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登记’可不是那样的,至少还得带上户口本吧。”

“户口本?”那是什么东西?我即时搜索了一下,弹出的结果却是一个好几百年前的户籍制度。

陈微果然好博学,知道好多奇奇怪怪的小知识。

“算啦,以后有机会,我再教你什么是真正的‘登记’。”他难得笑得有点狡猾,让我心脏一阵乱颤。

身后阳台的落地门“哗啦”一响,大长腿陆凛抱着一盆盆栽走进屋来。

“跟你说了多少次,玻璃草不能总晒太阳,怎么迄今为止都还是我每天帮你搬回屋里来?陈微你的金鱼脑到底还能记得什么?对了,明晚来我家参加派对,可千万别忘了!”

虽然才来到陈微家两天,但我已经有种很强烈的错觉——

陆凛好像不住隔壁,而是就住这!

就住陈微家!每天早中晚,随时都能看到他不请自来神出鬼没!

不是来闲逛,就是来蹭饭,顺带帮忙收衣服收快递!或者美其名曰家里人多太吵,找个安静的地方来复习。可是,真的在自己家里就不能复习了吗?让那十几个人工智能都别出声不就好了吗?

要不是他从头到尾都在把我往陈微身旁推,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其实是在暗恋——不,明恋陈微了!

“这次派对你是主角。趁这个机会,在开学前一次性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出车祸‘失忆’的事情,也省得以后再跟他们一个个解释。而且你失忆了的话,就算行为举止不太像夏耶,也不会太惹人怀疑。正好也顺便把你家蚀夜一起介绍给大家。”

陈微歪了歪头:“你倒是挺会安排的。”

“还好意思说!”陆凛白了他一眼,“你不觉得惭愧吗?你的事情,为什么总是我比你更上心啊?夏耶可比你会照顾自己多了好吗?也比你大方,比你聪明,比你善解人意,总之哪儿哪儿都比你好!”

我听了觉得好笑。

我们家主人全世界最好。陆凛说的那种哪儿都比他好的人,怎么可能存在?

“主人,我想给二楼通通风,可能会冷,你先披上这个。”

陈微接过了外套,却拉住我:“你还真的要一直这样叫我‘主人’吗?”

“……不可以?”

“不是不可以,只是不都说了吗?直接叫我名字也是可以的。听你整天主人来主人去的,总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是吗?我倒觉得他叫你主人挺方便啊?”陆凛摆弄着玻璃草透明的叶子,笑眯眯插话进来,“叫‘陈微’的话,还得像我一样总要记得在人前切成‘夏耶’,来来去去的多麻烦啊!他那么低端,万一哪天脑子转不过来怎么办?”

“……”

“不过,‘主人’也确实俗气了点,应该是有很多更lovelove的称呼吧?比如‘亲爱的’,叫‘老公’也可以的哦?我之前还有朋友的机器人是叫他master的,当然还有更多有创意的,比如……”

陈微点了点头:“比如说……‘小少爷’?”

陆凛的脸色,骤然间“刷”地白了。

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玻璃草的花盆险些被他带翻。

人直直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陈微的肩膀:“‘小少爷’这个词,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

“我问你!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我……”陈微一脸茫然,“就刚才你说有很多称呼的时候,脑子里没来由的突然就冒出这个词来了。总觉得,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很熟悉的感觉,是不是以前有人是这么叫我啊?但奇怪了,不可能有人这么叫我啊,我以前又没当过什么少……”

“夏耶!”陆凛的声音陡然失去控制,“夏耶!你、你是夏耶对不对?!”

“……”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是不是想起来以前的事情了?什么陈微,什么几百年前的人,你只是伤到了头,所以之前才会胡言乱语的对不对——夏耶,夏耶你说话啊!”

“陆凛,陆凛,冷静!你冷静……这是、这是怎么了?”

“好!我冷静、我冷静!”陆凛粗粗换过了几口气,咬着牙问他,“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是夏耶对不对,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陆凛!你、你别那么可怕好吗?我是陈微,我真的是陈微!我不是夏耶,我没骗你!”

