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字的喃喃心声, 从心窝子中掏出, 几是在低声下气地殷殷恳求,然,他说得再掏心挖肺,再情深意切, 却似依然无法叩动身前女子紧锁的心门, 她在他的目光注视下, 再一次低下头去, 不肯看他, 不肯看他宇文泓。

心中如火的焦灼,一分分地凉了下来, 宇文泓望着他心爱的女子,嗓音哑沉, 难忍酸痛, “……没了丈夫的身份,我对你来说,就什么都不是了吗?”

无法直视宇文泓沉痛泛红的眸光,低着头的萧观音, 眼前看不到那样一双眸子,可心,依然纠结如乱麻, 丝丝缕缕像紧紧缠勒在她的心脏上,勒得人心隐隐生疼。

原本,在知和离之事的数月里, 她已将事情想得清楚,缘聚缘散平常,她与宇文泓和离,即夫妻缘分已散,往后,不可再如做夫妻时亲密相处,当保持距离,各自珍重……明明已想得清楚,可一对望上宇文泓的眸光,她的心就又乱了,已经想好的一切,又全都如乱麻一般,纠缠不清,竟好像……好像还想回到长乐苑,同宇文泓一起,继续从前的夫妻生活……

……可,这是万万不可的!他们,已不是夫妻!

……她的夫君孩子心性,不知世事,故而随心所欲,可她萧观音不能如此,她知道何为纲礼,她当谨守之,她是萧家的女儿,不能做出什么有违礼道之事,令家中名声受累……

思及此,低着头的萧观音,强抑心中的难受,紧抿着唇,又向后退了半步,令自己的双肩,脱离了宇文泓的束缚。

两手空空的宇文泓,心也像是被人挖空了,他定定地望着他的娘子,双眸通红,“……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观音……什么都不是……宇文泓对萧观音来说,原是……什么都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听宇文泓这样说,萧观音鼻尖跟着一酸,心里还泛起几丝莫名的委屈,她紧攥着自己的手,直将指节都攥得发白,努力平复了些复杂难解的心绪,抬起头来,看着宇文泓道:“不是什么都不是……”

奇怪,怎么一开口说话,竟像是要哭,萧观音说了这一句,自己惊住,而喉中越发酸涩,有莫名其妙的情绪,直往上涌,控制不住,令她又匆匆低下头去,紧咬着牙,以防双眸突然莫名地落下泪来。

被惊怒痛苦裹挟得几要发疯的宇文泓,正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在萧观音面前爆发出来,心如刀割的他,没有发现萧观音的异常,只看到她一而再地,连看都不愿意看自己一眼,一颗心,愈发沉凉,颤声问道:“……那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旧人吗?”

“……是友人”,这是萧观音原先想定的答案,她压住嗓音中的颤声,尽力平和声气道,“虽然我们已经和离,不再是夫妻,但在那之前,我们在长乐苑,相处得很好,也算是……性情相投,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我们以后,可以继续做朋友……”

“我不愿!”

冰冰凉凉的三个字,陡然砸来,砸断了萧观音的话,也让她极力压抑的情绪猝然上弹,喉中因此一哽,低垂着的双眸,瞬间润湿。

她将头垂得愈发低了,而宇文泓的心头火,越发烈了。

……什么友人……依她温善脾气,天下人,都可做她的友人!!

……枉他以为掏出心来待她,她待他,也会多少有点特殊,哪怕只是零星半点也好,哪怕只有零星半点,他也不至如此,几要发狂……可……就是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他的痴心妄想……都是他的痴心妄想,他本就是没人喜欢的,竟会像着魔一样奢望着什么,真以为处处待他狠苛的上天,会予他什么好运,以为耐心等着,总有一天,他有可能会成为她的唯一,都是他自顾做的一场白日梦罢了!!

可笑!可笑!!

一时被惊怒痛苦冲晕头脑的宇文泓,再难清醒地想到其他,只是心乱如灼,望着身前垂首不动的女子,心潮激涌地竟想使蛮,就在他将难以自制时,有人走至门外,向他一施礼,非是萧家人,而竟是父王身边的韩攸,嗓音恭敬而清冷,“雍王殿下得知二公子回京,派属下来接二公子回府,共用除夕家宴。”

雍王宇文焘子女众多,王府的除夕家宴,也一向十分热闹,原本众人以为,今年除夕的王府宴会,要少一人,但这人,却在除夕之夜赶了回来,凑了个团圆,对此,雍王府内的大半人,是喜闻乐见的,毕竟,宴会上的音乐舞蹈等娱人乐事,平日宴会,已看了许多许多,没什么稀奇,而宇文二公子的笑话,因他之前离京赴边,众人已有很久很久没能看到了。

但,归来的宇文二公子,甫入宴厅,却叫宴中等着欢笑一场的人们,先愣了一愣,记忆中,总是呆头呆脑的宇文二公子,竟像是有些变了,璀璨明灯的照耀下,他一张脸如刀削斧斫,棱角分明,面容透出几分清爽,看着竟没以前那么花了,兼之他神色冷肃,将眉眼间的呆里呆气,冲淡了不少,又身躯凛凛,高大强健,这样一晃眼瞧着,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真像是个说一不二的大将军。

也只一晃眼罢了,宇文二公子一开口,立将这幻觉给冲没了,他冷着一张脸,并非因气势凛然,而是因被父王逮传回府,心生不悦,皱着眉头道:“我在娘子家享用除夕夜宴也是一样的,为什么非要我回来呢?”

