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帝一肚子话给他硬生生顶了回去,原本昂扬的兴致也拦腰斩了,没好气地道:“有这么多大事朕还没来得及问你呢,你一来就跟朕说这个?”

自打知道裴青临是他儿子,两人私下说话便随意许多。

裴青临笑一笑:“这世上有比终身大事还大的吗?”他一拱手:“臣孤身二十余载,如今王府里中馈无所托付,香火无人继承,臣自然盼着,早些娶心仪之人过门。”

这话听着倒是让人颇为动容,景仁帝不由叹了声:“朕也盼着你早日成家...”但他心里对裴青临挑的人选着实放心不下,他对沈语迟没什么印象,但沈正德这庸才可着实干过不少缺德事,就冲他为色所迷气死发妻这点,景仁帝便一万个瞧不上沈家。

他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你就非娶沈家女不可?”他想了想,提议道:“你若真喜欢她,封她做个侧妃倒也罢了,正妃的人选还得慎重,那可是你要托付终身的人,绝不能马虎。”

裴青临笑意稍敛:“我无意于其他女子,独想和她年年岁岁。”

景仁帝心下不乐,便使出拖延之计来:“你总得让朕见见这位沈姑娘,过几日朕会在宫里为你接风,到时候就让沈国公一家来参宴吧,到时也让朕瞧瞧是什么样的女子,竟把你迷的神魂颠倒。”

他说到最后,没忍住把不满带出来几分,又深吸了口气,岔开话头:“你为何把和柔公主一并带回来了?”

裴青临可不愿背这个锅:“太子宽仁,北蛮王新丧,北蛮又没有守寡的习俗,太子怜惜和柔公主远在异乡凄苦无依,便带了公主回来。”

景仁帝不可能不知道嫡子那点小心思,他冷哼了声:“太子有心了。”他淡淡道:“和柔远嫁北蛮有功,朕已经修好了公主府供她居住,以后是嫁人还是独个安享富贵,皆由她自己做主,他日和柔若要再嫁,一应规制皆按长公主的分例来操办。”

景仁帝对赵梵算得上宽厚了,一个罪臣之女,当初若是不出使北蛮,便要沦为教坊娼.妓,如今她不但能平安回到邺朝,还有了长公主的尊位,这境遇着实不算差乐。

裴青临应了声,景仁帝又问了些山东战事,他也一一作答了。

问完正事之后,景仁帝突然沉默下来,许久之后才道:“太子...可还好?”前面的问题都是为君之本,这句话却是一片慈父心肠。

裴青临略有讶异地挑了下眉,还是答道:“北蛮虽然软禁了太子,却没敢对太子有什么冒犯之举,一应吃穿用度也都是上等,臣也让太医每隔三日给他请一次平安脉,太子的身子倒还康健,就是心绪有些不畅。”

他沉吟道:“皇上若是惦念太子,何不召他相见?”

景仁帝摆了摆手:“罢了。”他又转了话头:“你回去好好歇着吧,过几日的接风宴也能精神些。”

裴青临并不多问,欠了欠身便告退了。

景仁帝想到太子,心绪便有些复杂,既厌恶他这般愚蠢,险丢了他山东一省,又有些心疼他在外吃苦受罪,所以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思绪乱了片刻,又想到裴青临,心里就畅快多了,十分自豪地写着褒奖裴青临的圣旨,又催促宫人尽快准备好接风宴。

还没等接风宴布置好,太子就有些按捺不住,主动递话求见景仁帝。

景仁帝思量片刻,到底硬不下心肠,淡淡道:“宣太子来昭明殿吧。

太子很快被带到,父子俩有近一年没见,对视了片刻,彼此神色都有些复杂。

太子喉头微哽,撩起衣摆行了个大礼:“儿臣拜见父皇。”

景仁帝叹了声:“起来吧,地上凉。”

