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上次见面已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 彼此又弄得那样不愉快, 萧观音再见不是她丈夫的宇文泓,心中滋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一时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而宇文泓心中是否同样似她所想, 她不知道, 因宇文泓绷着一张脸, 面无表情, 谁也看不出他心底在想什么, 只听他声如沉石,硬邦邦地从口中蹦出四个字, “来做朋友。”

这四个字,萧观音一下子真不知该怎么接, 说“欢迎”自是不妥的, 单点头说个“好”字,也感觉怪怪的,于是她思考来犹豫去,默了半晌, 都没接话,而这沉默,落在宇文泓眼中, 那就有些不妙了。

原本走高冷路线来到这萧家善庄的宇文二公子,面无表情、宛若覆冰的一张脸,在这日光下的长久沉默里, 隐隐浮起裂痕。

……距离去年除夕日她说“做友人”,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难道这话,还有时限?!难道过了这时限,连友人也做不成?!

于是,看似高冷的宇文二公子,唇角不为人觉地微抖了抖,嗓音僵硬地追问了一声:“……不行吗?”

这其实是颇为心虚忐忑的三个字,但因宇文泓板着一张脸道出,语气也沉冷沉冷的,听在外人如莺儿耳中,便是一句冷冰冰的逼问,中还似带着威胁之意。

……不行吗?!……非要跟小姐做朋友似的!

从前的姑爷——宇文二公子这几个月的转变,莺儿也是听在耳中的,听说那大夫极厉害,二公子叫他治得渐渐没那么呆呆傻傻了,不说有多聪明,但至少,一点点地在向正常人转变了,但,在向正常人转变的同时,二公子的性情,也越发坏了,不再成天傻乐的他,从一个极端,倒向了另一个极端,不仅成天冷冰冰的、不苟言笑,有时候还会突然发狂,听说他有次本来好好地在跟一帮子弟喝酒,结果喝着喝着突然发疯,猛地暴揍其中一人,差点将人给打死了……

莺儿这么一想,看宇文二公子都有点后背发寒,幸好小姐在他这样暴戾前就跟他和离分开了,不然哪天二公子喝醉发疯,将拳头落在小姐身上,那可真是太可怕了!!

替小姐暗暗庆幸的莺儿,又为二公子突然来找小姐这件事感到恐慌,她默默看向小姐,见小姐在二公子的“逼问”下,默了一瞬道:“自是可以的。”

远来是客,萧观音暗想,自己面对宇文泓,不该总不知如何是好,心乱地不像她自己,事情都已过去数月了,她面对他,应当以平常心相待,既非夫妻,而是从前相处愉快的年轻男子,对他,自是当以友人相待,一言一行,与友人标准相合就是了,不必总想来想去,拘拘束束。

这样想定,将曾经的丈夫,视作友人的萧观音,秉持着“待客之道”,吩咐莺儿去烧壶茶、取些茶点来招待客人,并对宇文泓道:“此地简陋,茶点都是寻常之物,还请长乐公担待些。”

原本长乐公主动上门来做朋友,还有点别别扭扭、心有不甘,但叫萧观音之前那沉默一吓,将不甘立抛远了些,巴不得能与她做朋友,能做朋友已是好的了,萧观音一句“自是可以”,叫受吓的长乐公,暗松了口气,哪还管茶点寻不寻常,纵是萧观音此刻命人端来馒头咸菜,他都能为有理由在她这里多待些时候,而肯细嚼慢咽地拖时间咽下去的。

在萧观音眼里,她与长乐公,自除夕之后,已有数月未见,但在长乐公宇文泓本人这里,可不是这般,在这数月的时间里,他隐在暗处,瞧了他的娘子不知多少次了,只是一直未曾近前。

在惊知和离之事后,他飞马回京,一是为速查此事背后因由,二是为与娘子相见,在一解相思之苦的同时,宽慰她不必担心,告诉她,他会想办法让和离之事作废,让他们回到从前,但,他所以为的长久分离后的相见,是萧观音会与他一样,激动欢喜,在细诉相思后,两人会抱在一处,再说和离之事,商讨该如何设法复合,而现实,却与之南辕北辙,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浇得他透心凉。

……哪里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欢喜,又哪里会想着与他复合,乍一和离,就陡然冷淡,在没了丈夫名分后,萧观音立与他疏冷的态度,深深地刺伤了他!

……和离之事,固然令人怒恨交加,但他这些年一直遭人算计,早习惯了旁人对他的恶意,习惯了时不时被|插冷刀,总之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事也如之前那些阴招一般,他宇文泓接招拆招就是,反正他是需与他们一直斗到最后的时候,斗就是了!

……他习惯了被人算计,被人插刀,因他宇文泓一直被人厌憎,旁人对他态度如何,他无所谓,他早已习惯,可萧观音不同,她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世上人都对他态度严冷,他也可半点也不在乎,可萧观音一与他和离,就避他不及、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的无情态度,真是叫他的心,都要碎了……

……碎到不甘灼心、愤恨难平时,他也有想着罢了罢了,他宇文泓在与萧观音成亲前,一人过了那么些年,好好地活下来了,难道离了她,就活不下去了吗?!不过是回到从前罢了,有何不可?!还更清静些,没有这情爱打扰,他可以更专心于他的正事,也不必因萧观音的缘故,藏匿自己的真实性子,改变一些行事作风,令自己缩手缩脚,不是很好吗?!做一个无心无情、没有软肋的宇文泓,难道不好吗?!

