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雪灼陪在季烟身边, 看了她许久。

就这样十分克制地不靠近,不触碰, 只是闻着她淡淡的发香,百年来冷若寒霜的眉眼便舒展开来, 像春风吹过,冰雪消融, 只剩下流水般澄澈的黑眸, 仿佛融了澹澹月色。

他站在黑暗里, 像一尊冷白的雕塑,直到身边女子的呼吸平缓下来,进入了梦乡,这才抬手, 很快,一团黑气, 出现在不远处,逐渐凝聚成一个男人, 低声道:“魔主。”

这是一个白衣男子, 一头白发,容颜生得比女人还要柔美精致,乍一看颇有几分雌雄莫辨。

只是他的气场却很冷, 不是那种冰冷肃杀的冷,而是阴恻恻的冷,让人遍体生寒。

正是乌桓。

殷雪灼手下五大魔将,立功最多的是蛟龙赤阳, 但修为最高的是刚突破化神期不久的瘴气所化的乌桓。

乌桓与其他四位魔将不同,并不游走于人间,平素专司魔域众魔奖惩刑狱,一百年前,乌桓奉殷雪灼去大魔天深处,追寻秘宝,便将手中的权利转交其他魔将。

这一去就去了许多年,修为大有精进,但几乎不曾参与过凡间之事,只是回来之后,便接替赤阳的位置,成了殷雪灼的心腹,殷雪灼常年不在人间,连白白每年未必能见他一回,若有要事,多数由乌桓禀报。

乌桓这是第一回见到季烟,在此之前,他已听说了无数关于她的事情,此刻一眼便看出她的孱弱,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殷雪灼淡淡吩咐道:“我先离开一趟,很快便回,你留在这里保护她,不能让她受伤。”

乌桓应了一声:“属下遵命。”

殷雪灼在原地消失不见。

六华城外的宫殿,自一百年前,方圆数里大军撤退、移山造河之后,加之合体期结界笼罩在四周,百年来方圆几里没有任何活物,唯有此殿。

传言从不曾露面的魔主会出现在那里,世人便为之取了个绰号,名唤魔宫,百年来又有了无数传言,将之形容得无比神秘。

其实只是个空荡荡的宫殿罢了,连一丝人气也无,空寂了百年,今日却热闹了起来。

四位魔将自知犯错,早已在魔宫外等候惩罚,气氛凝重压抑。

殷雪灼垂袖而立,背对着他们站在冰冷的王座边,听着他们一个个地说。

苍溟先说了他所知的来龙去脉,从碰见那城主家的大小姐,到晚上强行去带走季烟,说到逼她使出了九幽之火之时,殷雪灼忽然拂袖,苍溟突然惨叫一声,在地上化为了原形。

那大猞猁在地上打滚,指甲在冰冷的地砖上划出一道道抓痕,痛得惨叫了好一会儿,吐了一地的血,最终奄奄一息化为原形,低声道:“属……属下知错,再也不会伤害季姑娘。”

殷雪灼没有看他,对赤阳说:“读魂术伤人魂魄,引魄灯可带来了?”

赤阳连忙双手奉上,还忍不住多说了一句:“百年的记忆太多太乱,引魄灯折损使用者修为,魔主使用时,只看主要部分的即可,切勿使用太长时间。”

殷雪灼没有说话,淡淡拂袖,赤阳手中的引魄灯便被收入袖中,他转过身,冷淡地说了一句“都去领罚”,四只魔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连忙退出去了。

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们与魔主接触的越来越少了,每次见面都颇有几分胆战心惊的,魔主从前虽一心复仇,但在下属面前倒还是随性懒散的,如今却不苟言笑,整个人比乌桓还要阴沉,一副随时要杀人的样子。

他们倒是宁可去领罚,也不想被魔主亲自惩罚。

说起来,魔主如今找到了季烟,倒也没什么心思亲自折腾他们,那四位一齐出去,正要分道扬镳时,其他三人忽然看向从霜,一脸凝重。

从霜:“???”

