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之子,天选之人!

这还是横虚真人头一次,当着这么多人,将这八个字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众人一时都愣住了。

有关于昆吾这一名弟子,昆吾崖山与左三千上五宗门之中,都颇有些传闻。

其中“命”一说,尤其盛行。

人人都道,他如此绝佳的天赋,惊人的才华,乃是上承天命而来。

但今时今日能坐在诸天大殿上这几大门派的掌舵人,却听说得更多、也猜测得更多。

谢不臣……

不仅仅是个普通的、天赋出众的弟子那么简单,他将是昆吾的拯救者。

这些都是水面下、私底下的事情。

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说什么“昆吾百年后有浩劫”这些糊涂到极点的蠢话,昆吾自己也不会到处传扬。

可今天,横虚真人竟然说出这八个字来……

天知道这八个字有多不一般。

众人看着横虚真人那不容置疑的模样与少见的姿态,心里都不由为之震动起来,久久无人言语。

下方的见愁看着,却觉得不对劲。

不仅是不对劲,而且是很不对劲,特别不对劲,前前后后哪儿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一则是庞典的反对,态度很奇怪;

二则是横虚真人做出让谢不臣独探隐界的这个决定很奇怪,总让人觉得背后藏着点什么;

三就是最后这一句话了。

不管是看上去,还是听上去,那都是如今中域第一人的强大与自信,仿佛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能拦住他横虚,也没有什么存在能破坏他所说的“天命之子、天选之人”这八个字。

可偏偏……

在这一句话的深处,见愁竟感觉到了一种焦虑。

是的,焦虑。

一种完全不应该出现在横虚这种巨擘与领袖身上的情绪,它藏得很深,藏在这饱含信心的话语之下,也藏在那一双仿佛通晓天机的眼眸深处……

她看了看横虚真人,又将目光转回了龙门长老庞典的身上,这时候庞典也震慑于横虚真人这不容置疑的一番话,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至于她那一位从头到尾没一句话的师尊……

见愁转眸看去。

扶道山人也在看横虚,只是那目光里就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儿,隐约有嘲讽,有忌惮,也有……

怜悯。

但最终,这些情绪都收敛了起来,他朝见愁递了一个让她放心的眼神,便起了身来,脸上重新挂上那吊儿郎当的笑容来。

“哎,我说你们也是,咱们都认识横虚这么多年了,他是什么算无遗策、不肯吃亏的性子,你们都不知道吗?既然要派他弟子去,咱们只等着好消息就是。”

这话其实不算是什么好话,但奇异地化解了此刻殿中的尴尬。

白月谷染霜大师也难得地露出几分宽厚的微笑,竟附和了扶道山人几句:“扶道长老说得极是,谢师侄天纵奇才,绝非我等能度测。此去若能查得什么,于我中域而言,实是大好事一件。”

这一下,先前紧绷的气氛,便彻底松了下来。

其余人等也都纷纷出声,一面表达了对谢不臣的期待,一面也叮嘱着要小心,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快开口云云。

整个过程中,谢不臣便站在那台阶之下。

因他侧对着见愁,且站得要前面一些,所以见愁也无法看到他的神态,更无从去揣度他此刻的心情。

但以她对谢不臣的了解……

若横虚此前从未与他商议过这件事,直到此刻才直接为他下了决定,要派他去查探雪域,那就有意思了。

即便他横虚是谢不臣的师尊,谢不臣心里也未必能高兴了。

这样想着,见愁唇边便露出几分笑意来。

大殿之上,几位掌门长老也都寒暄过了,敲定了与雪域有关大小事宜的一些细节,之后便各自告辞,去张罗小会的事情。

见愁自然是等着扶道山人和郑邀。

昆吾那几位真传弟子却是准备留下的,看横虚真人是不是还有别的吩咐,但没想到,横虚真人却是淡淡道:“不臣暂留,我有话交代。”

“……是。”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谢不臣猜到了,平静地躬身应答。

吴端王却等人却是相互望了一眼,已然明白了横虚真人的意思,于是也一一地告辞出去。

这一下,便跟先两步出去的见愁撞到了一起。

“你们也出来了。”

见愁回头就看见他们,却没见谢不臣,便猜到是被横虚真人留下了,所以没多问。

倒是吴端奇怪地看了两眼:“还以为扶道长老和郑掌门出来了,怎么没跟你一道?”