这些日子太子日子着实过的不怎么样,朝里向来不乏见风使舵的势利眼,眼见着太子不得皇上欢心,景仁帝又还有两个妃嫔所出的皇子,这两个皇子也各有亲信,他们恨不能过去踩上一脚,让太子好生体会了一把人情冷暖。

景仁帝心下也有些不快,他做老子的,怎么处罚儿子是他的事儿,这起子外人竟也敢跟着拜高踩低!他不快之余,难免又对太子生出几分怜惜。

太子深垂下头:“儿臣有罪,无颜面见父皇。”

景仁帝听他这般说,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冒了上来,重重拍着桌案:“你既知道有罪,当初为何要做下那般糊涂事!就为这个女人?!朕平时是怎么教导你的?!”

太子受府内幕僚指点,闻言红了眼眶:“儿臣岂会为区区一个女子如此行事?北蛮一向是父皇心腹大患,儿臣看出北蛮有内乱的苗头,便想着推波助澜,好让北蛮彻底元气大伤,儿臣本已计划周密,谁料身边竟出了细作,儿臣这才身陷囹圄的。”

景仁帝仍是怒火难平:“你堂堂太子,连身边人都管教不好,还敢做这般要命的事儿?!这回若不是襄王,不光你性命难保,就连山东一省都得陷落,你还有何颜面辩解?!”

太子听到襄王二字,神色突然一滞,却半句不辩解,只红着眼眶卖惨:“儿子不欲自辩,只求父皇开恩将儿子迁出东宫,随便在哪个皇庄了此残生吧。哪怕是下半生残羹冷炙,也好过受人白眼受人践踏。”

景仁帝也知道他最近没少遭人诟病,闻言皱了皱眉:“那些人所言不无道理,做的过了的,朕自会处置,你休要说这等混账话。”

太子遭了不少罪,他晾着太子也够久的了,他思量片刻,缓缓道:“顾爱卿德厚流光,才干出众,学问亦是上佳,朕会封他为太子太傅,令他教导于你,你这些日子先沉下心来,跟他学习国策吧。”

这里的顾爱卿指的是户部尚书顾时雨,也就是顾星帷他爹,不光是从二品高官,自身还有个国公爵位,出身一流豪门顾家,在京中学生故旧遍地,几个儿子亦是能干,乃是帝都数得着的实权人物。景仁帝这个当爹的,对儿子实在是够尽心了。

太子心里一喜,面上却不敢显露,低低应了个是,又抬头诚恳道:“儿子犯下如此大过,心下无比惭愧,儿子愿将功折罪,为父皇肝脑涂地,还望父皇恩准。”

太子没出事之前,本来是在吏部历练的,景仁帝又道:“你原是在吏部当差,如今让你想再回吏部掌权是不能够了,若你真想为朕分忧,就先去吏部观察学习吧,那儿你到底熟悉。”他肃了神色:“只是你得记住,你只准学习,不准伸手揽权,听明白了吗?”

太子心下有些不快,他今日来本是想讨要回在吏部的权柄的,毕竟襄王现下声望远胜于他,又进了户部当差...他作为太子,心下如何能痛快?

他心中不满,却不敢明说,低声应了。

景仁帝早就活成了人精,一眼瞧出太子心中所想,可太子也不想想,就凭他现在的名声,直接进入吏部别人能服气吗?他处处为这个嫡子打算,见他还不知好歹,景仁帝心里也不大痛快,冷冷道:“好了,你下去吧。”

太子躬身告退,景仁帝心情不好的时候,想了下裴青临的能干,心绪开怀不少,专心准备起他的接风宴来。

......

