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受责,景仁帝动怒,旁人都能走,唯独现在任太子师长的顾尚书不能走,他不光不能走,太子做下这等不体面的事儿,也是他这个当老师的失职,所以他还得在一旁告罪劝解。

景仁帝见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当即吩咐宫人:“好了,让皇后收拾东西,准备出宫去国寺祈福吧。”

他主意已定,方才也当着众臣的面儿宣布了旨意,断没有收回的道理,现在只有老老实实地让吴皇后出宫念佛,景仁帝才不会再追究此事,折辱熹明皇后,折辱襄王之事才能轻轻揭过去。

何况堂堂一国之母,就算出宫入了佛寺,也没有人敢怠慢于她。顾尚书正要给太子使眼色,让太子不要多言,吴皇后却抢先一步哭天抹泪起来,话里话外都说自己多年为皇上操持内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居然为了个外人要这般惩罚她,她生怕自己作死作的不够快,流着泪质问景仁帝,不在内宫的皇后还是皇后吗?

太子见母亲若此,心头大痛,叩首求情:“父皇饶了母后这一回吧,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儿臣愿意代替母后去佛寺祈福,还请父皇恩准!”

顾尚书脑仁咣咣作响,他真的很想摇着太子的肩膀冲他大喊,你现在还没瞧出来,皇上惩罚吴皇后是为了保全你的名声啊!再说吴皇后是去念佛又不是去死,过俩月你把她接回来不就成了!你这个智商真的很让人捉急你造吗!

更让他捉急的还在后面,景仁帝已经是气的头脑发晕,有些说不出话来,太子情急之中瞄见了顾尚书的身影,忙开口道:“顾师,请顾师劝劝我父皇,这世上再没有让国母居于宫外的道理!若是我母后真被迁居宫外,她还有何颜面存于世上?”

顾尚书见太子这般糊涂,才不会蹚这趟浑水,当即正色道:“殿下何出此言?皇后出宫是为圣上,为江山社稷祈福,这于国于民都是天大功劳,怎会折损颜面?待圣上身子大安,皇后自可以回宫主持中馈。”

太子怒道:“顾师,你...”

“够了!”景仁帝见太子还助着太子哭闹撒泼,心中一片冷意,说不上是恼怒还是失望,他沉声打断太子的话,懒得跟他多说一句废话:“皇后出宫祈福之事已定,朕明日就会拟制,后日送皇后出宫。太子今日屡屡失仪,先回东宫歇着吧,没朕的传唤,不得再来嘉明殿。”

太子还是很清楚景仁帝脾气,知道自己若再敢废话,只怕等会就要被景仁帝唤人拖出去了。他死死咬着下唇,红着眼眶看了眼吴皇后,僵着身子道:“儿臣...告退。”

景仁帝揉了揉眉:“不成器的,让顾师瞧笑话了。”

顾尚书忙劝慰了几句,果断抽身走人。

他出去之后便碰到了太子,太子已经调整好情绪,只是面色发冷:“顾师方才好伶俐的口齿,不愧是孤的师长。”

顾尚书见他这般态度,颇是无语,淡淡道:“殿下谬赞。”

......

沈语迟不解地眨了眨眼:“你害怕什么?”

裴青临淡淡一笑,不再言语。

沈语迟很快转移了注意力:“你说,皇上会怎么惩罚太子啊?”

