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媚抬起目光去看他。

来的路上,她一直在酝酿,很多的念头交错,最初的决定没有更改,但除此之外,无意义的赌气真的大可不必。

对于她而言,最艰难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遥远得让她都无法再兴起抱怨的**。

林媚轻声开口:“想跟你说声对不起,那时候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话赶话到了那个地步。”

静了一瞬。

陆青崖神情很淡,“你是不是觉得,我来当兵就是为了你说的那句话?”

林媚顿住,脸上渐渐现出诧异而震惊的神色。

陆青崖提眼看她,“向我道歉,是为了让自己良心好过一点?那行,我接受。”

林媚腾地站起。

她看着他,嘴唇轻颤,眼眶清清楚楚地红了一圈,心底愤怒漫上来,哽住了喉咙:“……陆青崖,你就是个自以为是的……”

她吞回了最后两字,一把提起搁在床上的挎包,转身便往外走。

沈锐打完电话回来,恰好在走廊撞上脚步飞快的林媚,一个“林”没说出口,朝她脸上瞟了一眼,顿时愣住。

林媚绕过他,噔噔噔地朝着安全通道跑去了。

沈锐惊讶,却也不便去追。回病房一看,陆青崖闷头坐着,神色也不大好看。

“你说什么了?把人林小姐都气哭了。”

陆青崖抬头,“哭了?”

“是啊。老陆,你这个狗脾气是不是该改改了?人远道而来……”

陆青崖霍然起身。

沈锐冲他背影提醒:“她走的安全通道!”

楼外有棵树,有些年岁了,靠窗户很近,夜色里树影摇晃,把楼房与别处隔开,喧闹声很远。

林媚立在窗前,从包里扯出一张面巾,按在脸上,忍着眼泪,想让情绪自己下去。

这么些年,她哭的理由,好像从头到尾只有陆青崖这一个。

其实没必要,真没必要,陆青崖是什么样的人,不是当年就已经知道了么。

楼梯间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林媚慌忙拿下纸巾收敛情绪,循着声音仰头看去。

陆青崖站在上半层,手臂搭着扶手,探出半边身体往下看。

和他视线对上的那一霎,林媚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一时间能有这么多的情绪同时涌上来,那里面未尝没有恨,也未尝没有爱。

她不敢眨眼,怕一眨雾气就要泛出来。

陆青崖的角度,恰好能把她脸上的情绪看得清清楚楚。

他想冲过去,抱住她,但只是攥了攥手指,把这股不理智的冲动按捺而下。

八年时光像道深渊一样把两人隔开,这端是喋血军营的自己,那端是成家生子的林媚。

他这双手,端过冰冷的钢枪,扼过敌人的咽喉,此刻却不能去拥抱一个人。

终于,他沉沉地叹了声:“林媚,对不起。”

这句道歉包含了很多的内容,甚有一丝不自觉流露出的悔恨。

林媚怔了一下。

陆青崖是个不会道歉的人,起码在她的记忆中,他从来没道过歉。

做错了事,他拐弯抹角地来磨她,逗她,或者想别的法子让事情翻篇,但他绝对不会干脆利落地承认自己错了,更不会说“对不起”。

这人在骄傲这一点上走到了极端,也就是这一点,让过去的林媚时常觉得又爱又恨。

“就像你说的,话赶话……这不是我的本意。”他迈开腿,往下走,“谢谢你来看我。”几步到了跟前,低下头去看她。

林媚缩着肩膀,整个人被罩在他落下的影子里。

仿佛被命运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终于等到陆青崖主动低头,却是在人事已非的此刻,在她挥剑断腕,决心一人守着那份热烈且一生一次的回忆,孤独走下去的多年以后。

眼前一片朦胧,她用力地揉了一下,把沾染了水雾的食指紧紧攥住,哑声说:“我来不是跟你吵架的,这事就翻篇吧。”

陆青崖声音一样的沙哑,“成。”

照他以往的个性,是不准备和解的。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种什么因就敢承担什么样的果。

今天没忍下这个心,可能是因为在外漂泊的多年岁月,到底是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也可能无论他与林媚处于何种境地,都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跟前落泪。

陆青崖喉咙里发苦,伸手摸着口袋找烟,烟叼在嘴里,又去找打火机,这回没找着。他烦躁地把烟撅在窗台上,烟丝散出来,空气里一股味儿。

生平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窗外风摇着叶子,沙沙作响,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九年前,那时候日子如盛夏一样张扬热烈,轻易让人想到“天长地久”这个词……

***

林媚第一次见到陆青崖,是在九年前的暑假。那时候她二十岁,刚本科毕业,获得了研究生保送资格,毕业旅行游荡了一圈,在家无事可做,听朋友介绍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给人补习英语。

