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柳逾白相处了这么久, 梁司月已然明白, 柳逾白其实真正会生气阈值很高,多半触及到他的原则, 他才会动真格。尤其对她,他嘴上从来难听, 但往往会一再让步。

叫她有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好像可以随意地在他忍耐的边缘来回试探。

不过性格使然,她“无理取闹”的上限也就只有那么高了,自两人坦陈心迹之后, 她更没有需要“作”的借口,也就沦落到只能跟他打打嘴皮子仗。

她笑说:“刚刚认识你的时候, 我原本也不会想到会有今天呀。我说实话你可不许生气,非要说的话,我最初的理想型,其实是周洵那个样子的。”

柳逾白轻哼一声,倒也不是不服气, 毕竟是周洵, 总归比其他人有说服力,“某人当时可是口口声声说对周洵只是投桃报李。”

“本来就是,我又没有说谎。”梁司月笑说, 偏头又想了一下,“……其实非要说的话,曾经有过一点点点点点点的好感,很短暂, 我觉得都没办法把它归为‘喜欢’。”她以六个“点”字表达程度之轻微。

饶是如此,柳逾白的表情一时还是难看极了,看她一眼,仿佛她再多说一个字,他就要跟她较这个真的了。

梁司月觉察到了,笑了一声,赶紧顺毛:“但最初我就知道他不是那个正确的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柳逾白摆出勉为其难听一下理由的姿态。

梁司月说:“我曾经问周洵要过签名,他写我名字的时候,写成了‘四月’。柳先生可是一次也没有叫错过我的名字。”

这句话有效极了,果真柳逾白一脸受用,但还是绷住神情,“你那时候给我来那么一出,我能不记得你的名字?”

她赶紧说:“不准翻旧账!”

柳逾白笑了。

柳逾白的这顿晚饭,在一家日料店里解决了。吃完以后,时间尚早,难得的柳逾白也不必回家继续加班,便说可以顺便陪她逛逛商场。

这附近便是奢侈品商店云集的高端商厦,客流量并不算太多。梁司月很是犹豫,担心被偷拍到,但又很想体验一下和男友一起逛街,这种按理来说应当十分寻常的事,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她还在纠结的时候,柳逾白一把挽住了她的手,“走吧,梁小姐,不会毁掉你的事业的。”

“你确定哦?如果有照片爆出来,你会负责公关吗?”

“……”

柳逾白带她去某高奢品牌试秋装,其做派也是十分老派,凡她觉得还不错的,他都让店员直接包起来。

梁司月不得不将他拉到一旁,吐槽他:“现在土老板都不时兴这样一掷千金了。”

然而柳总最是讲究效率当先的,只问她:“你不喜欢?”

“还可以。”

“那就买。”

“……”梁司月放弃挣扎了。

将要离店,柳逾白又问她,那化妆师给她试用的香水,她不是想要吗,什么品牌的,现在就可以一并买了。

梁司月说:“彩妆香水之类的,不在这一层。”

柳逾白对商场的布局很不精通,叫她带路。

梁司月感觉再买下去,就要超过她所能接受的,一个女生可坦然笑纳男友送礼物额度的极限了。现在这条长裙、外套和靴子,已然让她收得很有负担感,就唬他说:“那是新品,现在国内的专柜应该没有。”

柳总果然深信不疑,让她把品牌名称告诉给莫莉,莫莉会找人去国外给她拿货。

梁司月只口头上“嗯嗯嗯”地答应下来,心里发誓下回不要再跟他出来逛街了,体验说不定还比不上拿他的卡跟曲心慈一路刷爆——当然,柳总的卡多半可能是刷不爆的。

他们的购物之旅,只持续了一小时不到,梁司月就以逛不动了为由,让柳逾白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柳逾白接到一通电话,是郑妈打来的。

郑妈很少往柳逾白这儿打电话,除非遇上较为紧急的事。

柳逾白接完电话,对梁司月说,他得回柳宅一趟,她是想跟他一起去,还是他先将她送回家去。

梁司月问:“发生什么事么?”

