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怀琅是被进宝摇醒的。

他只觉这一觉睡得昏沉,昨天夜里忙到很晚,倒头就睡了。

睡着之后,却像是被囚困在了黑沉的梦境中一般,再醒不过来了。

进宝很费劲地将他叫醒。

君怀琅晕晕乎乎地醒来,就觉视线模糊不清,只隐约看见前头有个人,急切地喊他。

“世子殿下,您快醒醒!奴才已经差人去叫郎中了,马上就来!”进宝着急道。

君怀琅清醒过来了一些。

“我这是怎么了?”他皱眉,一手撑在床榻上,另一只手覆上了自己的额头。可是现在,他的手心和额头一样地烫,根本试不出来什么温度了。

进宝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殿下莫慌,只是有些发热罢了。”进宝的声音有些发颤,给他端了杯热茶来。

君怀琅却皱眉看着他。

“发热罢了?”他问道。“那你慌什么?”

进宝哆哆嗦嗦地,红着眼眶,不敢言语。

这若真是时疫……真是时疫,可如何是好啊!

这疫病可是不认得人的,管你什么皇族权贵,一旦沾染上了,那是治也治不好啊!

当年多少南下治水的官员,都是死在这疫病上。更何况,如果金陵此番真出了时疫的话,那可完全是没有来源、没有头绪的,这样的怪病,可比那死人传染的时疫更加吓人。

每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都是老天爷要亡了朝廷的征兆啊!

君怀琅盯着进宝的神情,片刻之后,他顿了顿。

“为什么这般情状?”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是不是发生时疫了?”

进宝连忙道:“不是的!殿下不过发了热,想来这两日疲惫,受了风寒……”

可他的声音分明就染上了哽咽。

君怀琅勉强撑着身体站起来。

“退下。”他说道。

进宝不解。

“让你退下,没听见吗?”君怀琅说。

进宝从没见过他这般声色俱厉的模样,被吓了一跳,连忙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以后,谁也不许近前来伺候我,这是命令。”君怀琅勉强撑着身体坐起来,哑着嗓子说道。“有什么吩咐,都站在那里等,记住了?”

进宝一怔,知道了君怀琅的意思。

君怀琅这是确定自己染了时疫,这般严令,就是为了不传染给旁的人。

进宝的眼泪吧嗒落了下去。

“奴才一条烂命,算得上什么呢!”进宝哽咽着跪下,磕头道。“主子如今发了热,怎能离了人伺候!”

“不要再多言。”君怀琅扶着额头,忍住了高烧的眩晕感,道。“是不是有人来报了?现在,立马去将他唤进来,至于大夫,不要让进,只让他等在外头。”

进宝跪伏在地。

“还有,在你现在站的地方,摆起一架屏风。”君怀琅接着说。“此后,谁也不许越过屏风半步。”

进宝只是哭。

若是有人存了心要祸害世子,要杀他、要害他,都不会没有办法。

但是唯独这样的疫病,是让人全然束手无策的。莫说是他进宝,即便他主子在这里,又能做什么?

更何况,如今看来,世子殿下是第一批染病的人,向来时疫即便会治好,最先染病的人,也绝等不到那个时候。

若老天不要大雍太平,非要降下灾祸来,为什么不开开眼,让世子殿下这样的好人平平安安的呢?

进宝哭得止不住,接着,他便听到了君怀琅的声音。

“进宝。”他的嗓音沙哑而疲惫,中气不足,像是游丝一般,飘到了进宝的耳边。

“按我的命令去做。”他说。“我没有多的精力了,纠缠不起,也耗不得。”

进宝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应了是,转身跑了出去。

没一会儿,屏风立了起来。

君怀琅笨拙又缓慢地拉开了床帐。

他从生下来起,就有大群的奴仆伺候在侧,从没有自己做过这样的杂事。

但是现在,床帐拉开,空无一人,窗外逐渐亮起的阳光,被一扇屏风挡住了。

君怀琅陷入了沉思。

前世的疫病,在朝廷资料的记载之中,是因为受灾、动乱和饥荒,使得金陵尸殍遍地,由此引发了时疫。这一世,他小心谨慎,并没有让这种情况出现,即便是决堤当日受灾而死的百姓,他也第一时间请沈知府派人收殓掩埋。

向来时疫都是由死尸腐烂引起的,但是如今,怎么会在一切太平的情况下,提前出现呢?