接风宴当天,沈家一家都入了宫,平常他们一家在宫里都是小透明,这回赴宴一家子的座次都提了不少,居然能直接面见圣颜,沈正德激动地直打摆子,以为自己终于要受到重用了。

沈语迟倒是猜到些原因,心里隐隐高兴,又不敢胡乱揣测,规规矩矩地跟着侍女入了女客席。

景仁帝一落座,目光就落在沈语迟身上,不由在心里暗暗评价了一番,相貌倒是不差,一双眼睛透着干净,眉间还带了几分娇憨,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但除此之外,就再瞧不出别的了。

他思忖了会儿,给身边的内侍使了个眼色。

转眼宴会开始,歌舞乐伎入场,宫人流水似的端上珍馐佳肴,沈语迟还没来得及提筷子,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几声窃窃私语。

“那就是沈家女?不过是个从山东来的土鳖,家世才干都不显的女子,如何能引得襄王那般上心?”

另一把声音阴阳怪气地劝:“姐姐快别这么说,沈姑娘生的这般标致,不怪王爷上心。”

最先说话的女子冷笑:“狐媚子一个!当今这世道真是世风日下,什么样的狐媚子都冒出来了,也没个人管管,也不知是用了什么下作手段,这才让襄王动了心思。”

另一把声音道:“哎,姐姐就是这样板正心直,自然不知道那样的狐媚手段。”

说来裴青临还是京城里有名的黄金单身汉,才干出众,相貌更是得天独厚,偏偏这么个风流人物如今还是单身,京里头不知多少姑娘芳心暗许,甚至还有愿意上门当侍妾的。就是这么一个抢手人物,前些日子央圣上向沈家女提亲,可把京里闺秀们郁闷坏了,个别小心眼的,看沈语迟就十分不顺眼起来。

沈语迟耳朵好使,听这串闲话听的真真的,不过她没怎么放在心上,反正她和裴青临彼此有意,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旁人再哔哔赖赖也没用。她心里很是感慨了一下,没想到她家茶妃这么受欢迎。

宫宴上不好发作,沈语迟转头看了背后议论她的两个少女一眼,淡定道:“标致是父母生的,我天生就这般漂亮,难道这也怨我?而且你脑子放清楚一点,不是长得丑就叫板正心直,你就承认你长得丑没人要不就行了?板正心直可不背这个锅。”

最先说话的少女没想到自己背后说人的话被听见了,先是有些心虚,听了沈语迟的话,当即赤红了面孔,震怒道:“你...”

另一个少女伶俐些,忙笑:“沈姑娘何以这般刻薄?我和姐姐聊一聊如今世道罢了,沈姑娘可千万别误会。”

沈语迟挑了挑眉:“那样最好。”

她正要转过去,伶俐些的少女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轻叫道:“哎,姐姐的桌上怎么没放佛手?”

沈语迟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最先开始说话的女孩得意起来:“佛手寓意吉祥多福,圣上最喜佛手果,每回摆宴必要在每个人的桌上放上佛手的,上到宗亲贵戚朝中重臣,下到赴宴的夫人子女,都会赏赐佛手,无一落下。”

她嘲讽地笑了下:“看来圣上也是看不惯有些人的狐媚子行径,觉着她配不上这般好的寓意,这才撤了她的佛手。”

这果子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要是谁桌上没有,还真够丢人的。

沈语迟不知道这个传统,她四下扫了一圈,果然周遭人桌上都有佛手,就连这两个碎嘴子桌上都有俩小佛手,独独她桌上只有菜肴和果品。

裴青临就坐在景仁帝右边下首的位置,和沈语迟相隔甚远,他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见她左右乱看,神色不对,桌上也少了一盘果品,他转眼就把她现在的窘境猜出了七八。

他指尖弹了下自己桌上装着佛手的果盘,吩咐内侍:“去,把我的这盘端给沈姑娘。”他看了眼正和宰执说话的景仁帝,悠悠补了句:“就说是皇上赏的。”

他是圣上器重的亲王,桌上的果品佳肴自然丰盛,指尖又滑过佛手旁边的一盘荔枝:“这个也带给她。”

内侍一头雾水,劝道:“佛手事关颜面,您借圣上之名送给沈姑娘倒没什么,为何还要再送一盘荔枝过去?”

裴青临唇角一翘:“她喜欢吃。”

......

