗,“为什么不去?”

“你过生日不是很多人么?我去干什么,我又不认识。”

“童又靖他们几个不是在?”

“他们几个我是认识,但是别人我不认识啊。”虞星道,“朋友之间的聚会无所谓,那种正式场合就算了,我去不合适。”

盛亦没说话,沉默地走了一会儿。虞星和他聊起别的事情,仿佛没察觉他兴致变低,又或者是故意岔开话题。

在商场里逛了二十多分钟,逛回一楼,虞星看看露天小喷泉处休息的人,时间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他没反应。

她以为他没听清:“回去了吧,嗯?”

盛亦转身走了几步,在喷泉前一处石凳坐下。

虞星一愣,跟过去:“你怎么坐下了?我们该回学校了!”

“我累了。”他长腿一伸,姿态懒散。

“这里回去不远,要不然你等回学校慢慢休息?”

盛亦抬眸盯着她,薄唇吐出两个字:“我不。”眼睫轻眨,他说,“我过生日你都不来,我不想走了。”

……还带耍赖??

虞星劝道:“学长你别闹了,等下回去要迟到的,快走啦!”

“不走。”

她着急,上前拉他,盛亦坐着岿然不动。

虞星急了,松开他的胳膊:“走不走?”

“不走。”盛亦誓将无赖耍到底,“除非你答应陪我过生日。”

“我们当时说好的。”虞星板起脸,“我尊重你的喜欢,你也要尊重我。现在这样又开始威胁我了?”

她转身要走,盛亦长臂一伸,拉住她的手腕。

“我没有威胁你。”

虞星被拽住,站着回头,“没有?”

盛亦默了默,眉头蹙起,好几秒才放平:“就当我求你,行不行。”

无言许久,虞星深呼吸几回合,而后,挣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人。

憋着一口气,虞星心里不痛快。给他几天好脸色,他又开始得寸进尺!越想越不爽,脚下匆匆,往公交车站走。

过马路等红灯时,突然接到童又靖的电话。

摁下接听。

“喂?”

“喂,星星你回来没?回来帮我带杯喝的。”

虞星道好:“我在回来路上,等会坐公交车。你要喝什么?”

童又靖诧异:“公交车?你不是跟盛亦一起出去的吗,怎么坐公交车?”

“别提了。”虞星不悦道,“他说过生日那天要我去,我不去,他就开始耍赖坐下不肯走。我怕迟到就自己一个人先走了。”

“你先走啦?”

“嗯。”

“……把盛亦一个人扔在那?!”

“嗯,他不肯走。”

红灯快要跳转成绿色,虞星想挂电话:“我要过马路了,你发消息……”

“先等等。”

“怎么了?”

只听那边童又靖长长抒了口气:“那个,我跟你说。”

“嗯?”

“你别告诉盛亦啊。这种事,按理来说我不应该多嘴的……”

……

沿路返回商场,到露天休息处一看,盛亦还在那没走。他依旧是先前的姿势,背影散漫,周身围绕着一股淡淡的、好像谁都融不进去的气息。

他看着喷泉,不知在想什么。

虞星想过去,犹豫停下脚步。

站了站,瞥见不远处的冰淇淋店,她快步过去,要了两小桶冰淇淋。

虞星捧着冰淇淋回到他面前。

盛亦看见她,眼里闪过明显的诧异。

“……你怎么回来了?”

虞星抿紧唇,不答,递给他一桶冰淇淋。

盛亦接过:“为什么给我买这个?”

虞星在他身旁坐下,撇嘴:“你上次不是想吃嘛。”

他们第一次来这个商场的时候,他看见什么都想去试试,那天这家冰淇淋店门口大排场龙,他看着眼热,觉得一定好吃,开口要她买。

其实她心里知道的,他什么没吃过什么没见过,那些好奇和热情,不过只是想和她多待一会儿。

但当时,她只想着早点带他吃完那几家店,早点完事。

“你不是走了嚒。”盛亦拿起插在冰淇淋上的勺子,慢悠悠问。

虞星捏着勺子挖起满满一勺,板着脸道:“怕保洁阿姨把你当成垃圾清走了。”

他勾唇,没说话。

虞星吃下一口,实在不得劲,用力把勺子叉回绵绵的奶油冰上:“我真是欠了你的!这样吧好不好,你过生日我真的不方便去,我给你准备礼物,你生日那天抽个空出来拿,行不行?”

她肯回来就是有得商量,盛亦哪会不知,故意拿起乔来:“可是生日最重要的切蛋糕环节……”

“我给你买一个小蛋糕!送礼物的时候吃,就当切蛋糕的时候我在场吃过了成不?”

“长寿面……”

“我请你吃碗长寿面!”

