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善魄恶。

《子不语·南昌士人》有载,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人之魂正而魄邪。

可那不过是世人的猜度。

于人而言,善恶有其尺度;于天道而言,善恶便有新的尺度。

修士们修行天道,爱欲心机,都不是恶,真正的恶是有碍于修行的种种让人无法自控的情绪。

比如痴,狂,憎,愧,悔。

人若能将这一切情绪剥离,自能近乎天道,介于有情与无情之间,体天悟道,乃为“道子”。

昔年他读书窗下,翻得如此几句,便想:若有异法,能分魂魄,去恶魄、留善魂,再入修行之道,才可算得踏上了终南捷径。

只是他当时尚是谢侯府的三公子,只这么一想。

直到后来杀了见愁,坐于她新坟之前,但觉五内如焚,恶魄搅荡,且愧且痛,实难忍耐。

魂魄遂分。

三分魂在身,七分魄在剑。

从此此剑,便被他唤作“七分魄”。

他依旧爱见愁,却绝不再会为杀她求道这件事愧疚、痛苦,更不会后悔。

长留他身的,是冷静,克制,谋略。

他以为,天底下没有人知道他的秘密,甚至连收他为徒的横虚真人,都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见愁怎会知晓呢?

早在当年共赴雪域密宗的时候,她就已经用“七分魄”这三个字来试探过她。

如今甚至将这一柄剑握在了手中!

在这一剑捅入胸膛的时候,那藏于剑中的七分魄便顺着剑锋回到了他这一副躯壳中。

魂与魄重融,是那久违了的锥心之痛!

谢不臣未能杀见愁,却还被她一剑将七分魄送回,眉心祖窍、灵台紫府,一时便如陷入万劫之中,与那盘古的神魂交战起来。

天与地,所距几何?

寒与暑,所差几时?

在见愁收剑的刹那,他便从这荒域的虚空中坠落,视线尽头的见愁立着,一动也不动,在他的眸底渐渐缩小,最终成了一枚模糊不清的点,为周遭的黑暗吞噬。

他彻底地沉入了黑暗深处。

不知经过了多少星辰,不知沉到了什么地方。在长久的坠跌后,他竟感觉自己撞入了一片洪流,为其携裹着、拉扯着,时间与空间的界线,终于渐渐模糊。

一瞬如甲子,千年若弹指!

意志在与盘古神魂的混战中已经残损殆尽,甚至连身躯和鲜血都变得淡薄。

他知道,自己正在化为混沌。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能见到光,虽然,是晦暗的光。

有熟悉的气息,从风中透出。

谢不臣睁开了双眼。

入目之所见,竟是不断放大的极域十万恶土,衰草连天,阴沉沉的苍穹上永远密布着散不去的彤云。完好无损的鬼门关就伫立在极域七十二城的边缘,而距离最近的枉死城中,隐约能看见一道又一道走动的鬼修身影。

这一时,他实在有些茫然。

脑海中有万般的痛楚,向着四肢百骸蔓延,然而这一座城池却给了他极端诡异的感觉。

阴阳界战后,极域七十二城便已损毁过半了。

纵使见愁入主极域、位封平等王,这七十二城重建,也绝不会是原来模样。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拖着一副残躯,向那城中走去,向着自己那一座旧宅走去。

一路上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存在。

街道、高楼、巷子,全都带着旧日的模样。

谢不臣只觉自己是在一场梦中,听闻人死之前,脑海里都会走马灯似的闪过旧日的很多事情。

这一座旧宅,该是他这十世运命的起点吧?

门关着,外面竟还布有一座阵法。

然而他连门都没推,便轻松地走了进去,好像不管是门还是阵法,都不存在一般。

鲜血淌在地面上,却化为水迹。

谢不臣又看见院中栽着的那一棵老槐树,已经长得这样高了。

意识里昏昏沉沉,连着脚步也摇摇晃晃。

一个油尽灯枯的人,走上了台阶,可在经过那一扇半开着的窗时,他竟瞧见了见愁!

雪白的窗纸上,隐约有淡红的字迹。

梅瓶里插着的梅花已然开了。

她便立在这书房的书案前面,一手执着三支紫香,另一手手指尖上冒出一点幽微的火光,正向那三支香靠近!

这一瞬间,谢不臣脑海中炸开了一片雷霆!

他几乎想也没想,脱手便将掌中那墨尺激射而出,向她手上打去!

“啪!”

那一炷紫香尚未来得及点燃,便被打落在地,断成了几截!

而站在窗内的见愁却因此大惊,豁然回首,直向窗外看来!

她警惕到了极点。

明明什么也看不到,却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敏锐,那目光穿过了窗沿的夹缝,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这是怎样一种感觉?

直到墨规尺在划伤她手背后打穿这元始界整片大地,从另一头的地面上冒出来,谢不臣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也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现在何时!

他竟回到了当年见愁身陷极域、第一次发现旧宅秘密的那一天,回到了她养出瓶中梅、即将点燃这一炷香的前一刻!

人回到过去,便可改变未来。

可此时此刻的他,能改变什么呢?

打断见愁燃香,这香会落到哪里去?见愁这里,还是九头鸟处?不打断见愁燃香,此时十九洲那个他的修为尚且不如现在,在香燃尽的那一刻,又会遇到什么呢?

