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湖武警总队医院。

陆青崖是从死亡边缘捡回来一条命,若不是被护林员发现,并及时进行了简单的处理,他也撑不了多久。

医生嘱咐他静养,但苏醒后没多久,病房里就来来往往,彻底地成了一个联络办事处。

沈锐先过来。

林媚一直在陪护,怕他们聊天可能涉密,自己主动回避,拿了钥匙,往铜湖花园去换洗衣服,顺便准备晚饭。

从接到通知到将陆青崖送来医院,一干人等兵荒马乱,作为队里领导核心之一的沈锐,自然承担了更多的任务。

沈锐明白目前陆青崖最挂心的问题。

“金自强,还有他的同伙,以及同伙背后的公安系统中的内鬼都揪出来了……根据你提供的线索,那伙被你捆住的盗猎犯也逮住了。他们是一个跨境盗猎组织,当地的森林公安布控已久,这次也是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他沉默良久,“……行动算是大获全胜,过几天总队要进行荣誉表彰,以及……”

以及给虞川追封功勋,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陆青崖很平淡地“嗯”了一声。

这样的行动,即便成功,大家仍然不想参与。

只希望祖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干净的。

“老陆……你别有心理包袱,虞川的情况……

陆青崖打断他:“我明白。”

沈锐离开之后,再来的是姚旭。

一米八的汉子,坐下没多久就开始抹泪。

他始终认为是自己害了虞川,如果那时候他没有贪图安逸去水潭洗漱,就不会落入陷阱让陆青崖赶去营救。如果三人都在场,金自强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姚旭,”陆青崖沉默地等他情绪平复了一下,沉声说,“川儿专门叮嘱我开解你,这件事不是你的错。很多时候,生死是一念间的事,你才刚刚加入中队,第一次经历……我们队里常说的一句话,你记得吗?”

姚旭点头,哽咽:“……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虞川一直是一个十分要强的人。

从入队开始,就常因为觉得自己体能拖了集体后腿而憋着一股劲。

他一直想要证明自己。

陆青崖不痛苦吗?

他或许比其他人更甚。

送走战友的场合,近九年的职业生涯,他不是第一次。

但却是第一次,亲眼见证并肩作战的伙伴,是怎样一点一点,生命流逝,而自己无能为力。

但他同时也是中队的队长,他得替中队站好最后一班岗。

所以,只能坚强,不能软弱。

“姚旭,今后无论走到哪儿,无论穿着制服还是脱下制服,你都要记住入队时的宣誓。愧疚没有用,替虞川,替每一位牺牲的战友,守好祖国的每一寸河山,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最后到来的,是陈珂。

她立在窗边,身体单薄,极用力,才能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年轻姑娘忍了再忍,声音抖得字不成句,“……我还没告诉虞川,我喜欢他……陆队长,他最后……说没说什么……”

“他说他也喜欢你。”

这话,或许虞川并不想告诉陈珂,但陆青崖觉得得说。

“他……”

“他不想耽误你,所以……”

“我忘不了他,至少……至少现在,我忘不了他……”

细碎而压抑的哭泣声,回荡在病房之中。

陆青崖病床摇起来,坐靠着,抬眼就能看见陈珂身后窗外的树,在这个尚且料峭的早春,冒出了一些新芽。

“节哀”这话,他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只是沉默着。

·

晚上,林媚煲了汤和热粥,从铜湖花园赶过来。

自打从山上被运下来送上救护车开始,她就寸步不离地陪着,人在极累之中感觉到一种漠然。

过去四十八小时的心情,她不敢再去回想。

她什么也不问,只是默默地陪着。不锈钢的汤匙碰着保温桶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在陆青崖望过来的时候,她却放下了一次性碗,往门边走去,“天快黑了。”

灯光洒下来。

近六天六夜,跋涉在深密的森林之中,肠胃习惯了干粮,猛然吃到热食,胃里一种抽搐般的难受。

陆青崖勉强吃了一些,放下碗,注视着林媚。

林媚别过脸。

陆青崖声音艰涩,“……让你担心了……”

“他们准备给我出示你的遗书,”林媚飞快地切断了他的话,“我不知道,原来你有遗书。”

“……都有,入队就写了,队里统一保管的。”

“你写了什么?”

