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多,蒙蒙细雨一直没有停下来过。

焚化炉的燃烧速度并不会因为下雨就变慢,紧闭的大门中仍旧透出明黄色刺眼的火光。

兀自摇了摇头,打定主意封存最后那段糟糕的记忆。只把一切断点在他从身后抱住我,说他已经买下了我的时候。

那一刻,被拥抱的真实的温度,让我离绝顶的幸福就只有半步之遥。

对着虚空的雨伸出双臂,我格外后悔自己当时的木讷——应该顺势抱回去的。白天时他几次把我整个紧紧抱在怀里的时候,我都应该伸手去抱住他的。

那样做的话,现在一定就多了好几个甜腻的相拥可以回味。

所以说,我果然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啊。

……

破旧的卡车,没人要的家电,还有完全变形的早就看不出是什么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我面前通过传送带缓缓送入焚烧炉中湮灭消失。

越来越近,焚烧炉的铁门再度打开,灼热的火浪迎面扑来,灼得我皱起了眉。

结束了……吗?

却就在这一刻,周遭的所有的灯光与火光,突然一瞬间湮灭。

……

整个灯火通明的废弃站,连同这废弃站的钢山铁海里可以看到的近处远处的漫山遍野星光点点的灯火,全部在同一时刻,灾难性地陷入了几乎可以用“壮观”来形容的铺天盖地的黑暗肃穆。

暴雨转大,世界仿佛被收藏进了风雨飘摇不见天日的纸箱子中。

“停电”,已经是个很远古的词汇。

近几百年,几乎再没出现过类似事情。更何况,还是这种一眼望去没有边际的超大范围停电?

废弃站高处的岗哨里,出现了小小的光点。那应该是这里唯一的人类看守无影屏的小小幕光。他开始打电话,粗犷的声音隔着雨水传来,与电话那头的人在暴雨之中你来我往,争论不休。

焚化炉仍旧滚烫,我在它跟前傻等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爬上了旁边废旧的钢材山。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东城城郊,雨越下越大,目光所及巨大无比的范围,仍旧统统一片漆黑。

我在那钢铁山上缓缓坐下。

纵然调节了视线,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但因为没有月光,眼前仍旧什么都没有。只一整片无尽的夜,隐没在大大小小的铜山铁海之间。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一切会再度亮起来,也许十分钟,也许一个小时。似乎有些讽刺——整个世界重新恢复光明的那一刻,却是我迎接终结的时点。但讽刺终了,还是不知道在这最后偷来的短暂时光里,在这倾盆连绵的暴雨之中,我还能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突然发现,自己直到此刻,竟然都没有再思念过主人。

或许,我多少也……在漫长的相处这种,沾染了人类的些许薄凉吧。

宁愿咀嚼着白天时那一点新鲜的甘甜,也不想再次徒劳地叫着那个人的名字,回忆曾经他对我说过的那些甜言蜜语,觉得自己好悲惨。

这次,我想要一直想着陈微。

想着他看向我时偷偷染上脸颊的一丝绯红,想着他拥抱我时身体陡然升高的温度,想着各种各样属于我或者不属于我的甜蜜美好的事情,平静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

事到如今,我居然还是有种莫名其妙的谜之自信。

总觉得陈微虽然没有肯带我回家,但或许等到早上醒来,看见明亮的阳光洒满空荡荡的床铺,他就会又觉得后悔了。

就会发现多少还是有些喜欢我、在意我,会再跑去an-x想要带我走。

也许,只要再公司里多待一晚而已,我从此就能有一个家了。

……

身为洛兰家的小少爷,陈微不知道会住在什么样的地方。

总觉得说不定会是森林中的华丽古堡,或是闹市中的深院豪宅。他是“创世神”的弟弟,在他身边的话,说不定能有机会面见“神”。

这样的殊荣,肯定会被其他的人工智能羡慕死的吧。

……

我想以陈微的性子,如果听说我被送来了废弃站,肯定会很着急,马上再追来这里找我。

只可惜那个时候,我大概已经被拆解成了他不可能再认得出的零件和废铁。

这样想的话……如果能有第三次的生命,说不定也不错啊。

如果那样就能有机会在漫长的时空里再度相遇的话,说不定……也不错啊?

