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进过崖山武库的弟子都知道——

一线天,一线天……

天机一线,仙机一线。

这是一柄近千年来都无人拔起之剑,也是崖山来历最神秘、最玄妙的一柄剑。

自古崖山有三剑。

一剑立于拔剑台下,乃是数千年前一位崖山先辈所铸。

形制皆平平无奇,其质之坚却历万劫而不摧。

而今风雨侵蚀,伫立千年,几连灵照顶、拔剑台于一体,剑号“无名”。

一剑生于崖山绝顶,乃是一柄孕育自山体的半天成之剑。

传闻万年前崖山某大能修士一剑归来,穿透整座崖山的山体,从此再未将剑拔出。时日既久,山体有灵,依此剑之形为器胎,渐渐覆石启灵于剑上,成剑之大之高,与崖山等同,从此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此剑因修士之剑而成,却赖崖山山体而生,一半天成,从此名之曰“崖山剑”。

最后一剑,便是眼前之剑了。

见愁的身形,悄然从那冰原上消失,再出现的时候,已经虚浮在高空之中,就这样隔着三丈的距离,看着这冰封于山体中的六尺长剑。

比起当年初见之时,它似乎又长了那么一分。

如果说,拔剑台下无名铁剑与还鞘顶上崖山巨剑,一者是人成之剑,一者是半人成半天成之剑,那么此剑——

便是真正的天成之剑。

即便是崖山的先辈,都不清楚此剑具体出现在何时,更不知道它因何而成。

《武库》有载,此剑第一次在武库中为人发现,是在万年之前。

那个时候,崖山武库初初开辟千余年。

当时一位崖山长老带着弟子前去开启武库,经过某一座并不高的冰山时,偶然在其山底中心,发现了一线红痕。

寸许长,细细的一丝。

且因为它在底部的中心,还隔着厚厚的一层坚冰,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若非机缘巧合,谁也不会注意到。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这一位长老也没有很放在心上,只当是山体之中自然生出的一抹异色,也未对人提及。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没有进出过武库。

直到千年以后,他因为法器折损,再入武库择剑,偶然又经过那一处山峰时,才终于觉出了不对劲。

千年前那一线红痕,不知何时,竟然已有近七寸长,且位置也不在那山的底部了,而是往上移了近百丈!

这时候,长老才骇然发现,就连这一线红痕所在的一座山,都长高了有百丈!

若仔细去看,这红痕的周围的冰层,颜色有些变暗。

大略地看去,竟然是隐约凝成了一柄小剑的形状。

这可非同小可。

武库里竟然出现了这样的东西?

长老一想,便再顾不得择剑,直接返回了山门,向掌门与诸位长老禀报此事。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武库,一起查看,试图发现其中的秘密。

可不管是用灵识查探,还是试图劈开此山研究个究竟,竟然都失败了。

那厚厚的坚冰,劈开之后,红痕便消失无踪。

可待他们一退,坚冰又随即凝聚,红痕也随之出现,端的是玄妙无比。

一开始还有猜测,这或许是武库内某一处折射来的镜像,但众人遍寻武库之后,却没找着半点可能的来源。

看不懂,也查不到。

这忽然出现的红痕,一下就成为了崖山的心病。

既然一时不能解决,众人也只好静观其变。

这一道红痕,几乎是每一日都在变长,只是变化的幅度很小,成长极其缓慢。

每一千年,约莫长个六寸,且会渐渐升高,而它周围的暗色也越来越沉凝,最终在三千年前,聚成了一柄完全的剑形。

一线红痕在剑尖,镶嵌于剑身中心。

剑越高,渐至山巅,便带着那山峰一起往上拔高;剑尖那一点红线则往下而上,带动剑身日长。

剑形终出的那一年,当时的崖山执法长老九问子出关,入武库整整看了有三日,终于是说了一句话。

这一句话,也成了后来此剑剑名的由来。

“一线赤血一线仙,一线仙机一线天。”

后来也有人说,若说崖山巨剑与无名铁剑,乃是崖山的灵与意,那“一线天”便是崖山的神与魂。

人人都知道,崖山有这样一柄天成之剑。

但在其成型后的三千年里,却没有一名崖山门下能将其拔出。

于是,就这么孤寂地伫立了万古,成了一个人人心向往之的古老传说。

直至今日,这一座冰峰,已成了崖山武库的最高峰。

天成其中的一线天,也已经长至六尺,在这最高的峰头上,俯视着整个武库,崖山万剑!

回忆着昨日藏经阁中看见的关于此剑的记载,见愁的眼中,略有几分恍惚,但从深处慢慢涌出的,却是比往日还要强烈的渴望——

万古一剑,谁能一拔?

高高兀立的峰头,坚固的冰层内,这一柄锈迹斑斑、形制古拙的长剑,就这般无声地垂立着。

见愁望了许久,终于还是于虚空中一步迈出!

这一瞬间,她双目中有明亮的光华绽开——

“嗤!”

左手负于身后,右手五指却瞬间并拢成掌,眨眼间便有无数青色的青莲灵火冒出!

见愁根本没有半点停顿,直接一掌印在了封冻的冰面上!

青莲灵火乃是她当年在杀红小界之中得到的异火,后来被她用于修炼《人器》,本身便是天地间数一数二的存在。

而今有见愁修为加持,更是强悍无匹。

才一印在冰面上,便听得“咔嚓咔嚓”一阵清脆至极的声响爆出,竟然是整个冰面在接触灵火的刹那轰然迸裂!