“那边呢,正跟庞长老他们说话。”

见愁朝云海广场的另一头努努嘴,示意他们看过去。

于是一转眼,众人便瞧见了那边站着的四个人。

只是令人意外的是,除了崖山的扶道山人和郑邀、龙门长老庞典之外,剩下的那个人竟然是白月谷的染霜大师。

即便隔得很远,他们也能看到庞典那一张涨红的脸,似乎怒意未消地大声说着什么。

而染霜大师和郑邀则在温言劝慰。

只是他们身边必定布下了隔音阵法,所以吴端他们也听不到具体在说什么。

“大约还是先前殿上那些事情吧?”

吴端看着,这么嘀咕了一声,又回望了诸天大殿一眼,想起那一位不入的谢师弟被留下来单独说话的事情,便扯着唇角一笑。

“谢师弟自来是门中弟子中最得师尊恩宠的人,庞长老实在是没必要为他担心的。”

“好了,都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也没什么要紧。我看扶道长老他们还要聊上一会儿,我们还是下去等吧。”

王却对谢不臣是没有什么感觉,如此说话也不过是觉得吴端这样说不大好。

“今年小会,可也有许多地方与往年不同。见愁道友要去看看吗?”

见愁看了那边扶道山人一眼,便知道王却所言不虚了。

那样子,的确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说完的。

所以她笑了一笑,从善如流:“那就有劳了,六十年没回来,的确是想看看。”

于是王却与吴端两个,便一尽地主之谊,随见愁一块下了云海广场。至于赵卓、岳河、司徒刑三人,却是要么有事在身要去处理,要么干脆说自己要回去修炼,所以先行告辞了。

六十年后的昆吾,与六十年前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当年小会那一座座接天台,都已经消失不见,反而是远处半环着昆吾的九头江江面上,竟然排了一艘又一艘小船。

远远的,站在山道上就能看见,江边已经有不少人在围观了。

“这应该就是为小会布置的吧?”

见愁顺着山道走了下去,朝那边看了一眼,便轻而易举地判断了出来。

王却点了点头:“的确是,不过据说因为扶道长老才出关不久,又遇到雪域这一回的事情,布置得不复杂。但小会小会,还是那规则,强者登一人台,所以也没差别。”

“是啊,强者登一人台,强者列九重天碑,我可却是有些奇怪了。”吴端也走在旁边,说着便看向王却笑了起来,“王却师弟自打输给了见愁道友之后,回了昆吾这么久,我竟是没见你修炼过一次。”

见愁一下有些惊讶。

王却却是看了吴端一眼,他与吴端的关系很近,也知道他说这话没恶意,只是……

“的确是没修炼,总有些困惑还未得解,想明白了才能继续。”

困惑未得解……

见愁想起的,是当初一战赢了王却后,与他坐在山崖上对饮,两人曾谈过的那些话。

隐者剑隐者剑,用的是隐者剑意。

可若是真隐者,何必用剑?又何必来入这滚滚红尘、莽莽俗世……

王却修的道,本身就有那么一点矛盾之处。

这些年来,他其实也有些许的感知,可直到那一败,才如此明显地被见愁给点了出来,由此也让他思索了很久。

只是这些,吴端都不知道。

他听见王却这么说,眉头已经皱了起来:“有疑惑未解,不如去找师尊点拨一二。你老这样,也不是办法。”

王却一笑,摇了摇头,只道:“这是我的道,我的问,谁也帮不了我。”

见愁不由看向他。

他眉目间依旧那高旷之气,浑无半点的骄矜,一身的淡泊,仿佛遇到的并不是修行的困境,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一般。

修行这种事,尤其是与“道心”有关的,旁人的确是帮不上半点忙。

所以,最终见愁也没有说什么。

她聪明地岔开了话题,去问与这届小会相关的事情,吴端知道得挺多,也乐意给她介绍。王却就在旁边听着,偶尔插上一句两句。

三个人从山顶一路走下,到了演武场前那一片宽阔平地上的时候,就看见“老熟人们”。

“啧,瞧瞧,咱们可算是遇到‘大人物’啦!”

一身宽松的衣袍上,绣满俗艳盛开的各色繁花,许久未见的五夷宗如花公子那不输给女人的纤细手指上捏着把小纸扇,笑得弯出一双月牙眼来。

“听说见愁道友身历大劫而未死,实是让我暗自遗憾了好一阵呢。”

“……”

喂,什么“暗自”啊,你这不都说出来了吗?