……好极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告诉自己时,长乐苑中,却到处是她的影子,他一人用饭,她就坐在他的身旁,笑意盈盈,他一人就寝时,迷迷糊糊一恍眼,好像看见她就歇在他的身边,窗下、廊边、庭中……好像到处都有她的影子,每每被这些影子逼得要疯时,他得悄悄去看她一眼,才能平息这狂乱的心潮。

与他相思若狂相较,她的日子,可真是好极了,半点不受和离之事影响,也半点想不起他这个旧人前夫的,每天忙于打理善庄之事,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热热闹闹,有滋有味,好像将之前两年作为宇文泓之妻的人生,全抛到九霄云外,忘得干干净净了。

他有借她的善事,安排人入这善庄,在保护她的同时,时不时地将他宇文泓的一些事,在她耳边说上几句,对此,她从来都没什么反应,不管是他聪明些了、好看些了、被赞被骂了,她都是神色淡淡,不知有没有听在耳中,也从不追问什么,一副忘却前事、漠不关心的模样。

萧观音不关心宇文泓,而关心萧观音的人,真是多了去了,萧家小姐深居府内,外面眼馋的人再多,也不好往她家里跑的,可她自己走出家门,那就不一样了,有为一睹传说中的倾国美人,扮瘸扮穷往这儿跑的,也有子弟为献殷勤,跑到这儿来说要帮忙行善的,萧家有派管事家丁等,帮她处理类似的事情,但,总会有些漏网之鱼,他的人,在悄悄把这些别有用心的漏网之鱼,设法往外撵时,发现庄内也有人悄悄地在做同样的事情,这一查,那人,竟是他大哥插在庄内的人手。

倒是兄弟同心,想到一处去了。

宇文泓想到此处,心中冷笑不止,和离之事,十之七八与他这大哥有关,且记上一笔,以后一并要他偿还,只是这以后,离现在尚还有段距离,甚怕在这段距离中,萧观音成为他人妇的他,只能先认了这“朋友”的身份,过来近水楼台,撵走她身边的狂风浪蝶。

……纵是一世无情,她也只能是宇文泓的妻子,早晚他会将她重新迎娶回来,而目前,能做朋友,总比形同陌路好,再这么身处一城而不想见,渐渐不太傻的长乐公,怕是真要有点疯了,宇文泓被萧观音引至待客的厅中坐了,看她揽衣在他对面坐下,边等待莺儿端茶过来,边抬眸向他看来,不由端正了些坐姿,将脊背挺得笔直。

……今日过来,他自是有注重仪容衣裳,临走前,瞧着还是颇精神的……

……既然从前咋咋呼呼的宇文二公子,再怎么待她好,都不能挑动她半点情思,那新的呢?

想从头再来,给萧观音留个新印象的宇文泓,不知何为用力过猛,他本就凝肃着一张脸,再这么气势凛凛地坐着,瞧着好像不是友人上门做客,而是专门来找事的,下一秒就要掀桌子了,看在旁人眼中,着实是有点吓人的……

莺儿小心翼翼地将茶点呈上,看看小姐,再看看曾经的姑爷,忐忑地站在一旁,萧观音倒不怕什么,只是看宇文泓这般,相比从前,真的沉稳多了,这样坐着不说话的样子,有几分像位将军,有不怒自威之势,乍然间叫她,还真有点看不习惯。

既是友人,关心日常是寻常之事,萧观音饮了半口茶,开口问道:“最近……都还好吧?”

走新风格的宇文泓,言简意赅地“嗯”了一声,心想既是友人,那他也是可以关心她的,遂问:“你也……都还好吧?”

他是明知故问,萧观音果然也说,“一切都好。”

简单的问答后,厅内又陷入沉寂,一旁侍立的莺儿,看从前大大咧咧、饮极品香茗也如喝凉白开,堪称“牛嚼牡丹”的宇文二公子,此时在小姐面前,竟像个真正的贵族子弟,举止翩翩地品茗,不由感觉有点惊悚,疑心他是被鬼附身。

而萧观音看宇文泓这品茗架势,一怔之后倒有些不好意思,“这茶粗得很,权当解渴用,品不出什么的……”

硬是拗了会翩翩贵公子架势的宇文泓,也是拗不下去了,再又品了一小口后,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心中有点焦灼。

原先,他故意挑这个时间来,是想着赖着同萧观音说会儿话后,天就快黑了,黑了,就可以蹭个晚饭,等蹭晚饭到夜深,神都城城门关了,他这友人,就有理由,可在这城外庄内借宿一晚,如此一二三地下来,就可以与萧观音多相处些时候,但现下,他不知要同她说什么,好像要直接死在第一步上了,若还没蹭到天黑,萧观音就开口赶人,怎么办呢……

萧观音看宇文泓眉头微凝、欲言又止,问道:“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已在心内斟酌许久、越想越是焦躁的宇文泓,陡然听见萧观音这样问他,也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直接跳过了一二三的步骤,脱口而出最后的目的道:“我今晚想睡你这里。”

“砰”地一声,莺儿手中的茶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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