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邪大妖,总拥有遁天入地的本事,从黄泉的下游到八方城,本来应该就是那么一个闪念的事情。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有些出乎傅朝生的意料。

一念转动,他从黄泉下游那一片深重的黑暗之中脱出,挪移的半道上,竟无法感应到八方城的存在,好似在这恢弘的极域七十二城里,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样一座特殊的城池一般!

迫不得已之下,他在虚空中现出了自己的身形,落脚处乃是极域第四道防线上酆都城。

根本还不等他有所反应,整座城池便好似意识到了他的到来!

这一瞬间发生的异变,顿时超出了他对于极域的原本认知——

“轰隆隆!”

视线下方的一座又一座城池,竟都齐齐震动了起来,好似在它们下方有什么强大的力量在鼓动,推出,迫使这一座座城池都朝着高处升起!

像是陡然拔高的山岳,峭壁!

本就昏黄的天际之上,立刻覆盖上一片又一片浓重的阴影,原本的极域,简直变成了一座城池所构筑的原始丛林!

原本的八方城则被这一片“丛林”卫护在最中心。

傅朝生的去路,当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阻断,他分明能用眼睛看见这一片城池的存在,可却无法以妖识来感知,眉头便皱了起来。

这样巨大的变化,让所有城池中的鬼修都震骇不已。

但毕竟还在防线内围,暂时没有传递出去。

十九洲修士这边,已攻破了卯城防线,修整完毕,正准备集结修士之力向第三道防线上最重要的崇阳城进发,还对此刻发生在极域更内围的变化一无所知。

谢不臣端坐于案前,简陋的屋子里堆满了各种书籍与玉简,在这样紧急的战时,难免显得有几分杂乱。

指尖上沾着几分淡墨,慢慢在纸页上点划。

他微拧着眉头,目中尽是衍算之色,望着摊开的书本间一座又一座的阵法,推衍着其中的变化。一旦有所得,便将之记录在手边搁着的空白玉简之上。

连日来攻克卯城,甚至出其不意地毁去了卯城望台大阵,都要得益于这屋内的阵法和他竭尽心力的钻研。

但极域每一城的阵法都有所变化,并无什么举一反三之法。

所以眼见着十九洲众修都要开拔了,谢不臣还埋首于这取自枉死城旧宅中的无数古籍笔录中。

曲正风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他手边放下的玉简已经有足足十七枚。

修界的玉简,可不是书册。

书册再大再厚,所能承载的内容也有限;玉简虽小,可所能承载的内容却远胜于书册,大到寻常人难以想象。

谢不臣十七枚玉简,着实骇人了些。

门窗都没关,曲正风又未故意隐藏自己来时的动静,所以在他跨进门来的那一瞬间,谢不臣压在纸页上的修长手指,便悄然顿住。

他从卷籍中抬首,看向曲正风。

然后从案前起身,捡了搁在一旁干净的雪白锦帕,擦去了手上沾来的墨迹,淡笑间不无疑惑:“曲剑皇似乎有事?”

“临开拔前路过,想近日来昆吾谢道友‘紫微道子’之名远传,又自枉死城一旧宅中发现许多阵道古卷精要,既已经破开了卯城望台的阵法,想来崇阳城望台的阵法该也不在话下,所以来看看。”

曲正风也算呼风唤雨一号人物了。

自与十九洲修士一道之后,他强绝的实力、残酷的手段,便彻底展现在其他修士眼前,让所有人打心底里敬畏与忌惮。

很轻易的,所有人都能发现他与往日的区别。

尤其是十一甲子前也参加过阴阳界战的大能与长老,都敏锐地发现曲正风下手更狠,毫不留情,能杀的都杀光了。

别说是极域怕他,就是十九洲自己人都有所诟病。

自叛出崖山、主宰星海后,他便向来懒得假昆吾以颜色,往往连表面的功夫都不肯敷衍,摆明了不很看得惯。

要说这么个人兴起进来看看,谢不臣不信。

但对方既然这么说,他也不戳破,只道:“极域七十二城,越往里越难攻破,崇阳城的阵法已有些古怪之处,似乎不仅仅是阵法那么简单,我并无完全的把握破解。想来,要让剑皇陛下失望了。”

“何至于此?”

曲正风简直像是站在了自己家里一样,踱步到了窗前,自如极了。

“曲某看,尊师横虚真人看起来是半点也不为此战之事忧虑,听闻前日就已经正式将昆吾这头大半的事务交予了谢道友。所以曲某心中有惑,也只好来找道友了。”

“不知剑皇陛下有何疑惑?”

谢不臣向来也是忌惮曲正风的。

只因为当年共探青峰庵隐界,此人一掌几乎毁去了他修为的根基,若不是他修为其实早越过了筑基,只怕当年就死在了界中。

如今他叛出崖山,这一桩旧事终是无法再究。

曲正风却好似浑然不知两人间有过旧怨,一手带过了宽大织金的玄黑袖袍,背到了身后,看向谢不臣,意有所指地问道:“此战已打掉极域一方小半防线,接近了第三层,依昆吾的意思,是就要这样一成不变地继续打下去吗?”