裴青临沉吟片刻:“不会重罚。”他不以为然地弹了弹手指:“这事儿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若皇上真的要重罚太子,就不会只给他一巴掌,接着便让皇后出宫祈福了。只要把这事儿定为皇后教唆太子,太子糊涂轻信,太子的惩罚便不会太重。”

沈语迟愣了愣:“所以...皇上是想让吴皇后抗下今晚的罪责?”她皱了皱眉,有些不忿:“怎么这样啊?太子都这样了,皇上还这么想着他。”

裴青临笑了笑:“毕竟是嫡子。”

凭良心说,虽然裴青临和景仁帝的关系不能公之于众,但景仁帝对裴青临却一直很不错,该给的都尽量给了。哪怕排除他不算,景仁帝共有三子三女,这些皇子公主们的婚嫁前程他都精心安排,想要确保孩子们日后无忧,从这个角度看,景仁帝算得上慈父了,太子又是嫡子,难免更看重些。

沈语迟哼哼两声。

两人走到宫外停马车的地方,裴青临先一步上去。

沈语迟快要上去的时候,腰间的绦子突然绞在车轮子里了,她伸手扯了扯,旁边传来一声轻唤:“语迟妹妹。”

沈语迟抬头看过去,却见沈南风站在不远处,神色有些寥落。

沈语迟皱眉,抽出绦子向前走了几步:“你有什么事?”

沈南风并不知裴青临就在车里,他叹了声:“我是来向你道个歉的,今日之事,襄王想必很着恼吧?有没有迁怒你?”他苦笑了下:“太子方才恼了我,直接把我赶出了东宫。”

沈语迟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沈南风默了下,声音沉沉:“你以为我是来向襄王求饶的?不,我做下的这事,哪怕是输了,我也绝不后悔。”

他脸上的线条如同花岗岩一般,一寸一寸冷硬起来:“你那时候还小,并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我当时已经快十岁了,又常年待在京里,我太清楚沈贵妃和熹明皇后是如何势同水火,熹明皇后又是如何被逼而死的,虽然宫外都在传皇后是自戕,但你真的认为,皇后的死和沈贵妃,和沈家没有半点关系?”

沈语迟双手紧握成拳,“这可是杀母之仇!”沈南风深吸了口气,他似有些激动:“我虽不知道襄王为何娶你,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襄王不会放过沈家!难道咱们要坐以待毙?真以为咱们成了襄王亲家,襄王就不会动咱们了吗?不可能的!所以我才会投效太子,至少得有一搏之力,沈家绝不能束手就擒!”

他说完这一长串,又深吸了口气,平复一下情绪,缓缓道:“我言尽于此,余下的,妹妹自己权衡吧。”他说完便大步离去了。

这些话车里的裴青临必然听见了,沈语迟在冷风里僵了片刻,一时竟然不知道该不该上车面对他。

两人在车里车外岿然不动了片刻,裴青临探出一只手到车帘外,声音里分辨不出什么情绪:“进来吧,外面凉。”

沈语迟握住他的手,被他稳稳地拉进了车里。

她觉着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想了想:“你...堂兄他...”

裴青临手指摩挲着茶盏,忽轻轻道:“沈家其他人,也是这般想的吗?”

沈语迟嘴巴张了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可以保证自己从没有和裴青临斗个你死我活的心思,她想要的,也不过是家里至亲能够自保而已,但她没法保证其他人是不是跟她一个心思。

看沈南风就知道,大家的心思各有不同。

裴青临也不用她回答,慢慢调转开话头:“回去吧。”

......

吴皇后和太子宴会上羞辱襄王,吴皇后被送去国寺祈福,太子当场挨了景仁帝一巴掌的事儿很快传开了去,这般处罚,众人果然都以为是吴皇后看不惯襄王,这才教唆太子折辱襄王,而太子不过是有些愚孝,犯了糊涂罢了。

沈家对到底是吴皇后的错还是太子的错并不关心,沈南念知道此事后,唯一关心的就是这事儿会不会让襄王迁怒于沈语迟。

毕竟献美的主意是沈南风出的,那几个和熹明皇后生的相似的美人也是沈南风找的,毕竟都姓沈,襄王难保不会苛责沈语迟。

沈南念在家待了几天却没打听到襄王府里的动静,他有些坐不住了,特地请了个假来襄王府。

他知道裴青临对沈家态度冷淡,他也恪守规矩,哪怕在妹妹和裴青临大婚之后,他也没有登过王府大门,今儿来的实在突然,他正琢磨要不要投张拜帖,就见裴青临的车架迎面而来,显然正要回府。