柳逾白说,潘兰兰要辞退郑妈,具体原因,电话里郑妈没细说,只让他现在如果有空的话,过去一趟。

如果柳逾白将她送回家了再去柳宅,路上少说得花去四五十分钟左右,梁司月担心郑妈有什么急事,想了想,决定随他一起过去,但到时候她就在车里等,不下车,更不会进屋去。

约莫二十分钟,抵达柳家的大宅。

柳逾白将车子停在院里,叫梁司月稍等,他问问情况就出来。

屋内,潘兰兰坐在客厅沙发上,正拿着手机跟人煲电话粥,不知道说到什么趣事,咯咯直笑。

她抬头往玄关处看一眼,笑容立刻凝在脸上,变成个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同柳逾白打了声招呼。

柳逾白淡淡的瞥她一眼,“郑妈呢?”

“屋里收东西呢。”潘兰兰跟电话那端的人说了声,将电话挂断,施施然站起身,笑说:“正好,逾白你回来了,这事我得跟你说清楚。你也知道我用人的原则,忠心和能力倒在其次,首要看中一个职业操守,尤其得手脚干净。郑妈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她毕竟是柳家的老人,也从小照顾你到大,看在你的面子上,前几回我都饶过去了,但这一回叫王妈抓了个正着,我再护着她,就没法服众了。”

郑妈住在一楼的佣人房,约莫是听见声动了,自房里走出来,看向柳逾白,讷讷地打了声招呼。

柳逾白先不理会她,似笑非笑神情,看着潘兰兰,“潘姨既知道郑妈是照顾我到大的,继不继续用她这事,当然也得我来裁夺。莫非潘姨觉得,郑妈做了错事,我还会包庇她不成?”

潘兰兰笑说:“不过区区一个住家保姆,我作为家主,顺手处理的事,何必麻烦到你,你不也是日理万机么?还是说,逾白你给她另外安排了去处?”

这是含沙射影说梁国志前脚辞职,柳逾白后脚就给他找好了下家那事儿。

柳逾白全然回护自己人的姿态,“哪怕就叫人闲着什么也不做,我出钱供着,一个月又能花费几个钱?”

他这时候才看向郑妈,问她,收拾好了没有,好了就随他走吧。

郑妈忙说马上就好了,慌不迭跑进房间里,没过五分钟,就拖着一口行李箱出来了。

柳逾白看向潘兰兰,脸上笑容毫无温度:“人我带走了,不打扰潘姨了。”

柳逾白步幅极大,郑妈紧赶慢赶地也没追上,拖着行李箱跟得气喘吁吁。

快要走到院子的停车坪那儿,柳逾白却是脚步一顿——他车子外头站着柳泽,正趴着车窗,与副驾驶座的人说话呢。

他即刻飞快走过去,将柳泽领子一抓,一把扯离了车窗,神情冷冷,“不进屋去,在这儿做什么?”

柳泽笑得暧昧,“跟老朋友打声招呼啊。这不好久没见过梁司月了么,听说她现如今拍电影去了,我正好奇呢。”

柳逾白警告神色,叫他知趣点,不然上一回那种合作,往后可就没下一回了。

果真柳泽立马变脸,听明白这就是威胁,他上回为了租借游轮的资金出卖潘兰兰那事儿,是断断不能叫其他人知道的,尤其是潘兰兰本人。

他其实一直很怵这个大哥,知道论城府,柳逾白是绝对超过潘兰兰。也就潘兰兰本人自我感觉良好,以为现在的柳逾白还是高中时期既无资本也无能力的小屁孩,自己与他势均力敌,或者甚有隐隐胜过一头之势。

柳泽贴个笑脸,两手插袋地退后了,冲柳逾白不伦不类地吹了声口哨,“我进屋去了,不打扰你了。”

柳逾白上了车,看向梁司月,她神情不大愉悦,许是柳泽对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但现下,他想先处理了郑妈的事,再私底下和她聊。

他没什么委婉的辞令,直接问郑妈,潘兰兰说的是不是真的。

郑妈后排坐着,连连抹泪,“逾白你也知道,家里食材多铺张浪费,不管吃不吃得下,顿顿要花样百出,还得吃新鲜的。我是真觉得浪费又心疼,有时候一些剩菜,我就留下来带回去了,反正我不带走,也是个倒进垃圾桶的下场。”

柳逾白不评价这行为本身对不对:“你家人都不在崇城,又基本住在柳家,剩菜带去哪儿?带给谁?”