谢不臣水墨似淡漠的眉眼没有泄露半分的情绪,道:“若不然,剑皇陛下有何高见?”

“嗤。”

曲正风闻言,竟冷笑了一声。

“我是什么意思,你当真不清楚吗?”

近日来十九洲众修士之中的异常,谁能感觉不到?

在鬼门关一役之后,卯城的城头上又出现了那些诡异的傀儡,别说是曾经历过阴阳界战的大能与诸门派长老了,就是寻常修士都能察觉出事情不对。

这些魂傀,实在没什么威力,却偏偏出现了。

崖山修士又是中域、乃至于十九洲之中极其重要的一支力量,连日来的阴郁与痛苦,其余修士无不看在眼中。

旁人或许还不清楚这件事到底有多严重,可曲正风当初亲历过那一切,岂能不知道这些魂傀会引起什么样的变化?

而谢不臣洞悉人心,自也十分了解。

他算是昆吾弟子中少有的几个虽然没被告知真相,却能推算出真相的人。

在他看来,八方阎殿的目的与十九洲修士所面临的“内忧”,实在息息相关。

说到底都是攻心。

极域一方持的是“分而化之”的打算。

每一具魂傀的出现,都会让崖山的修士回忆起当年陨落的崖山千修,继而回想起千修陨落的前因后果。

人在世间,情随事起。

一次两次,尚且能忍,可再三再四呢?

本质上,当年崖山千修英魂,并非折在极域鬼修的手中,真该算账,找人偿还血债——

昆吾,首当其冲!

所以此战若再拖延,或者那些诡异的魂傀再出现得几次,崖山昆吾之间的嫌隙难免越来越大。本意是先“攘外”,可万一忍过了某个极限,终于还是怒而拔剑,要先“安内”呢?

只不过……

这件事由旁人来提起,甚至是扶道山人来提起,谢不臣都不会觉得奇怪。

可眼下,竟然是曲正风。

他垂眸,思量片刻,慢慢放下了那锦帕,再抬眸时,竟是直视着他,目中透出毫不掩饰的审视,笑道:“剑皇陛下竟是想要速战速决?可在下本以为,你曾历界战,虽叛出崖山,可旧日深恨难消,该乐见崖山昆吾两派间恩怨重起,甚至祸端挑起,一战方休……原来,是谢某眼拙心盲,揣度有误,未解得剑皇陛下真意吗?”

“……”

何等惊人细密的心思!

又是何等惊人妄为的胆气!

一则旁人未必能察觉他对旧日昆吾崖山的恩怨到底持何种态度,二则即便猜到了也不敢胡乱推测,更不可能敢当着他的面来怀疑他在这一场大战之中的立场与目的!

可眼前的谢不臣,都做到了。

昆吾得天所眷的“紫微道子”么……

曲正风瞳孔微微紧缩,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了危险的气息,望着谢不臣的瞬间,眸底都似有刀光剑影闪烁。

但最终他并没有动手做点什么。

因为,据他所观察,昆吾这一对师徒间的关系,只怕也未必有那么融洽。天知道是谁心怀鬼胎呢?

他终究从容地笑了出来:“虽然叛出了崖山,也的确记恨你昆吾昔日阴谋算计坑害同道,可眼下到底是十九洲与极域之战的关键时刻,我又岂能从中动什么手脚?惟愿今早铲除八方阎殿,复我十九洲轮回之道。况且我听闻,昆吾怕也等不得了吧?”

“剑皇陛下这话便让人听不懂了。”

谢不臣眸光一阵闪烁,口风却是滴水不漏。

屋内正中摆着的巨大沙盘之旁,全以烟气凝结而成,展现出极域七十二城的形状与位置。其中外围的两圈已经变作了银白,表示这两道防线已经被十九洲占据,而里面的两圈并最中心的八方城,却都还是深深的暗红。

曲正风绕着这沙盘走了一圈,唇边笑意不减,只道:“谢道友怎么会听不懂呢?毕竟若不是昆吾有百年大劫要渡,横虚真人又怎会远赴人间孤岛,收了你做第十三真传弟子……”

两人目光对上,彼此都深暗一片,藏着机锋无限。

谢不臣终于还是隐约意识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心内起了许许多多新的猜测,但都没有宣之于口。

只沉吟了片刻,他也看向了那沙盘。

有关于这一场阴阳界战,盘旋在他脑海的想法实在太多,需要计较的东西也实在太多,所以即便横虚放权,他也从不在不该自己出头的地方多言半句。

可这并不意味,他所做,便是他所想。

事实上比起表面上的镇定,他心底里一直有一股挥之不散的阴影,这阴影便是极域的应对之法。

若一个人本有十成力与人交战,为何要一成一成分出来去打同样十成力的对手呢?