沈南念定了定神,拨马上前行礼:“王爷。”

裴青临目光在他身上顿了片刻,客套又冷淡地道:“沈千户。”

沈南念和他对视一眼,又慢慢调开视线,垂下眼道:“卑职的妻子新得了山东几样海产和干货,卑职和妻子记着王妃爱吃这些,便取了东西来探望王妃。”

裴青临笑了下:“王妃前些日子才从沈府回来,千户为什么那时候不把东西给她?”

沈南念从容道:“东西时这几天才送来的。”

裴青临默了片刻,又问:“千户事务繁忙,何不打发个人送过来,还要亲自跑一趟?”

沈南念皱了皱眉,裴青临说完这句,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意思,微微一笑:“难得千户来一趟,可惜王妃近日抱恙,不便见客,千户不如把东西给我,我转交给王妃。”

沈南念倒是想探望沈语迟,不过见裴青临这般委婉地逐客,他也不可能硬闯进去,只得取下马背上挂着的东西,沉声道:“有劳王爷了。”

裴青临又笑一笑,命人接过东西,转身入了王府。

沈语迟显然还不知道此事,见他手里拿着东西,便伸手接过,欢喜笑道:“呀,怎么这么多海鲜?今儿晚上我要多吃一碗饭,这些海鲜你从哪儿买的啊?”在京里少见这样新鲜的海货。

裴青临方才赶走沈南念,并不是特意为之,他在见到沈南念的那一刻,突然生出一种让她独属于自己,不想让她再见到任何沈家人的冲动,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让沈南念离开了。

就是现在,只要他愿意,照样可以把这件事瞒得很好,沈语迟半点不会知道他方才赶走了她的兄长。

他在她问完之后,停顿了半晌,看着她干净漂亮,仿佛饱含信任的眼睛,缓缓道:“不是我买的,你兄长送过来的。”

沈语迟愣了下,露出些许迷惑:“他什么时候给你的?为什么不直接来给我?”

裴青临垂下眼:“就在方才,他来给你送东西,被我拦住了,我没有让他进来。”

沈语迟先是错愕不解,脸上的笑意还未褪,眼底便转为了讶然:“你为什么不让他进来瞧我?”

裴青临突然反问:“我在想什么,你当真不知道吗?”他手指勾住她一缕青丝,在掌心慢慢把玩:“你既嫁了我,和我已经不分彼此了,我会护你一世的,就咱们二人,有什么不好?”

他半个字没提沈家,沈语迟却懂了他话里的意思,皱眉道:“你是说,让我忘了自己是沈家人,放弃自己的娘家?!你是这么想的?!”

裴青临默了会儿,起了个似乎无关的话头:“前几日我说,我喜欢你喜欢到自己都害怕的程度,你问我害怕什么,你还记得吗?”

沈语迟不解地看他一眼,还是沉着脸点了点头。

裴青临突然笑了下:“我怕的就是这个。”

他怕的是她提出让他原谅沈家的请求,那个让他不愿想起,也无法碰触的请求,他更怕自己会受不住她的哀求,哪怕对不起母亲,哪怕违背年少时的誓言,也会为了她而放过沈家。

沈语迟迎向裴青临看向自己的目光,没由来的一阵心慌,她忍不住攥紧了手掌:“你...”

她既担心裴青临在此事上的拉扯和纠结,又担心家里的至亲兄长嫂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突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是一道疮疤,哪怕表皮完好,内里也裹了溃浓,两人早晚有面对的一天。

两人沉默了一时,打破沉默的是外面下人的传话:“王爷,王妃,淑妃娘娘近来身子不适,想让王妃娘娘去陪陪她。”

沈语迟惊了惊,才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逃避一般地躲开他的视线:“娘娘身子不适...”

