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怀琅和薛晏一同进了马车。

这画舫在瘦西湖边,从这儿到官驿,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君怀琅费劲地扶着薛晏在马车中坐定了,便吩咐车夫启程。

薛晏进了车厢,便正襟危坐,看起来比平日里还要端肃几分。他面上也没什么表情,直视着前方,瞧上去颇为冷冽庄严。

车夫催马往前行。

随着马车启程的轻微晃动,咕咚一声,薛晏往旁边一栽,一头撞在了车厢上。

那动静大得君怀琅都吓了一跳。他连忙倾身过去,就见薛晏懊恼地扶着车厢,却坐不起来。

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薛晏单手撑着马车,却没什么用,脑袋时不时地在车厢上磕一下,瞧上去颇为可怜。

君怀琅:……。

“王爷往后靠一靠。”他无奈地笑了起来,抬手将薛晏扶起,想扶着他让他靠在座椅的靠背上。

但紧跟着,马车碾过一个小石子,薛晏顺着君怀琅的力道一歪,又一头栽在了君怀琅的身上。

他个子高,这一摔,重重地压在了君怀琅的身上,将他死死压在了马车的车厢上。

他的脑袋恰好埋进了君怀琅的肩窝里,呼吸之间,檀香味和醇厚的酒香交织在一起,将君怀琅包裹住了。

他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些的坐姿,头埋在君怀琅的肩上,长舒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有些烫的呼吸和他冰凉的发丝一同落在了君怀琅的颈窝中。

他只觉半边肩膀都麻了,麻中还有些痒。

君怀琅心跳莫名乱了几拍,让他有点慌,抬手就想把薛晏推着坐起来。

可就在这时,薛晏低声嗯了一声。

“……头疼。”他嗓音有点哑,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君怀琅要推开他的手莫名顿在了原地。

片刻后,君怀琅叹了口气,抬手覆在了薛晏的肩头,放任了他此时的动作。

薛晏安静地靠在他的身上,随着马车的颠簸,脸几乎整个埋在了他的肩窝里。他呼吸炽热,鼻梁又高,鼻尖蹭在君怀琅的脖颈上,温热的鼻息直往他衣领中落。

渐渐的,君怀琅觉得车厢内的温度都在缓缓地升高,让他不由得打起了马车的帘子,让柔软的夜风吹到车厢里来。

但似乎并没什么用。

“……王爷下次还是少喝点。”片刻后,君怀琅轻声说道。

薛晏还没睡着,听到他这句话,闷闷地嗯了一声。

应着话,他翻了个身。君怀琅连忙借此机会,将他推高了些,将他的脸从自己的肩窝里扒了出来,让他改为靠在自己的肩上。

那片已经麻了的皮肤终于恢复了些知觉。

夜风吹来,落在面上,薛晏重新睁开眼睛。不过经由这马车一晃,酒意上头,他这会儿已经迷迷糊糊,认不得自己在哪儿了。

窗外恰是一片闹市。扬州没有宵禁,此时店铺和摊贩都热闹地点着灯。灯火照到马车里来,将薛晏那双浅色的眼睛照得亮晶晶的。

君怀琅的心口又没来由地跳了两下。

“他们都招人烦,一个劲地劝我。”薛晏靠着他,迷蒙地看向窗外,带着些醉后的鼻音,闷闷地说。

低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竟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君怀琅回过神,紧接着便笑了起来。

“都招人烦?”他问道。

薛晏顿了顿,没说话。

他面上一片沉稳冷冽,即便他现在靠在自己身上,君怀琅一低头,还是见他眉眼锋利凛冽如刀剑。

但他目光却定定看着某处,在认真思考着自己方才的问话。

窗外一片热闹喧嚣,叫卖声和交谈说笑声隐约能传到马车中。许是此时周遭烟火味太浓,也许是身侧的人过于安静乖巧,君怀琅的心口竟莫名地放松柔软了下来。

这是他这精神紧绷的一年多来,鲜少会有的心境。

他甚至被带得也有两分醉了。

就在这时,薛晏又开口了。

“也不是。”他说。

君怀琅回过神:“嗯?”

就见薛晏神色认真:“君怀琅不是。”

这是君怀琅头一次听见薛晏叫自己的全名。

“他招人喜欢得很。”

接着,君怀琅听到薛晏这般说道。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虽没看他,目光里却满是笃定和认真,以及浓厚的、让人难以招架的深情。

——

许是这女儿红后劲的确很大,让君怀琅的头脑都有些发热。

他从小到大,前世今生两辈子,听到的种种夸奖不计其数。从他幼时夸他天资聪慧,到他长大夸他姿容出众、才艺超绝。即便前世到了最后几年,长安城中明里暗里钦慕他、甚至敢于当面向他示爱的闺秀,也不是没有。

他早被夸惯了,什么溢美之词都听过,时日久了,于他也不过笑着应和谦虚几句,不会在心中掀起什么波澜。

但是从薛晏口中那一句轻飘飘的话,却让他的心跳莫名有些乱,乱了一路。

甚至他心中第一个念头是,他说的是哪种喜欢?