郑妈嗫嚅片刻,觉察到柳逾白神情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才赶忙坦白。

她找了一个对象,在外头租房住的,她晚上有时候会去找人,顺便带上些剩的热饭热菜,省钱也省工夫。家里人不高兴她再找,觉得这是老不正经的做法,她也只能一直瞒着。

柳逾白问她:“多久了?”

“得有五六年了。”

一旁梁司月也总算明白过来,她刚到柳家那会儿,郑妈偷拿剩菜剩饭,以及生日那回出去吃饭,执意要将剩菜打包是为了什么了。

沉默了好久,车厢里安静极了,没有人出声。

终于,柳逾白才又开口,问她往后什么打算,是想继续做,还是干脆养老去。

郑妈心里清楚,倘若真想继续留着,柳逾白一定会留着她,或许会派她再回南城程淡如的身边去。

但这种事被人拿住,叫她无论如何也没脸继续待下去了,一时低头垂泪,“……我年纪也大了,做不动了,还是回去养老去吧。”

柳逾白问郑妈她对象住哪儿,送她过去

车转道行驶的途中,柳逾白一直没说话,快临目的地,他才开口:“您要是还不想立即就清闲下来,我投资给您开一个私厨餐馆;要想现在就休息,我就把这笔投资直接折算成退休金。”

郑妈一时羞愧极了,便说倒也没老到不能动的地步,趁还能干活,还是能干一天就是一天罢。

车停在楼下,柳逾白下车去后备厢帮郑妈拎下行李箱,郑妈下车前,向着梁司月说了句谢谢。

梁司月一时茫然,转而又了然,向着郑妈摇了摇头。

送走了郑妈,柳逾白重回到车上,问梁司月,“她谢你什么?”

梁司月低声说:“我很早就撞见过郑妈带走厨房剩菜剩饭的事,一直没跟任何人说,她应该是谢我这个。”

柳逾白一时间沉默。

车往回开,他忽地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没把郑妈安排去我妈那儿,有些不近人情。”

梁司月转头看他,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堪平淡,但一定因为他自己心里有此拷问,才会问她。

她摇摇头,“你有你的规矩,现在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退一步说,郑妈给你们做保姆,始终是要看人脸色,自己开餐馆靠本事吃饭,没什么不好的。”

柳逾白眉宇间一层郁色,告诉她,程淡如和柳文藻离婚之后,郑妈也随他们母子去了南城,后来是因为他执意回崇城,程淡如才安排了郑妈随他一起回去,也好照顾他。

他神情涩然:“……你不知道,我妈曾说我这人凉薄极了。”

梁司月怔忡看向他。这是第一次,柳逾白这样直接向她流露负面的心声。

她摇头,“才不是。非亲非故的,柳先生却帮了我这么多,怎么会是凉薄的人。”

柳逾白仍是没什么表情,一时间,流淌在他们之间的,只有一种幽微的沉默。

她不知道自己话是否能够安慰到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一些什么,担心他并不需要这种很直面内心的安慰。曲心慈说过他是界限感很强的人。

许久,柳逾白才又出声,却不再说自己的事,转而问她:“刚才柳泽跟你说什么了?”

梁司月看出来他神情轻松许多,自作主张地认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也就不想让一丁点的小事再扰他心烦,就说:“几句不好听的话,不过我都没放在心上的。”

“你之前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说实话。”

“还是不说了吧,不是什么要紧的。”

柳逾白却不许。

梁司月叹一声气,“你非要我复述么?……他说,我老二勾搭不上,就勾搭老大,现在终于得偿所愿,摇身一变,从下人变成了主子,开不开心……”

话音未落,车骤然停了下来,是柳逾白踩了刹车。

他手伸过来,捉住她放在身侧的手,握紧,转头看她,低声向她道歉,为他执意让她重复这样伤人的话。

梁司月默了数秒,笑一笑说:“也不是不能原谅你。你抱我一下,我就好了。”

真是高明极了的撒娇,让他几乎就想解开安全带探身去拥抱她,但毕竟是在路上,不过停了几秒钟,后头便是一溜的鸣笛声。

他手指收紧,再捏一捏她的手,扬眉笑了笑,“回家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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