陆凛将信将疑。身子晃了晃,放开了陈微,像是怅然若失。

“既然……既然你不是夏耶,又是怎么知道以前有人叫过你‘小少爷’?”

陈微只比他更加迷茫:“陆凛,‘小少爷’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你问我什么意思?你自己说出来的,你问我什么意思?!”

“我、我虽然说了,但也就只是刚才一瞬间,突然脑子里有个声音,小少爷小少爷的,好像还是个男人的声音……”

“‘小少爷’这个称呼,是夏耶的专属!”

“……”

“而且,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那么叫他!”

“你一直说你不是夏耶,我之前相信了你!可你要怎么解释——如果你真的不是夏耶,又为什么会知道只有夏耶才应该知道的事情?”

***

***

整个下午,陈微一直都没有说话。

自打陆凛走后,他就一个人坐在飘窗上发呆。

我记得以前的主人在想事情的时候,很不喜欢被人打扰。于是乖乖下楼,趁这机会洗好了衣服,打扫好了其他的房间和院落,又去厨房备好了蔬菜、甜粥和豆腐,只等晚饭下锅。

黄昏的暗橘色夕阳光照进客厅,陈微还是坐在那里一动没动。

我有点担心,他还吃着药,身体说不定本来就不好,还一动不动坐那么久……

所以、所以就算打扰了他他会生气……

“主人,你、你没事吧?天快黑了,窗边会冷的。”

“蚀夜,”他并没有任何生气的端倪,却转头问我,“你清不清楚这个时代的记忆输入,或者说记忆移植的技术,已经大概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问对人了,我在各类知识方面有各式各样的内置备查资料,不够的话还能联网查询。

“主人,你具体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以现在的技术水平,可以做到完整地删除某个人的记忆,再编造植入新的记忆吗?”

“主人,那是违法的。”

“也就是说,是可以做到的了?”

非要说的话……我点点头。

“所谓的‘违法’,对这种独|裁国家的高层来说,也不过是一句空话吧?比如说,如果是中枢行政院议长夏缇洛兰特批的手术,就算违法也根本没人能管,不是么?”

“主、主人您的意思是……”

“蚀夜,你过来。”

他张开双臂,年轻的脸庞在夕阳的余晖下竟满是难掩疲惫。我登时心疼万分,拘谨地在他身侧凉凉的窗台旁坐下,他起身,从后面用一只手紧紧搂住了我。

“夜,我问你,你所认定的主人,是‘陈微’吗?”

“……”

“那如果,我其实并不是陈微……或者,也有可能我既不是陈微,也不是夏耶,如果是那样,你要怎么办?”

他的下巴硬硬抵着我的肩,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了上来。贴着我身子的那只温暖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如果到最后,我连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夜,你还可以……继续是我的东西吗?还能继续陪在我身边吗?”

我的心口密密一阵针刺的痛,忙用双手紧紧将抓住他那只发抖的手,把它按在胸口。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了?

我对陈微的印象从来都是从容的、带着笑的。他总是很温柔,也很坦然,好像对什么事都云淡风轻的样子——我从没想过他也会害怕什么,更没料到他会在我面前突然露出这么脆弱的模样。

“当然、我当然会陪着主人!只要主人还需要我,我是、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从主人身边消失的!”

可越是急,越是心疼,越好像词不达意。

“主人,你一定要相信我!对我来说,主人就是主人。是陈微也好是洛兰少爷也罢,总之无论是谁,都还是那个把我带回家、帮我取名字的人对不对?”

“这样就够了!我所在乎的就只有这一点就可以了!至于主人其实是什么身份,叫什么名字,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想要说的,远远比说出口的要多得多。

我很怕,怕自己给不出他想要的安慰,怕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他明白我陪在他身边的决心。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轻轻苦笑了一声。整个身子却放松了,从身后软软贴在我身上。

“夜,有些话,我现在只能跟你说。”

“所以,请你当我的树洞,暂时借我依靠一下可以吗?”

我连忙挺直了腰杆。他、他愿意依靠我?他真的愿意依靠我吗?