见愁看见他,听见这话,只觉得脑门上瞬间冒出了一条青筋,强行将嘴角的抽搐压了下去,才能勉强保持平静地露出笑容来:“如花公子,好久不见了。”

“嗯哼。”

如花公子哼了以上,手指一转那小纸扇,纸扇便如同花瓣一般展开了。

他迈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了上来,身边却是白月谷药女陆香冷,还有封魔剑派的夏侯赦。

不,也许现在该说是白月谷的夏侯赦了。

一别六十年,陆香冷的修为也已经修至了元婴,只是看得出来,才刚刚突破不久,并不算得十分出众。

但那一张脸上,气质却更显高华了。

身如一轮被洗净的明月,眉眼中都是温和仁善,唇角那一点因见了见愁弯起的笑弧,则为她添了点暖意。

夏侯赦就走在她身边。

比起药女悬壶济世的慈悲与善良,他一身的红衣如血染就,少年的面庞未有任何改变,眉心一道划下的血痕比之当年似乎深了不少。

那一双隐隐带着几分暗红的眼一转,目光便落到了见愁的身上,然后在她手中持着的那一柄燃灯剑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慢移开。

当然,还有来凑热闹的小金。

先前他因为主动请缨去帮助左流,好不容易脱离了家里那一群老头子的管教,当然不会那么老实地回去。所以在白寅带着左流回去的时候,他也跟着到了中域,四处游荡。

等今天小会一开,他就来了,也正好跟陆香冷他们遇到,凑在了一起。

这会儿他不知道为什么落在后面,怀里抱着的大西瓜已经啃了一半,远远看见见愁,便连忙跑了上来,跟只猴子似的上窜下跳。

“见愁师姐,见愁师姐!终于又看见你了!对了,怎么没看到左流?”

“他还在修炼呢,说是有了点感悟,要闭关。”

左流是个怪才,鬼才,旁人修炼寸步难进,他修炼起来一日千里。有时候想想,见愁觉得他比谢不臣都不差到哪里去了。

“不过,你们竟然凑到了一起,今天见着可是个大惊喜了。”

“恩,是挺惊吓的。”

如花公子凉飕飕地瞥了她一眼,在发现自己看不清她修为的底细时,心里边越发不爽了起来。

夏侯赦本不是多话的人,多数时候内敛且孤僻,唯有与人战斗的时候有那股凶戾之气,所以这会儿没搭话。

倒是他身边的陆香冷微微一笑:“也不是无缘无故凑到一起的。整个中域都知道见愁道友平安归来,我等料想你小会应该会来,所以才都走了这一趟,果然也见着了。”

“原来如此……”

这些旧日曾一起患过难的朋友,心里竟都是记挂着她的。

见愁心里面,一时暖融融的,想要说什么,可又觉得说出口了,那味道也就淡了。

所以,最终她也没说出什么煽情的话来,只是不知觉间便笑得明媚了些许:“到底是当初我修炼不够,道行不深,倒叫大家为我担心了。”

“担心?”

如花公子毫无风度地翻了个白眼,嘲讽之意半点也不掩饰。

“真是出人意料,六十年没见了,见愁道友脸皮伴修为更厚呢。”

“……”

若论谁一句话噎死人的功夫更好,五夷宗如花公子敢认第二,天下无人敢认第一。

见愁被怼得没了话。

她身后一些的王却,却是因为远游,所以这是头一次见到陆香冷等人,略略看了看,才将他们与自己听来的那些对上。

只不过……

“见愁道友的朋友们,都是很有趣的。”

有趣吗?

见愁回头看了王却一眼,猜着他大约不认识,便苦笑了一声,开始给他们相互介绍起来。

因为有见愁这个共同的相识,且王却淡泊,陆香冷平和,小金自来熟,几个人很快就熟悉了起来。

又因为皆是见多识广人物,说起话来各有各的妙处,竟也十分融洽。

故人相见,当然是谈这六十年里发生的事情多一些。

于是见愁知道了五夷宗近年来的变化,知道了陆香冷已经被誉为“继药王一命先生后最出色的炼丹师”,知道了夏侯赦因兵主万器传承的事情被师门追杀终为陆香冷所救,也知道了小金近些年在家中遭受的所谓“毫无人性的虐待”……

恩,反正他说是虐待,那就虐待吧。

最终是陆香冷问道:“千难万难,终是化险为夷了。如今见愁道友也回了崖山,不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远的打算暂时还没有,若没什么事情的话,多半是在崖山闭关修炼一段时间吧。”

见愁也不是特别确定。

她经历的事情有些多了,而修炼是一件需要沉淀的事情。若能空出一段时间来闭关调整,应该大有好处。

只不过,她也说了,前提是没什么事情。

“若能清修也好,回头见愁道友得空,倒是可往白月谷走动。前些年我新酿了几坛新雪酒,还没开出来启封呢。”