一张口就是呆话了,与宴众人低头暗笑,而上首的雍王殿下则是拧眉,“你与萧家大小姐已经和离,她不再是你娘子,萧家的除夕家宴,与你一个外人何干?!”

宇文二公子仍是不快,“和离和离,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和离了!好好的,为什么要将我和娘子分开?!”

雍王殿下对这傻儿子说话,一向不客气,直接道:“你自照镜子看看,上大街问问,有没有人觉得你与她相配?!”

宇文二公子还是不服,嗓音硬梆梆的,“既然父王觉得不配,那当初我与娘子成亲时,父王为何不加阻拦?!”

这次未待雍王殿下说什么,雍王妃即已笑道:“你父王派人带你回来,是为了一家团圆,不是让你杵在那里问东问西的,快别杵站在门边了,到母妃身边来,这么久不见,母妃真是想煞你了,快过来让母妃看看你瘦了没有?”

宇文二公子最听母妃的话了,闻言咽下疑问,乖乖坐到母妃身边去了,灯光下,雍王妃凝看了会儿二公子的面庞,忽地一笑,“倒真似传报所说,在边城待了许久,脸倒好些了。”

她慈和笑望着她平日最是疼爱的儿子,“那想来,传报中说你作战勇猛,人也聪明了些,也是真的了。”

宇文二公子望着他的母妃道:“儿子一直很聪明。”

这句自夸的话,甚似二公子从前“为人处世”的风格,话一说出,配着二公子认认真真的表情,立引得厅中众人哄堂大笑,欢乐的笑声中,宇文二公子亦憨憨地咧开唇角,笑望着他慈爱的母亲。

尽管他事先有想过,此去边城,参与战事,在有些人眼中,是个不幸身死的好机会,但当在军营中、在战场上,真的面临来自己方的危险时,早被这些年经历磨冷的一颗心,犹是感到冰凉,都说血浓于水,可血是冰冷的,锥心刺骨,令人战栗。

他的心头血,也曾被人捂热过,暖烫了一颗心,都是为她,可一个名分没有了,他宇文泓对她来说,就什么都不是了,若不曾上至云端,便不知登高跌重,是有多痛,如今弄得自己为一个女子,这样痛苦狼狈,是他自找,是他活该,是他痴心妄想!!

满心的难受,令宇文泓端起手边的酒壶酒杯,自斟着站了起来,向与宴众人一一敬酒,旁人敬酒,从位高者开始,他却是随便乱敬,逮着一个算一个,但这在他人眼中,倒也没有什么,因为宇文二公子,就是个大傻瓜,纵是听说他在战中表现不错,那也只是一介武夫,空有蛮力,至于脑子,虽然好像好点了,但还是没有多少的。

“二哥呆呆,该先敬父王母妃啊!”被敬酒的九公子宇文淳,提醒他的二哥道。

宇文二公子却笑了,“宇文泓就是个呆子!痴心妄想的呆子!!”

他这样大声笑了起来,像是不仅傻,还有点疯,一通乱敬到他的四弟宇文沨处,听四弟笑对他道:“二哥当敬大哥一杯,是大哥告诉父王,二哥回来了、人在萧家,父王才派人将二哥带回,共用团圆宴。”

宇文泓闻言笑意更深,“说的对!说的对!”

他斟了满满一杯,去敬他的好大哥,“多谢大哥这般惦记着我。”

宇文清含笑饮酒,“自家兄弟,何必言谢。”

敬罢大哥,又去敬父王母妃,王府夜宴上,一通乱敬的宇文二公子,饮了一杯又一杯,到最后,似已醉了,宴还未散,他就醉醺醺地走出了宴厅,径往他的长乐苑去了,承安生怕公子走跌到池子里,要在旁扶着公子,但公子却不要他搀扶,就这么一个人在前走着,一直走至苑中的花圃旁,方慢慢顿住了脚步。

饮了许多,却没有醉,结合手下所探来的近来数月各方动向,想了一路和离之事,究竟是父王心血来潮、还是有人在后生事的宇文泓,在看到苑中花圃的一瞬间,用思考正事来强压下去的揪心难受,又纷纷涌上心头。

……为她手种下这些花时,想的是往后年年,与她共看花开,可她,哪里想与他一世长相守,是他自做作情了……

……去年的除夕之夜,他满心憧憬,只觉将是新的一年,往后一年一年,将会更好,如今想来,都是讽刺,犹记得在廊下时,她温柔地“拜”了他一下,他那时满心欢喜地不知如何是好,而现在想来,那不是对宇文泓,是对丈夫,是丈夫就行,若她此刻嫁了别人,是否也可对那人那般……

想到此处,再想到今日在青莲居时,萧观音连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酒意的冲击下,宇文泓抬起脚来,欲将这些代表他昔日可笑行径的冬日枯花枝,尽踩个粉碎,可高高地抬起脚来,已压在了那些花枝上,最终,却又轻轻地放了下来。

不忍毁花的落脚很轻,而心头很沉,重若千钧,放不下,纵是她对他一世无情,他也放不下她哪怕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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