但已经毫无意义了。

因为选择已然发生。

在他这尺投出将燃香打断之后,见愁这般警惕缜密的人,是绝不可能再去燃香了。

也许将这香从见愁手中夺走是个办法。

可在扔出那一记尺后,他已挪不动一步,不过垂死之人罢了。

这数百年筹谋来的一生,苟活到最后,所换来的非但不是掌控自己的命运,反而是为他人掌控了自己的命运!

如此活着,生与死又有什么差别?

倒不如,从未生出希望,从未生此世间!

从未来走来的他,已经历过了一切,清楚地知道早在他以九头鸟心血制香的那一刻,便以成为了旁人的棋子。

这旧宅中的局,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在他意识深处,那盘古的神魂已与他融合了大半,渐渐复苏,同时也仿佛察觉到了他心底的想法,竟陡然加剧了吞噬!

两股神魂,就像是两头被放进笼中的困兽,相互吞噬,相互撕咬!

可这痛楚,实在已算不了什么。

在七分魄归之时,他心底所蔓延出来的痛,才是这世间的至痛!

所以他根本像是感觉不到一般,虽在强弩之末,却用力地伸出了手指!

在那雪白的窗纸上画字。

过程并不十分顺利。

因为他身体一时在自己掌握中,一时又为对方所操控,是折磨一般的拉锯,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几乎只能凭借那一股偏执的意志,才能往下写

“有诈。”

这打头两个便扭曲已极,实在没有了旧日的飘逸谨严。

可也许,辨认不出,才是正好吧?

谢不臣心里淡淡地掠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心神竟一阵恍惚,待得那最后一点重重顿住,才看清了自己写下的八个字——

杀,谢不臣;

斩,七分魄!

“七分魄……”

将这三字默念了一声,于是所有的思绪都在这一刻爆炸,所有不知不解的疑惑都在这一刻明了。

像是瓢泼雨夜里,划过天穹的闪电!

照亮了所有昏沉黑暗的角落!

谢不臣竟忍不住摇头大笑起来,几乎要笑出眼泪!

笑这数百年谋划来的一生,荒谬如笑话;笑自己步步为营九世算计,不过为他人做嫁衣;笑这十世人皇道曰不臣,如今穷途末路,成为他人附庸!

更笑自己一念之差,求仁得仁!

原来,见愁是从这里,知道了七分魄;

原来,十九洲竟有这样一道乱流,能让人穿梭时光!

所以她才会以“七分魄”三字试他,所以她才能在荒域的决战中唤出无数的自己,所以其中一个她在窥看他梦境或是从其他的时刻得知七分魄所在,返回元始界,便可取得。

而魂善魄恶。

所有利于己、利于道的,都是善;所有不利己、不利道的,都是恶。

人的善恶,便由魂魄来平衡。

可他这一世,是割裂了自己的魂与魄!

道虽生于魂魄之中,魂与魄却不相同。三分魂能为证得大道、不臣于天,能为“道”牺牲一切,除了自己;七分魄却会愧憎、痛苦,未必愿牺牲一切为“道”,却可以牺牲自己!

天道的善恶,与人的善恶,实不相同。

在这七分魄与三分魂重融之前,他会穷尽一切办法阻止盘古神魂的吞噬,可绝不会自毁己身;但在这七分魄与三分魂重融之后,那旧日一切的情绪都翻涌上来,在这天人交战的时刻里,足以让他做出她想要的那个选择。

因为他是谢不臣啊。

筹谋了整整数百年,十世人皇,只为不臣!

我便是我,谁也不能改变!

分明是这世间最卑微最简单的愿望,可竟也是这世间最困难、最无法达成的愿望。

人,怎能不被改变?

“哈哈哈哈……”

谢不臣还是在笑。

但一念起时,祖窍灵台里的魂魄已如星云一般炸开。在摧毁他己身魂魄的同时,也摧毁着已经与他融为一体的盘古神魂!

若我不为我,生有何欢?

若我已不存,死有何惧?

——杀不臣者,不臣!

生因不臣,死因不臣;

见愁那句话,终究还是对的:杀你的,并不是我。

旧宅之外,有人叩门进来,窗内的见愁已收拾起面上异样而警惕的神情,走到了庭中,与他们坐下来相谈。

两个人。

一个谢不臣并不认识,另一个却是当时尚还是鬼吏的张汤。

他于是想起曾在人间孤岛的种种,看她站在三月桃花下明媚的容颜,嗅她伏首案间抄写佛经时浅淡的香息,贴她高烧红烛映照着的酡红的面颊……

他忍不住问自己,后悔吗?

不,从不后悔。

既不后悔爱上,也不后悔杀掉。

这世间本没有任何事值得他后悔,生也好,死也罢,爱也好,恨也罢。

微淡漠的眉眼间,戾气沉沉浮浮,深深浅浅,但最终都消散了。谢不臣倒下的瞬间,看见了那雪白窗纸上已经干涸的字迹。

见愁还在与那两人说话。

该是看不到了。

也好。

当日昆吾云海之上,她端酒敬他,道一句:“你值得。”

可他终究知道,是不值得。

是他造就了见愁,而见愁亦成全了他——

至死,我,依旧是我!

在意识消散与盘古神魂同归于尽的最后一刻里,他眼前的一切都摇晃起来,甚至连记忆都随着意识一道溃散消亡。

于是终于不记得了。

那写在窗上的,到底是“我命由我”的“命”字,还是“心悦卿兮”的“卿”字呢?

或许都是吧。

谢不臣眨了眨眼,终于慢慢的闭上了。一场永远不再苏醒的大梦。梦里是远山寒翠、烟雨连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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