赤阳:“管好你儿子。”

戎戈:“白白估计没拿你当爹,建议打一顿。”

苍溟:“最好还没收白白的全部法器。”

三人说完,转身而去,给了从霜一个冷漠的背影。

从霜:“……”

说真的,他儿子与其说孝敬他这个亲爹,其实更孝敬魔主一点。

-

魔域的地宫是绝佳的养魂之地,当年季烟初融九幽之火之时,便是在那处休养,直到醒来。

殷雪灼回到地宫,这百年来,他都是一个人在这里。

地宫前面有一块一人长的透明水晶,里面封印着一把剑,和一个女子的躯体。

殷雪灼走到水晶前,手隔着水晶,放在女子的脸颊上,血从掌心渗透出来,一滴一滴融入水晶,落到女子的躯体之上,随着每一次血的温养,那躯体变得更加漂亮鲜活。

季烟的魂魄和躯体难以融合,魂魄常年游走,无法被躯体温养,只会越来越虚弱,当年的血祭只是他最快速之法,若用其他办法,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在他成功之前,就魂魄离体了。

但这百年,给了他充足的时间。

他还记得很久以前,还不知什么是喜欢时,曾经戏谑地告诉她,他浑身上下皆是宝物,血可治愈世间大多病痛,而死后的躯体亦可炼成绝世宝物,何止能让一个废物变成绝世天才,更能让人死而复生。

没想到,一语成谶。

他昔日被人利用,被剥去鳞片,恨之入骨,可现在有了心甘情愿给的人,他用血重新塑造这具躯体,又用了其他的东西……魔魇的自愈能力很强,他失去什么,全都不在乎。

眼看这具躯体,已经彻底脱胎换骨,极为完美。

只是还差一点,还差最后一点。

殷雪灼沉住心,喂养完血液之后,才转身离开,迅速回了天旋城。

回去之时,季烟已经醒了。

她穿着一身粉色的裙子,坐在栏杆边晃着脚,身边跟着好几个丫鬟侍卫,城主穆康宁小心护着这个娇娇弱弱的宝贝女儿,恨不得派几十个人把她围起来,才不会被人抢走。

昨夜的风波无人知晓,没有人知道一夜之间,元婴化神合体期的修士全都光临了他们大小姐的闺阁,只知道昨夜下了一场大暴雨,今天风和日丽,一夜之间,花园里又新开了不少的花。

季烟故意避着穆康宁,穆康宁以为她又和从前一样闹脾气,在她的闺阁外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灰溜溜地回去了。

这位城主大人,一天一半的时间都花在宠闺女身上,连给闺女吃什么都能亲自去吩咐厨子,能把天旋城治理得井井有条,是个妥妥的时间管理大师。

季烟其实也不是闹脾气,她就是昨晚哭过了,今天的眼睛肿的跟灯泡一样,实在是有点吓人,她怕这位女儿控的爹见了,又要拉着她好一顿心疼,说不定还要把这位穆小姐的情郎抓来打一顿。

没必要,真没必要。

但她周围的侍女们,都看着季烟的眼神,都颇有几分复杂。

季烟:“你们看我干什么?”

其中一侍女小心翼翼道:“小姐昨夜哭过,可是因为心爱之人?”

她们都知道大小姐喜欢上了那个穷小子,甚至因此和城主闹过许多次,如今回了府,只怕还是因为思念对方,才悄悄落泪吧?

季烟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殷雪灼站在暗处,注视着季烟,听到她那一声“嗯”,垂下眼来,忍不住牵起唇角。

一边的乌桓:“……”魔主笑了?魔主居然还会笑得这么甜?

殷雪灼略弯了弯唇,又听着那些侍女和季烟说话。

侍女说:“小姐,老爷也是为了你好,小姐若是实在放不下……”

“我放下了。”季烟打断他,说:“已经没事了。”

那侍女惊讶道:“小姐这么多年,是想开了么?”

季烟:“嗯。”

那侍女欣喜道:“那真是太好了。说起来,奴婢一直都觉得,小姐值得更好的人,那王公子并不把小姐放在心上,小姐也不值得为他付出这么多。”

说着,还信誓旦旦道:“我们城主府的大小姐,应该被人捧在手心才对!最好像民间的话本子那样,一对佳偶良缘,注定生生世世的缘分,即使分离一百年,也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彼此……”

季烟:“……”这话本的内容听起来有点耳熟。

她现在对话本小说这类东西真的PTSD了,也不知道在书的世界里看书,还会不会穿了。

季烟不自然的咳了咳,认真地反驳道:“这世间人有千千万万,当成最少一亿人口算的话,如果说女人有一半,那也是五千万,有五千万分之一的概率,一百年三万六千五百天,当他一天检查完一百人,还不算其他换身体的特殊情况。如果运气极差,也不可能找到我,能找到的都是踩了狗屎运。”

那侍女听得迷迷糊糊,目瞪口呆:“狗……狗屎运?”