“生日祝福……”

“学长,你不要得寸进尺!”她忍不住咬牙。

盛亦倏尔一笑,朗眉星目灿若桃花:“好吧,我勉强接受。”

明明她退让这么多,搞得像是他多委屈似得。虞星深吸一口气,没好气:“祝你生日快乐啊!”

“谢谢。”他倒似真的十分快乐,弯着眉眼,喜意仿佛要顺着眸光溢出来。

虞星狠狠瓦一勺冰淇淋,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盛亦竟然会有在她面前卖惨的一天。

上次在公寓门前就被他得逞了一回,这次……

但也并不全是因为同情。

虞星敛眸,垂下眼。

刚刚在马路边,童又靖在电话里和她说:“我知道你不高兴,我也不是道德绑架你,但是……你要不还是和盛亦好好说一下,别扔他一个人在那。可能要废点嘴皮子,但他会听的。”

她不明所以:“为什么?”

童又靖踌躇半天,结结巴巴告诉她——

盛亦小的时候,经常被他爸爸单独扔下。

尤其是童年。

他的母亲生下他一年多,就因产后抑郁复发自杀了。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父亲盛国怀,便一直处于大受打击的状态中。

盛亦的父母爱得深,当时知道的,都说盛国怀是个情种。这本是好事,后来却不了。

母亲离世时盛亦才不到两岁,平日由盛国怀和家里的帮佣照看他。说是这么说,但盛国怀大多时候不愿意让别人插手。

比如,陪儿子玩着玩着就将他独自扔在别墅院子里时;比如,阴天突然将儿子关在大门外时;比如,教儿子骑儿童自行车,骑到一半毫无征兆松手任他摔倒大哭时……

这样的时候,盛国怀不允许任何人上前。

当时照料的帮佣,多少都感觉出盛国怀不稳定的心理状况,然而没人敢说,更不敢违背主家意思多管闲事。

那几年,盛老爷子和盛亦的姑姑一同在国外忙着集团的事务,无暇顾及。

于是盛亦一边长大,一边习惯了很多不该习惯的事情。

用餐礼仪不标准会被父亲突然一餐叉扎在手背上;

能走路以后,坐车回家有时在快到山顶别墅会突然被父亲扔下,要自己走上去;

经常被父亲关在房间里,不能外出,只有无数的书,翻不尽的书可以看;

有时睡到半夜,父亲毫无征兆出现在床边,会狠狠打他,过后又会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盛亦快到七岁,才被察觉异状的盛老爷子接到身边。那会儿盛国怀的精神状况已经很严重,他离开那个“家”,半年不到,盛国怀就去世了。

对外说是病死,但实际上是自杀。

爱妻离世,痛苦转嫁到儿子身上,撑了几年以后,也自我了断追随而去。

盛国怀是不折不扣的情种,他爱妻子爱到甚至对儿子产生了恨。

可怜吗?可怜。

……但盛亦呢?

这些事情只有当年和他们关系亲近的一些人家才知道,童家、沈家和盛家素来走得近,知情不奇怪。

一桩旧事,童又靖说起它的语气,和虞星听过后的心情,一样沉重。

她找不到可以准确形容的词。

同情或是可怜?都不是。

就是突然一瞬间,心酸酸的。

想到盛亦的张狂,散漫,无所谓,想到他目空一切的眼睛,想到他温和儒雅的笑……

还有,抓着她手腕说的那一声,求你。

她沿路返回的时候,心跳的有点快,怕回去他已经走了。

虞星不想再往他心上插一把刀,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她懒得去细想,但她知道,这时候应该回去。

他的嚣张,过分,惹人厌,全都消散不见。

一瞬间想起的只有他道歉的样子、认错的样子、还有低头求全卖乖讨好的样子。

此刻坐在石凳上,坐在这里,虞星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按捺下多余的纷杂念头。

“学妹。”盛亦忽然叫她。

她忙回神,转头:“嗯?”

他扬唇一笑:“这个冰淇淋真好吃。”他吃得差不多空了,视线下落,停在她手里那一桶上。

虞星没办法:“知道啦,我这杯也分你……”

将面上吃过的部分扒拉到一旁,一连挖了几大勺到他的纸桶中。

明明他眼里写着这个意思,却还装模作样啧声:“学妹,你好不讲究。”

“那你还我!”虞星眉头倒竖,伸手要挖回来。

盛亦侧身躲她,“给了我的就是我的,哪能要回去……”

“还我……!”

不远处,喷泉水柱升起,变幻着各种形状。

以后会怎么样,不知道。

但现在很好。

多余的事不需要想,他们谁都不去想。

就这个当下,这一瞬间。

雪糕分你一半。

这一刻,酸甜苦辣一起分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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