这要是放在众人的口中,一定就成了天降灾厄,要亡大雍。但是君怀琅知道,江南如今所有的怪象,绝不可能是天降的,一定是人为的。

所以,这次突然而来的疫病,也一定是因人而起的。

他强忍着发烧的晕眩,开始回忆前世史料上的只言片语。

史料上说,此番疫病,感染者会接连发热,难以好转。且疫病传染性极强,与之接触者,有五成的可能性被传染。

这疫病从七月底起,持续了一个多月,京中派来了不少名医,也束手无策。一直到江南入了秋,这疫病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在此之后,江南也再没出过这样的怪病。

但是,如今还没入七月,发了高烧的病人,多则半月,少说七天,就会因高热不治而身亡。

前世,金陵耗了一个月,都伤亡惨重,死了无数的人,如果这一世,也一直拖到那时候的话,莫说他君怀琅还有没有命,想来整个金陵,也会成为一座死城。

就在这时,那官员进来了。

“世子殿下?”他声音有点抖。

他刚才听那位公公说了,世子殿下今日一早,也发了烧。如今根本不是容易受风寒的时节,如今这样,十有八九是这位贵人也被传染了。

原本就有些严重的情况,这般便更加难办了。

君怀琅听见他的声音,嗯了一声。

“如今情况如何了?”他问道。

官员忙道:“大夫和工人们有不少发了热的,这几日都没治好,反倒传染开了……这两日下头的官员们才觉出不对来,寻了郎中问过,这才来禀告殿下,耽误了时辰,实在罪该万死……”

他这话,就是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了。

君怀琅却道:“与你们无关。我只问你,既然会传染,现在发热的那些人,如今在何处?”

毕竟,有人发热生病,实是最寻常的事了,除非有大面积传染,否则很难引起官员们的注意。也正因为如此,时疫往往来势汹汹,且无法防范控制,向来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了。

现在,只能想办法控制补救了。

那官员忙道:“已经集中在一处了。”

君怀琅嗯了一声。

“去禀告沈知府,准备好他们每日的饭食和药品,一定保证他们每日的生活所需,定要安抚好他们。否则,若有生病者从安置处逃出来,便又会使得疫病扩散。”他说。

那官员连忙细细记下。

君怀琅接着道:“还有药物和郎中。只管让他们去开最寻常的清热解毒方子,总归会有些用。”

毕竟前世,按着史料上的记载,确实只有那副最为寻常的清热药方在疫病之中有些用处,即便无法治愈,也能拖延些许时日。

官员连忙应下。

君怀琅顿了顿,接着道:“还是每日同我汇报情况。告诉我父亲,定要先控制住疫病的扩散,安抚好百姓,再立马急奏长安。还有,去各处寻郎中来,无论如何,只要有一线能寻到解药的方法,就别放弃。”

那官员又应了下来。

“也没别的了……至于看守安置处的官兵,一定让他们远离病人。”他说道。“离远些,若不得不靠近,一定要将身体尽可能地包裹住,不要直接接触。”

他也不知这种办法奏不奏效,但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毕竟疫病会在活人之间传播,总不会传染到死物上吧?

也只得暂且一试了。

那官员应下。

君怀琅道:“没别的了。这些话,一定带到。”

那官员顿了顿,开口道:“……那,世子殿下,您怎么办?”

君怀琅看向屏风。

“我无妨。”他说。“每日照常叫人送膳送药来就可。”

那官员迟疑了一会儿,试探着道:“世子殿下还是请外头的大夫进来瞧瞧吧?万一您没染疫病,只是受寒了呢?”

君怀琅低声笑了一声。

“疫病还是风寒,大夫就看得出来么?”他道。“风寒的话,自己会好,不必忧心。”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

他如今脑中混沌一片,安排完了要紧的事,便只剩下了一个人。

“……等等。”就在官员要退下时,君怀琅忽然开口道。

官员连忙停住脚步。

“如果接圣旨那日起,要赶去山东的话……”君怀琅问。“今天应该到哪儿了?”

官员不知他为何这么问,但却认真算了之后答道:“若是急行,今日说不定已经到了。”

君怀琅顿了顿,片刻之后嗯了一声。

“我生病的事,谁也不许外传。”他说道。“尤其若有人要送信出去,一定拦住。”

官员不解:“这……”

君怀琅收回了目光,静静看向了屏风下漏进来的,丝丝缕缕的日光。

“不必多问,按我说的办就好。”他说。

他现在脑子里全是薛晏,却一点都不想见到他。

因为他知道,他的命令拦得住所有人,却唯独拦不住他。

他有再多上天入地的本事,也是肉体凡胎,挡不住这样汹涌的疫病。即便重生了一遭,他自己也没有任何把握能控制住这次疫病,他只知道,他能放手一搏,却也需要一个前提。

他想要薛晏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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