林媚目光扫过来,很陌生的眼神,却不容拒绝。

陆青崖沉默片刻,“……转业申请上面应该要开始审批了,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我保证。”

她绝口不提,但他能够猜到,他音讯全无的这段时间里,她是怎样度过的。

黑暗里求索,不知道天何时亮,只能怀抱着渺茫的希望,相信天一定会亮。

安静之中,他看见林媚摇了摇头。

“……陆青崖,你要继续穿着这身制服,不然你会一辈子都得不到安宁。”

陆青崖怔愣。

林媚说得没错。

如果他离开了这个队伍,虞川的牺牲,会成为他永远也解不开的心结。

她懂他。

懂他自己都有些没想明白的,隐隐的焦灼和愤懑。

他因为她会大哭,以为她要他保证立即远离这样命悬一线的生活。

可是她没有。

她劝他不要转业。

陆青崖喉头滚动,向着她伸出手。

林媚迟疑了一霎,把手递过去,再靠近,头抵着他肩膀。

连日的忧怖、痛苦、疲累一层一层袭来,她终于哭出声。

等吃过饭,陆良畴过来探望。

点支烟,无声地坐了半晌,终于开口,“……那时候对你拳打脚踢,是因为我心里过不去那道坎……你妈在世的最后一段时间,我忙着把我生意摆上正轨,一直没怎么陪她……说你吊儿郎当,我也差不多。”

陆良畴叹声气,“前两天梦见你妈了,刚嫁给我那会儿的模样……我以为她是来托梦,想把你也带过去……”

年过半百的老人,身上一股挥之不去的颓唐,“陆青崖,你干得挺好,你妈会为你自豪的。”

这么多年,父子俩的第一次推心置腹,来得有些晚,但总算还没迟。

“……这几天小林不好过,她还得照顾眼镜儿,精神上不能崩,一直在硬撑。我也说不上什么话,就觉得她挺辛苦。自己单独一个人操劳了这么些年,今后多考虑考虑她吧。都说男人该重事业,可你看我的下场……”

“她不让我专业。”

陆良畴愣了一下。

“爸,”陆青崖斟酌着,“以前,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事,我就想问问,你在江浦市有没有关系,操作一下,让我跨区域调动过去。”

既不想愧对林媚,又不想脱下这身制服,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他以前不屑,总觉得打铁需得自身硬。

“那得到什么级别的关系?总队?”

既然陆良畴这么问,就代表这事儿不是没戏。

“不用,关键位子上有人就成,回头我打听打听再跟你说。”

陆良畴:“成。”

陆青崖的几个兄弟也过来了,病房里气氛好歹没再那么凝重。

尤其邱博,不知道去哪儿勾了个妞就带了过来。

邱博和单东亭挤兑他两句,说真是祸害遗千年。

陆青崖笑了笑。

……要可以,他真想把命换给虞川。

所有人都走以后,林媚把何娜和眼镜儿领了过来,随行的还有周炎炎。

何娜怯生生地喊了声“陆叔叔”,“……你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过几天就痊愈了。”

“你骗人,”林言谨出声,“医生说,你要是再晚两小时送来医院,就要死翘翘了!”

他是红着眼圈的,眼睛里泛着泪光。

这些天,他除了默默陪着林媚,什么也不敢问。

他八岁至今的生年里,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刚刚得到了父亲,转眼又要失去。

陆青崖笑说:“不还是及时送到了么,休息休息就好了……眼镜儿,你男子汉,可不能哭。”

林言谨鼓着腮,“谁哭了!”

待一阵,林媚将何娜和林言谨托付给周炎炎照顾,自己留下来陪床。

医院里十点不到就安静下来了。

在陆青崖的坚持之下,林媚和他蜷在了一张床上。

手臂挨着手臂,手指扣着手指。

“……和我爸,还有几个哥们儿打听过了,多半能调动回江浦。”

林媚抬头,“真的?”

“尽量。不行就走正常渠道,去军警系统的其他岗位也行。”

林媚点点头。

“……等我出院了,你抽个时间,我们在队里把婚纱照拍了。”陆青崖顿一顿,“……也算是留念告别。”

“嗯。”

胸腔里,他一颗心脏有力地跳动着。

“陆青崖……”林媚轻声说,“……我已经做好了余生随时可能要和你道别的准备,就当自己已经失去过了,所以,你不用担心……”

想起多年前第一次去现场看陆青崖比赛,山呼海啸之中,他快得如同闪电和惊雷。

那时候就已隐隐地明白,他有一根傲骨,不甘于平庸,生或者死,都要壮烈。

她爱他昔日裘马轻狂的少年意气,也爱他如今保境安民的铁骨铮铮。

所以,她愿意成全。

几天后。

从虞川的遗体告别仪式离开,陆青崖准备去送林媚他们去机场。

朗晴的天,穹顶极高。

陆青崖站在门口的小广场上,仰头去看那随风舒展的国旗。

极其夺目的红,是热血的颜色。

他闭眼站了许久,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睁眼一看,是林言谨跑过来了。

林言谨一把抓住他的大掌,急匆匆地说:“爸!快走!司机要等得不耐烦了!”

陆青崖一愣。

一时未防,倒被林言谨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拽得趔趄了一下。

林言谨这猝不及防的称呼让他反应片刻,而后笑出声。

再仰头看,湛湛青空之下,他最后一次闭眼。

心道:

亲爱的战友,山高水长,壮丽的风景与俗世的烟火。

由我,继续守候。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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