这念头跳出来之后,君怀琅才觉得荒谬。

薛晏不过是喝多了,随口夸了自己一句罢了。以他俩而今的关系,随口赞扬一句,也没什么不对的……

虽说当时薛晏的神态,确实让他一瞬间有些想多了。

这种状况,于他来说是从没有过的。

君怀琅连忙抬头,定定地看向窗外,没再说一句话。

他面上平静清冷,但心下却乱成一团,让他脑海中都有些混沌,一直等马车驶到了官驿。

待车停下,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自己应当也喝多了。

是今日那陈酿的女儿红,过于醉人了些。

进宝打开车帘时,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世子殿下靠坐在马车边缘,神情清冷,而他家主子,这会儿已经歪在人家身上睡着了。

看见进宝,君怀琅回过神来,问道:“到了?”

进宝忙道:“到驿馆了!辛苦世子殿下了,主子今日着实喝多了些……”

说着,进宝躬身上前,就要帮着君怀琅将薛晏扶下了马车。

就在这时,被吵醒了的薛晏缓缓睁开了眼,坐起了些。

他方才睡了一会儿,酒意总算消退下去一些,终于有了点意识。他抬手,迟钝地揉了揉额角,就侧目看向了旁边的君怀琅。

对上了他的目光,君怀琅竟匆匆将眼神错开了,也没和他说话。

薛晏顿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想,自己方才是做了什么,将君怀琅惹恼了?

但是路上那会儿,他是断片了的,倒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进宝见他醒了,赶忙停在原地,等着他的吩咐。

“下车。”薛晏抬手,哑着嗓子吩咐他。

进宝连忙麻利地扶着他下车。

君怀琅跟着下了车。他一起身,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半边肩膀竟然已被压麻了。

幸而薛晏虽酒量差,但恢复得也快,这会儿单手扶着进宝,便能自己走着上楼了。君怀琅跟在后头,一路将他送到了房门口。

到了门口,薛晏撑着门框站定,转过头来,迟疑着想跟君怀琅说些什么。

……主要是想问问,刚才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薛晏是心虚的。毕竟他对君怀琅有着怎样的心思,他自己是知道的。但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是自己得寸进尺地妄想,而对方从没有过这样的意思。

他强忍着,像是强行将一只野兽锁在笼中,不敢表现出来分毫。

可是断片之后的事情……便说不准了。

薛晏醉中有些心虚。

就在他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君怀琅出声了。

“王爷今日早些休息,明日还有去衙门吧?”他说道。

薛晏揉了揉额头,嗯了一声。

“你明天去么?”他问道。

君怀琅闻言,并没有半点隐瞒,坦然地说道:“明日我便不去了。沈家公子前些日子就约了我进山,明日出发,我陪同他一起。”

薛晏的眼神立刻锐利了起来。

他想起今天宴前,沈流风跟君怀琅亲昵的姿态,又想起酒桌之上,他和君怀琅相谈甚欢的模样。

让他口中发酸,连带着那个人都讨厌了起来。

明天他们两个还要单独出去?

“进山安全么?”薛晏问道。

这倒是将君怀琅问住了。

沈流风只告诉他,自己已经找好了路线,但至于是什么路线,君怀琅也不知道。

“应当是安全的……”他迟疑了一下,便道。

即便喝多了酒,薛晏也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他语气中的不确定。

“明日我和你们一起。”他说。

旁边进宝一愣。

这……这哪儿行啊?

且不说明日里衙门中的事颇为重要,明日正是东厂往江南发来消息的日子,主子哪儿能说走就走啊?

“这……”进宝不由自主地出了声。

接着,他就接到了自家主子危险的眼神。

他立马知趣地闭了嘴。

行的行的,天大的事都没有面前的这位活菩萨要紧。

君怀琅闻言一愣,不过看到进宝这幅模样,他也知道明天扬州城中有重要的事等着薛晏。

他只当这会儿是薛晏喝醉酒了胡说的,便也没和他争,便答应了下来。

自己明日可要早早出发,比他们平日里去衙门的时间早多了。

薛晏今夜醉酒,明日早起都困难,更别提和自己一起,天刚亮就出发了。

故而君怀琅虽答应了,却没告诉薛晏时间,只对着进宝点了点头,便告辞回了自己的卧房。

可君怀琅忘了,薛晏其人,是向来不能用常理来考量的。

于是第二日一早,连他都还困顿,打着哈欠收拾停当出了驿馆时,便意外地看见了两个人。

一个是骑着枣红马的沈流风,这会儿在马背上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眼睛直往君怀琅身上瞄。

君怀琅看懂了他眼中的意思:……这位怎么来了?

君怀琅向着他所示意的方向看去。

就见薛晏静静坐在纯黑色的高头大马上。天还没亮,微微发白的天际在他身后照出微弱的亮光。

那双琥珀色的眼,静静对上了君怀琅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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