……

雨声大得淹没了一切。天地之间,我窝在这无尽的废弃站里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渺小得连尘埃都算不上。

童话的时钟敲响了最后的午夜,奇迹却没有降临。而我手中居然就连可以徒劳擦亮的火柴都没有,只能苟且地在一片狼藉之中等待着最后的黑暗吞没一切。

妄想的世界,也终有尽头,我累了,终于从一切梦境般的幻觉里掉出来,掉回到了冰冷的现实。

周遭的一切,再度变得格外的清晰,回光返照一般,一颗颗硕大的雨点打在身上,湿漉漉又让人躁郁。

却好像突然有什么东西,一种无比清晰的、让人难以理解的、在心中缓缓燃起躁动和不安的东西,在斜后方牵引着我。像是一根有形的、纤细而易断的红色的长长的线,正在一下一下拉扯着我的身体。

我抬起头来,缓缓望向身后。

……

我想我多半是在梦游。

但机器人是不会做梦的,也很难……出现所谓的“幻觉”。

所以,所以,这一定不是梦。不是妄想,更不是幻觉。

……

本该空无一人的身后,一尺开外,站着一个男人。

黑色风衣贴在身上,身形修长,浑身湿透,刘海贴在额上。如果不是开着无影屏投射出点点微光,我或许根本就无法从这漫漫的黑夜中看到他。

……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开口叫我,更不知道他在我身后站了多久。

身体骤然僵硬,像是被熔铸在了这倾盆雨水之中。震惊,狂喜,还有这个世界上所有奇妙而不可思议的感情瞬间冲撞得心口剧痛——却又生怕他只是恰好路过,所有的一切,都又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但是,应该是没有人……会在凌晨两点多的大雨里,散步散到郊外无人烟处的废弃站的吧?

我茫然望着他的眼睛,他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灰色的双瞳的在黑夜之中,有如明珠一般光华闪动。

我想我不值得被这样看着,一瞬间无地自容。

我的脸肯定乱七八糟的。雨水、被冲刷的锈迹,还有别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污脏,全部倒影在他那双好看的灰色眼睛里。

惶恐、不安,心中全是酸楚的水汽,真的比任何时候都想哭。

却不知道为什么,仍旧是一滴眼泪都上不来。

既然哭不了,我只好努力去笑。

想着哪怕他在这一刻就转身走了,我也已经得到了所有的宽慰和满足,随后而至的任何苦难和黑暗,统统也都无所畏惧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笑的。

可能是太难看太刻意了,我看到他也缓缓地勾起嘴角,眉心却更加纠结,双眼却缓缓染上了一丝雾气。

“你那个时候……”

他轻声问我。

“那个时候,为什么会救那只鸟?”

百转千回,我也没想到他大半夜的找来那么偏僻的废弃站,居然是为了问我这样一个几乎哲学的问题。

绞尽脑汁在想,他究竟在期待着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他应该……多少会希望我能说出些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来吧?

我不是他想要的,他却还是为了我大半夜来到这里,自然希望我能证明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而不只是他一时冲动之下的异想天开。

“我……不知道。”

只是可悲的我,却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要让他失望。

无论怎么拼命思索,也终是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我跳下去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必然的理由,就是下意识地跳了,可是这样的逻辑必然不能让人信服,最后只能卑微无措地低下头。

“我不知道。”

他要的是独一无二的、能陪他很久痕迹的爱人和伴侣。不是我。

我没有忘记,也不会忘记。

可冒着这样的雨,在凌晨大老远跑来废弃站找我,也总不能就只是来听这样一个莫名问题的答案的吧?

所以,是可怜我、同情我,最终打算妥协了?

但陈微是那种会“妥协”的人吗?如果真的可以妥协,之前在三十五楼的时候,在我拼命求他的时候,他就应该——

啊……

对了,是我自己说的。说我可以不要他的爱,只要他肯收留我就好。

原来,是这样啊。

是这样啊……

……

是这样……也行啊。

也行的啊!打扫、洗盘子也好,我都可以做!如果那样就能每天看到他的话,如果那样就可以让他偶尔对我露出笑容的话!

不爱我,也是……没关系的。

我会努力,努力不嫉妒,不用阴暗的心态对着比我好得多、比我幸运得多的人。反正像我这样的东西本来也就没有资格让他比较喜欢我,我、我……

……

修长的腿,出现在低垂的视线中。

在落雨的斑驳废铁堆上,他屈了一只膝,竟然缓缓地跪了下来。

我吓得几乎马上就要站起身,可撑在地上的手却被他按住。雨声中,他问了我什么,那声音几乎被雨水声完全遮盖。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被丢在这里,你肯定……很害怕吧?”

害怕?我茫然,还没来及装出“很怕”的样子,就看到他抿着嘴,竟显得比我要心有余悸得多。

“所以,我是想来带你回家的。只是你,还愿意跟我回去吗?”

喧嚣的雨声,仿佛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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