沈语迟把周遭人看了一圈,发现还真就是自己桌上没佛手,这可够尴尬的。

伶俐些的少女也是抿嘴一笑:“别是内侍弄错了吧?沈姑娘要不要去问问内侍?也讨一个佛手回来?”这话说的那叫一个做作,显然是老阴阳人了。

最先开口的少女嘲笑:“万一真是圣上不想给呢,就别自取其辱了吧。”

沈语迟皱了下眉,正要开口,旁边堂而皇之地走过来一个内侍,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的银盘里有七八个个大饱满的佛手,果肉丰盈,香气扑鼻,必然是进贡上来的果子,显然不是景仁帝拿来随手送人的凡品。

内侍直接把这盘果子放在她桌上,声音洪亮地道:“这是陛下特地给沈姑娘留的佛手,是南边新进贡的贡品,沈姑娘兰情蕙性,品行高洁,陛下觉着,只有这般最好的佛手果,才配得上您的品格。”

方才还挤兑沈语迟的俩妹子瞬间傻眼了,宛如被掐住脖子的大鹅,张着嘴僵住了。

内侍又笑着再奉上一盘水淋淋红艳艳的荔枝,沈语迟一头雾水:“荔枝也是皇上赏的?”

内侍十分伶俐,笑:“是王爷知道您喜欢吃荔枝,特地把他那盘让出来给您的。”

俩妹子方才的表情还只是精彩,现在则彻底转为灰败了。

沈语迟向裴青临的方向看过去,两人目光正对上,她脸上笑出两个梨涡,眼睛也弯了起来:“替我多谢王爷。”

.......

景仁帝坐在上首,瞧的差点吐血。

那佛手他特意没让人给沈语迟,倒不是为了为难她,他也犯不着用这等手段,他就是想看看沈语迟会如何应对,借此观察一下她的品行。

没想到裴青临这般护犊子,还借着他的名义把佛手送了过去,景仁帝差点没给他憋死!

裴青临这般堂而皇之地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毫不掩饰地表露出对沈语迟的偏爱,让堂下的重臣眼神都不对起来。这手公开玩的漂亮,景仁帝自己把自己作了个骑虎难下。

他无奈地看了裴青临一眼,被看的人微微一笑,向他举起酒杯示意。

景仁帝这回终于认命了,反正这老婆是三郎自己挑的,以后是好是坏都怨不得别人。

等到殿内的歌舞告一段落,殿内杂声渐小,景仁帝看向沈正德,用玩笑的语气道:“听闻沈卿有一爱女,秉性柔嘉,钟灵毓秀,华盖京城,而襄王如今二十有三,王府后院仍是空空,襄王人品贵重,有高世之才,两人才德堪配,朕欲将卿之爱女许嫁襄王,不知沈卿是否肯割爱?”

天知道,景仁帝多么想让沈正德说一句不愿意!

他这话一出,简直石破天惊,堂上顿时静了一瞬。都错愕地看向走了狗屎运的沈正德。

沈正德听说皇上居然要把沈语迟赐婚给襄王,激动的嘴唇直颤,半晌才找回语言功能,结巴道:“臣,臣愿意。”

景仁帝更是一万个看他不上,面上还是笑的亲切:“朕择日拟旨,给卿之爱女和襄王赐婚,待沈姑娘的及笄礼一过,两人便完婚,沈爱卿意下如何?”

沈正德这时候只有点头的份儿:“是,皇上说的是。”

景仁帝一笑,便把话头又转回了宴上。

这一顿席面众人吃的心思各异,沈语迟都没想到自己这就要跟裴青临成婚了,她走出皇宫上了马车的时候,两条腿还是飘的,满脑子不真实感。

马车门突然被打开,一道高挑身影钻了进来,沈语迟看清来人之后,拍了拍心口:“你怎么老是神出鬼没的?”

裴青临衣裳有些褶皱,显然是匆忙赶过来的,他唇角微勾,凤眼却璀璨柔亮:“大娘子,恭喜你提亲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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