如果真的愿意依靠我,当树洞也好当什么别的也好,只要、只要我能对他多少有点用的话……

“我怀疑,我的记忆可能被人动过手脚。”

“……”

“之前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因为我一直以为自己为很清楚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可是,如果这个时代其实已经有了成熟的记忆编造技术的话……”

“……”

“夜,你知道吗?这些日子,我经常会做同一个梦。”

“我还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过陆凛——梦的内容总是很真实。在梦里,我不是陈微。我……是夏耶洛兰。”

“在梦里,有一个人一直在叫着我‘小少爷’。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却感觉非常熟悉,应该是我很亲近的某个人。”

“夜,你说,如果我真的是陈微,为什么会记得这种不应该记得的事情?”

“……”

“我刚才坐在这里,反复就在想一个问题——有没有这种可能性,我其实就是夏耶洛兰,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陈微’。我只是被人洗掉了原本的记忆,又重新植入了‘陈微’这个虚假的身份而已。”

“毕竟,我的身体是夏耶洛兰的身体。在当今这种科技水平下,如果用‘被篡改了记忆’来解释现在这种情况,反而要比无法用科学解释得通‘灵魂穿越’要合理得多吧?”

“主、主人……”

我其实听到这里,已经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了。

可又很怕他会嫌弃我笨,之后再也不屑跟我说他的心里话。心里整个儿又慌、又急、又略感悲凉,可又不敢被他知道我的浅薄,于是只能更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我之前几个月……似乎过得太轻松了。”他继续说,“本以为来到这个时代,是神对我的恩赐和补偿,所以每天都只想着要怎么样在在这里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其实很多事情从最开始,就一直有困扰我的、无法解释的疑点,可我却为了‘轻松愉快’,而选择了视而不见。”

“可是现在,我发现我做错了。”

“很多事情,我必须去弄清楚它的真相。不能怕麻烦,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自欺欺人得过且过。”

“……”

“因为,如果我真的是陈微倒也就罢了。”

“可如果我是夏耶——身为一国最高权力家族的族长弟弟,却被洗掉了全部记忆,你不觉得整件事充满了诡异至极的阴谋气息吗?”

“两个月前我醒过来的时候,人在医院里。他们说我是遭遇了严重的车祸,可是我除了头部之外,身体各处根本没有任何伤痕,一点点都没有。”

“就算这个时代疤痕整形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但也不至于人都没醒,就动了全身除痕手术吧?而且如果其他地方都可以全身处痕了,为什么只有头部的伤还没长好?”

“还有就是,作为一个父母健在、有着议长哥哥的贵族少爷,整整两个月,除了陆凛,居然完全没有一个人来看望过我,这怎么想……也都太奇怪了。”

“更别说夏耶洛兰的电子履历——在高中以前,他的履历完全是空白的。无论影像和资料还是学籍和其他记录,都空荡荡一点痕迹都没有。”

“我寻根求源,甚至一路黑进了信息管理局总部,也还是没有查询到任何与他相关的资料和删除的痕迹。”

“但是其他人——不管是陆凛,还是夏耶那个所谓的议长哥哥——他们的信息都是齐全的,一点也没有缺失。只有夏耶,只有这个人,好像是从十五岁那年凭空出现的一样!”

“关于这点,我旁敲侧击问过陆凛。他说他是高中之后才认识的夏耶,并不知道他之前的事情,但我总觉得他这么说的时候表情很不自然,很像是在说谎!”

“主人,”我问他,“你不相信陆先生吗?”

“对,我不相信他。虽然他这两个多月来一直都在照顾我,帮我保守了秘密,还教会了我如何以夏耶的身份在这个世界生存。”

“可是,夜,你不觉得奇怪吗?”

“像那种相貌出众、性格开朗,无论什么时候也绝不可能隐没在人群之中的佼佼者,为什么会心甘情愿跟在别人背后做小弟?”

“但他却实实在在跟前跟后,跟了我整整两个月。”

“就好像没有自己的人生、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一样,直到现在也还是每天都会出现。就算是‘好朋友’,就算是保护过度,也没必要盯我这种地步吧?”

“我总觉得,他那种感觉……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反倒像是某种程度上的‘监护者’”

“就好像是……一直在有条理地记录着我的一举一动,就好像还有什么人在他背后,正在远远的地方透过他在监视着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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