根本不可能赢。

而这个人,便是这一场界战中的极域。

八方阎殿,到底只是因为巧合出了这样的昏招,还是背后计划着什么,要以此拖延和麻痹呢?

谢不臣的目光,从那沙盘第三道防线上卯城正后方的崇阳城上移开,顺着那一圈防线转动,最终竟停留在了东南侧一角一座小小的城池上,修长如玉的手指一抬,便是一弹指!

“噗!”

一道米粒似的银光顿时飞离他指尖,一下撞在了那小小的城池虚影上,将那深黑染白,去势却半点为止!

像是一枚小小的飞剑!

连破两道防线,从一个迥异于先前十九洲行兵路线的方向突入,直抵八方城!

他看着这米粒银光瞬间将整座沙盘都染成银白,只平静地回首,向曲正风道:“如此,可否?”

自阴阳界战重启以来,十九洲修士进攻都是一条直线。

像是要以此彰显他们的凛然无惧与光明正大一般,从鬼门关开始,卯城,崇阳城。

没有人想过,要绕远路进攻。

因为这是修士的战争,胜败大多凭借绝对的力量,纵使有什么机巧手段,也派不上很大的用场。

可此刻谢不臣这意思……

曲正风眉峰微微一挑,已猜出眼前之人胸中必定有了成算,正要答复。

谁料就在他将要开口的瞬间,地面忽然震动起来。

初时还甚轻微,继而剧烈,很快就到了让人站立不稳的程度!

两人顿时皱眉,几乎在确定这震动不寻常的瞬间,便同时飞身而出,立在几乎成了一片废墟的卯城城墙上向极域的更深处望去!

一时骇然!

那升起的庞大城池阴影,不知何时已冲破了天际的阴霾,以一种浩荡磅礴的姿态,向所有人露出它狰狞的面目!

黄泉河畔却仿佛另一片隔绝的空间。

深重的黑暗将这一方天地包裹,外界的一切动静都无法传出。

见愁与仵官王、泰山王的一战,正在关键处。

虽然识破了见愁的计谋,可这样的计谋原本就不是什么可以轻易破解的计谋,仵官王知道得再清楚,也无法在这样的交战之中占得半点上风。

他根本无让自己无视泰山王。

而见愁在被识破之后,也依旧按着沉默的泰山王穷追猛打,一者防御极强,根本不理会身后的一切攻击;一者恢复极快,出于某种旁人不知的原因,禁受再大再重的创伤也不露出半点痛苦的神情。

这样的交战,实属罕见,也实属可怖!

仵官王总想要用自己强悍的攻击彻底结束见愁的性命,以结束她对泰山王漫无止境的折磨,可他的实力实在不足以如当初傅朝生碾压他一般碾压见愁,所以鏖战足足两刻,也未能对见愁造成任何致命的威胁。

相反,越心急,破绽越多。

尽管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冷静理智,可心神所受到的震动无论如何也压不下,总能被见愁寻着反击的机会。

一次两次三次……

次数多了,场面上的优势便渐渐失去。

原本看上去还是他们一方占优,但打着打着就成了劣势。

作为被他们围攻的对手,见愁攻势凌厉,能同时运用魂力、灵力,竟是越战越勇、越战越强,俨然打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令人胆寒!

纵使有秦广王祭炼在他们身上的《轮回法典》作为依仗,可战意的受挫,实力的损耗,都无法避免。

甚至就连层出不穷的手段也逐渐见底,被对手摸透。

战到眼下这境地,几乎已经到了他长戟一抬,见愁便知道他接下来要使出何种攻击的地步。

完完全全被压制!

若非亲身经历,仵官王简直不敢相信世间竟还有如此强横强硬的对手!

再这样下去,只有一个“输”字!

顶着受伤的危险,他强提了一股魂力,仰天一声长号,发出的竟非人声,而是白狐呜咽!

凄冷的寒风,瞬间穿透衣衫。

九重眼瞳转动,叠出一层层山野荒村的幻影,复又变作巍峨森然的阎殿,泛着深蓝的暗光,从中脱出显形,直接向迎面来的见愁当头一罩!

顷刻间,天地转换!

见愁本觉已经到了收割的时候,有了几分一击毙敌的把握,正待伺机动手,谁料眼前一暗,再看周遭,血红的黄泉河和白骨森森的义庄都消失不见。

此时此刻,她完全置身于一座庞大的阎殿中。

而她原本的对手仵官王,便高坐在殿堂尽头的阎君宝座上,披上了阎君威严的袍服,头戴着十二旒冠冕,手中持握着一封暗金色的竹简,怒目向她,竟给人一种无由的压迫感。

见愁顿时皱了眉。

仵官王的面目却隐在那垂下的珠旒之后,一双原本深蓝的猫眼竟变作妖异的狐眼,摄人至极。

手一推,他慢慢摊开了这封竹简。

边缘上“生死簿”三个篆字显得幽暗至极

他望着下方的见愁,唇畔勾起的是一抹蛊惑人心的笑容:“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那未出世的孩儿,现在何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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