裴青临默了会儿,看着她慌里慌张的神情,嗯了声:“你去吧。”

沈语迟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她低下头,逃也似地走了。

......

卫淑妃在宫里一直候着,见着沈语迟便笑:“没打扰到你们小两口吧,我...”

她话才说了一半,见沈语迟神不守舍,眼尾泛着浓重的红,不觉放柔了声音:“怎么了?”

沈语迟胡乱抹了把脸,不想让她操心,便摇了摇头:“没事,我身上有些不适,让娘娘操心了。”

卫淑妃温柔一叹:“傻孩子,你瞒着我干什么。”她叹了口气:“那日那几个乐人一出来,我就见三郎形容有些不大好,当时我便担心你们小两口为这个拌嘴,今儿特地叫你来想问一问,今儿一看,叫你过来还真是对的。”

沈语迟张了张嘴:“娘娘...”她捏了捏酸胀的鼻根,最后只是叹了声:“哎。”

卫淑妃柔声道:“你若有什么想说的,尽可告诉我。”

沈语迟吸了吸鼻子,低声道:“早就想跟娘娘说,那几个乐人皇上是不是还留在宫里?娘娘若能见着皇上,不如劝一劝他,让他妥善安置了这几个乐人吧,这几人留在宫里,实在是个祸根。”

卫淑妃本以为她要说些诉苦抱怨之类的话,也做好劝她的准备,没想到她一开口提的竟是这个,她不觉怔了怔,又嗯了声:“放心,寻着机会,我会告诉皇上的。”

她知道沈语迟不想提两人的矛盾,温声道:“好了,你先在我这儿歇一歇吧,别难过了,我让人去给你冲一碗安神茶。”

沈语迟现在食不知味,也不管三七二十,‘吨吨吨’喝了一碗,很快就困意袭来,卫淑妃令人扶着她到了隔间的罗汉床上,还亲手把她平放在床,给她掖了掖被子,确认她睡过去之后,才遣退屋里的下人,自己也走了出去。

她身边服侍的宫婢都不由感慨:“娘娘待襄王妃真是好,就是亲闺女怕也是这般了。”

谁都知道熹明皇后和沈贵妃的宿怨,卫淑妃自打六岁起就跟着熹明皇后,两人情谊远超寻常主仆,熹明皇后死后,卫淑妃绝对是最恨沈贵妃的那一批,没想到却能对襄王妃这般和善,实在难得。

卫淑妃知道她话里的感慨,只是一笑,望向天边明月。

很奇怪,当初熹明皇后死的时候,她是恨过沈贵妃的,甚至于有段时间就靠幻想如何把沈贵妃抽筋剥皮才能找到支撑自己的力气。但这么多年过去,她恨意消退,反而浮现了很多奇特的小细节来。

她是陪在熹明皇后身边最长的人,这点上就连裴青临都没法跟她比。所以多年之后细细回想,她总觉着,沈贵妃和熹明皇后没有达到外面传的,恨对方入骨的程度,当然,两人的关系不好是真的,但似乎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而且她更希望裴青临从幼年时的黑暗岁月里走出去,而不是对过去耿耿于怀,一直在泥沼中沉沦挣扎。当年有段时间,她甚至有些恐惧这样裴青临,觉着他变成了一个没有血肉,丧失感情的怪物。他足智多谋,他的每一句话,做下的每一件事,必然都饱含着某种算计。他漠然狠辣,哪怕万千人死在他眼前,他也不会抬一下眼皮。

熹明皇后从不想自己的孩子变成这样的人,而沈语迟无疑是那个能让他真正开心起来的人,这两桩才是她愿意对沈语迟好的重要原因。

当然,关于沈贵妃和熹明皇后的事儿,她只是有种很模糊的感觉,甚至没有任何凭据能表明,皇后不恨沈贵妃,所以这件事,她至今没敢告诉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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