陆香冷雪白的脸上,因亲近的笑意,多了点烟火气,一身月白的长裙却依旧衬得她似月中仙子。

“香冷道友有约,他日得空必当赴约。”

见着这些朋友,连日来遇到的那些糟心的事情,便仿佛暂时离她远去了,见愁也不由得放松地笑了起来。

于是如花公子又在旁边酸溜溜地说陆香冷不请别人,小金则在严肃地思考家里人说的小孩子不能喝酒这回事……

气氛一时好到了极点。

只是也没有过多久,他们后面的山道上便传来了一道声音:“见愁——”

是扶道山人。

见愁一下回过头去,便见扶道山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高处的山道上,先前与他说话的郑邀、庞典和染霜大师三人则不见了踪影。

她对众人道:“师父叫我,先失陪一下。”

众人都点头,目送她重新往山道上走去。

“师父。”

到了扶道山人近前,见愁便停下脚步,喊了一声。

先前脸上那一点轻快的神态,也敛了下去。她感觉得到,扶道山人是有话要说。

果然,扶道山人朝着下方看了一眼,自然是瞧见了陆香冷等人,只是也没有半点走过去的意思。

他只是微微锁了那两道发白的眉毛,叹了一声:“先前在诸天大殿上,你有什么感觉?”

“感觉?”

扶道山人没再走山道,而是选了旁边一条斜斜支出去的小径走去,于是见愁跟了上去。

“师父指的是横虚真人派谢不臣去那件事吗?”

“嗯。”

扶道山人点了点头。

见愁便看了远处林间那被秋意染出的几抹红一眼,沉吟道:“不知道是不是徒儿错觉,只觉得横虚真人那话不大对劲,听着没多少从容,反而有些……焦虑。”

扶道山人一听就笑了出来,只是末了又笑不出来了。

“他能不焦虑吗?眼看着距离他自己算出来的百年浩劫也没几年了。对修士而言,上百年都不过失弹指一挥间。这仅余的几年,他又能做什么呢?”

百年浩劫……

见愁之前只听出那话不很对劲来,却是没有想到这个点上去。可一旦被扶道山人指出来,那一句听起来十分奇怪的话,竟然就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正如扶道山前先前所言,横虚真人就是那样算无遗策滴水不漏的人,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样的一句强硬的话来,已经证明了很多东西。

那一句话……

到底是告诉旁人,告诉谢不臣,还是——告诉他自己呢?

一念及此,见愁竟不由得哂笑了一声,只对扶道山人道:“师父,我虽知道您说过的那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知道昆吾若真出事,我们崖山,甚至整个中域左三千都要大受影响,可心里,竟生不出半点的紧张和同情。”

扶道山人回头看了她一眼,明白她所思所想,只道:“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我更担心的是眼下。”

“眼下?”见愁念了一声,“您指的是谢不臣去雪域这件事?”

“不错。”

扶道山人背着手在道上走,一步步踩着脚下那叠得厚了些的枯叶上。

“横虚这老怪物,我最了解不过了。这种让自己真传弟子,且还是谢不臣,去以身犯险的事情,实在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只怕,这中间还有什么隐秘……”

这也是见愁的想法。

只是她与这一位横虚真人实在不熟,无从去揣度,所以只听着扶道山人说。

“正所谓无利不起早,若此行对谢不臣无益、对他自己无益、对昆吾无益,是不可能成的。”

“要么是那边出了什么天材地宝,要么……”

“就是要跟极域牵扯上点关系了。”

说到最后这一句话的时候,扶道山人的声音,有些缥缈,又压抑着一片沉沉的阴霾。

见愁听着,心头一跳。

这一瞬间,出现在她脑海中的,竟然不是极域中遭逢的事情,而是前不久在崖山那弥天镜上,老祖述及的那一场十一甲子前的惨烈……

“师父……”

她开口想说什么。

扶道山人却是一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他昆吾,我到底不敢再放心了……”

不是不会,而是不敢。

这一字之差,内含了多少年压抑下的失望?

见愁接不上这话,也不敢接,陪着他走了一段路,才道:“师父,我想去。”

“……”

扶道山人只想起了近百年没见,却殒身于雪域的余知非来,过了许久,才转头看着见愁,可依旧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愁却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慢慢地对他笑了一笑:“昆吾不能不防,雪域不能不查。而且,师父——我想把余师弟,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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