她不知道大小姐在说什么,感觉很厉害的样子,就是最后一句有些太粗俗了些。

季烟撇了撇嘴。

可不是狗屎运嘛,被苍溟打伤,她虽然不疼了,可今天一整天都觉得没力气。

醒来之后,还是像做梦一般。

身边空荡荡的,昨夜出现的熟悉面孔,也全都消失不见了。

季烟吹了一会儿风,整个人就困乏了起来,她也习惯了自己这一天到晚孱弱的样子,被侍女搀扶回阁楼,低头喝了口茶,就靠在床边,昏昏欲睡地打起盹来。

脚踝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刺得季烟一个激灵,她低下头,正好对上殷雪灼的眼睛。

他半蹲在她面前,一手握着她的脚踝,一手托着她的鞋,慢慢褪下鞋袜,温柔地用手把她冰冷的双足焐热。

她没有动,就这样望着他不说话。

他把她的小脚放回床上,将她抱进起来,让她躺下,低头在她脸颊边碰了碰,动作有些小心翼翼的,“我找得到的。”

季烟:“?”

他的眼睛倒映着她的模样,眼尾微微朝下耷拉着,显得漂亮而无害,“即使极为困难,我也找得到你,一百年找不到,可以两百年,三百年,一直一直找下去。”

他听到了她之前说的话。

她不信可以重逢,可他万分笃定,他连逆天而行的事都做过,即使再逆十几回天,都也要找回她。

季烟想起那一百年,睫毛颤了颤,原本就肿起来的兔子眼,又有些红了。

一百年是个轻描淡写的数字,甚至对这个世界上的人来说,转瞬即逝,可她来说,却太可怕了。

殷雪灼看着她红彤彤的眼睛,又说:“你昨夜哭是为了心爱之人,烟烟还爱我。”

那是应付侍女的话好吗!

“……”季烟被他的厚颜无耻惊到了。

她沉默了好久,偏头不看他,低低的咕哝了一声,“……你少自作多情了。”

殷雪灼神色微僵,但被否认也不沮丧,手指她的发间穿梭,眼神温柔地要滴出水来,轻轻地叫她:“烟烟,烟烟……”

他沉溺其中,语气痴迷。

季烟:“殷雪灼,你好吵。”

时隔这么久,她叫他的名字,还是一样软软的语气,猝不及防往他心上狠狠一撞。

殷雪灼的眼睛里满是兴奋。

他没叫她了,还是这样挨着她,他的身影挡住了大片天光,罩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让她觉得被他压着,莫名紧张。

她忍不住了,伸手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回魔域去。”

“我会一直陪着你。”他握住她伸出来的手,眼睛无辜地望着她,还藏着几分委屈,“就算离开,也会带你一起。”

“我魂魄虚弱。”

“交给我。”

“你又要血祭么?”

“不血祭。”他眨了眨眼睛,“不让你难过。”

她抽回手,实在是没忍住,吸了吸鼻子,盯着角落的一处看,嗓子哑哑的,“我习惯一个人了。”

明明说是习惯了,眼泪又啪嗒一声,落在了手背上。她的心太软,每次故作冷漠的时候,眼泪都要拆她台,把所有狼狈都暴露在他的面前。

殷雪灼看了也心疼。

那个侍女说,她应该被捧在手心疼的。

他昔日捧在手心宠爱的烟烟,不小心在外头受了委屈,只要稍微哄一哄,就会哭出来,其实还是在赌气,还是在怕。

他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哄好她。

只能这样悄悄靠近,一点点试探,即使变得被动卑微,他一点也不难过。

甚至感觉满心都是欢喜。

她现在这副样子,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幸的是一百年已经无可转圜,万幸的是,她还那个熟悉的烟烟,每个小动作都是他刻在脑海里的样子,只不过是受伤了而已。

伤是会好起来的。

他曾遍体鳞伤,因她没有万劫不复,没有她的话,也没有安然无恙、再也无人欺辱的殷雪灼。

这一回,他来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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