江浦市是个十八线的小城市,那时候市里的英语培训机构还不如现在这样完善,老师的水准尚且比不上他们这些英专毕业的大学生。

林媚在英国交换过一年,还在全国知名的某英语培训机构实习过,无论是口语还是书面,水平都已相当不错。

雇主叫陆良畴,有个六月初刚满十八岁的儿子。因其高考成绩不甚理想,便筹划着把他送出国。

到约定时间,林媚去陆家报道。

她去之前做了功课,知道那片别墅区地价不菲,但等真的进了屋,发现自己还是有所低估——屋内装潢富丽气派,处处散发着“有钱”的气息,但不是那种“低调奢华”的“有钱”,而是层次不高的附庸风雅。

陆良畴将她迎进屋,端了杯冰水搁在茶几上,让她少坐,自己上楼去喊人。

林媚握住水杯四下打量,没坐多久,就听见楼上传来摔门的声音,陆良畴的骂声紧随其后:“……少他妈跟你那帮狐朋狗友混一起,成天到晚吊儿郎当,能不能给老子省点儿心……”

林媚没忍住抬眼望去,却见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从楼上房间里走了出来,头发蓬乱,身上套着件灰色T恤,揉得皱皱巴巴。

他膝盖弯被陆良畴踹了一脚,身体稍微矮了矮,又再次站定。他打了个呵欠,没睡醒的模样,沿着楼梯走到一楼客厅,往真皮的沙发上懒散地一靠。

那张英俊年轻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斜眼,看向林媚。

“你就是新来的家教?说两句英语听听。”

被人这样直白地质疑,老实说林媚不大高兴,但这份工作薪水给的高,干一个月她就能凑齐去敦煌的旅费——除了学费,她不问家里拿钱,吃喝玩乐的费用都靠自己去挣。

林媚顿了顿,一时没想到别的,就挑了自己熟悉的,低声念道:“Thewheatfieldshavenothingtosaytome.Andthatissad.Butyouhavehairthatisthecolorofgold.Thinkhowwonderfulthatwillbewhenyouhavetamedme……(麦田和我没有任何关联,真令人沮丧。不过,你有金黄色的头发。想想看,如果你驯服了我,那该有多好啊。——《小王子》)”

林媚英语口语在班里数一数二。她时常被人说性格较真,以至于有时候都到了无趣的地步,“英语”就是她较真的项目之一。她口袋里时常揣着MP3,吃饭跑步的时间都用来听英文新闻节目……记性好,对语言敏感度高,这是她的天赋,但天赋之外,是被许多人嘲笑过的大量努力。

他似听非听,直到林媚停下了,才掀了掀眼皮,“没了?”

陆良畴下楼时刚好进了一个电话,等接完一看,这不肖子似跟他刚请来的家教杠上了,将脸一板,训道:“老子没教过你尊师重道?我出去会儿,你跟着林老师好好学,回来我检查成果。”

他把目光转向林媚,“林老师,陆青崖要是不听话,你尽管训。”

陆良畴带上门走了,林媚尴尬地看了陆青崖一眼,心想这么大个,她可训不动。

她把包拿过来,掏出备课本,硬着头皮道:“陆……就在这儿上课,还是……”

陆青崖腾地起身,径直朝门口走去。

林媚愣了一下,把备课本往包里一塞,赶紧跟上前。

七月初的清晨,太阳刚刚攀上来,门前院子里的草木腾起新鲜的气息。院里停车坪上停放着一辆重型摩托,黑红机身,阳光下漆面闪闪发亮,一看就不是便宜货。

陆青崖跨坐上去。

“陆同学!等等!”

陆青崖两脚点在地上,转过头。

“你不上课吗?”

陆青崖看着她,似笑非笑,“你知道前面几个家教都是因为什么被辞退的吗?”

林媚没吭声。

陆青崖别过脸,拧油门,引擎轰鸣,排气管喷出一股尾气,他声音也湮没其中,“……多管闲事。”

林媚脸一热,反倒是把心一横,看车要走,冲过去便一把擭住了陆青崖的手臂,“我收了你爸的钱,我得对你负责。”

“我爸给了你多少钱,我双倍给你。”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陆青崖拧眉,“撒手。”

林媚愣了一下,把手放开了。

摩托车“嗡”的一声,拐出了大门,一溜烟驶远。

其后一周,林媚仍旧准点报道,仍旧明知无用还是多问一句,“你不上课吗?”陆青崖仍旧回给她一股摩托车尾气。

学生不上课,她这个家教却不能不坚守岗位,人走了,她就坐在客厅地板上,翻着资料书一行一行往后备课。

这天上午十点,林媚手机一响,接到一个电话,陌生号码打来的,接起来却是陆青崖的声音。

陆青崖没多废话,电话里报了一个地址,让她过去帮个忙。

林媚多少有点儿不悦,心道这个“学生”还真是不客气。

便问:“干嘛找我帮忙?”重音落在“我”字上。

对面笑了一声,随意又懒散,听起来似乎有点儿玩笑的意思,“因为你是我老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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