一道裂痕,自见愁落掌处起,向着整座山峰,飞速蔓延!

顷刻间,整座山峰都跟着摇晃!

她早已经想过了,当年崖山先辈们打开坚冰,此剑隐没,应该是因为当时剑形未成。

而今,剑形已经成三千年。

并且比起六十多年前来武库时候,她修为更高,魂魄也补全了几分。

不尽力一试,怎么能甘心?

对着山峰上出现的裂缝,见愁根本没有在意。裂缝虽出,此山却毫无崩碎倒塌之兆。

她眉头一皱,坚玉之骨上,黑风便透体而出,也尽数凝在掌心。

心念一动,掌力再催。

一时间,灵火黑风,交融为一,如同飓风一般飞旋,向着冰面转动而去!

“哗啦啦!”

尖锐刺耳的碎冰之声伴着坚冰被融化时的水声。

整个冰面迅速大面积地塌陷了下去,变成一个巨大的空洞。

但于此同时,也有无数的冰棱在空洞之中生成,朝着中间弥合,像是自我修复一般!

见愁手掌进得越深,那被破坏的冰面冰棱生长弥合的速度就越快,甚至有恐怖的寒气由内散发而出。

如今她《人器》六层的身体,是何等的强悍?

更不用说有元婴期的修为护体。

可在此刻,竟然也感觉到了一种空前的寒意,整个探出的手掌,都被冻得青紫!

那一股寒意,从周遭袭来,钻入她手掌之中,顺着她手臂就爬了上来。

一瞬间,透入脑海!

竟是一种发自神魂的冰冷!

见愁的脸色,瞬间苍白,有一种为之颤抖的冲动。

可她依旧不愿退却!

一寸,两寸,三寸!

一尺,两尺,三尺!

一丈,两丈,三丈!

……

渐渐的,见愁越进越深,整个人都已经深入了冰面之中。又因为冰面弥合的速度极快,她身后没有黑风灵火之力持续开辟的冰面,片刻后便已经重新封上。

身后,没有了退路。

此时此刻,见愁整个人都在寒冰之中,并且因为进入越深,行进越难,身周的空间也越见狭小。

因为寒冷,她两道细细的长眉上,已经结了一层晶莹雪白的冰霜,面上也是晶莹一片。

看上去,已好似要与整个冰峰融为一体。

但这时候,她距离一线天的剑身,已经极近!

一尺!

“噗”地一声,旁边横生出来的冰棱,穿透了她的手掌!

三寸!

青莲灵火在这极寒之下,黯然熄灭!一只手掌已经露出白骨森然!

一寸!

曾经灵火锻造、黑风雕琢的坚玉之骨,竟然寸寸碎裂!

巨大的痛楚,瞬间侵袭而来,让人生出莫大的恐惧,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来逃开这恐怖的制裁。

可分明已经这么近了,如何能甘心?!

这一刻,见愁根本没有给自己回头的余地,强忍下了所有的痛楚,不进反退!

右掌全力探出,三丈斗盘在寒冰中盛放!

“咔嚓!”

隔开她与一线天的最后一寸冰面,终于碎裂!

那仅有两指宽、且满布着斑驳锈痕的细长剑身,也终于毫无保留地,出现在了见愁的眼前。

其上那一线深红,如此惊艳,如此凛冽!

她根本没有浪费半点时间,也没有容许自己在如此关键的一刻发怔。在冰面破去的瞬间,那已经碎裂了指骨的手指,已经立刻伸了过去!

常年封存于冰中的长剑,带着亘古的冰冷。

可在触到此剑的一瞬间,见愁根本来不及感受其半分的温度,剑身上那一道自剑尖蔓延而上的红线,便猛地一亮,好似活了过来!

那一刻,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志,轰然传来!

如同九天之上的神佛,如同翻腾倒卷的海浪,浩浩汤汤,透过那剑身,霎时间狂涌而来!

见愁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

“嗡!”

一声轻吟,一圈透明晶莹中夹了一线血红的波纹荡开!

以一线天为中心,这一座冰峰这一段六尺高的坚冰,竟然尽数碎成了齑粉!

原本已经触摸到一线天且被困封于冰层中的见愁,立刻被击中,倒飞出去!

“轰隆!”

撞到了前方不高的山峰,又深深地砸进了远处一面冰原绝壁!

见愁痛得都没了知觉。

明明遭受了如此恐怖的一击,可诡异的是,她整个灵台之中,神魂竟然极其清醒,仿佛被什么东西保护了一般,没有受到任何的损害。

但也因为太清醒,她此刻能感受到的痛楚,简直能令人疯狂!

即便是《人器》六层的身体,都无法承受方才的冲击。

血肉崩碎,骨骼迸裂,灵力与魂力俱散,冷得像是一摊被砸碎的冰块。

就连动动手指,都无法做到!

而在视线的远处,那一座最高峰上,一线天依旧岿然,纹丝未动。甚至方才为那一道波纹震成了齑粉的山体,又开始重新弥合。

不过片刻,就已经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

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凛然如初。

见愁看着,终于是没忍住露出了一分苦笑。

一线天啊。

可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百倍。

而且,冥冥中,她竟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来:此剑,只怕并不是她他日修补全了魂魄,就一定能降服。

“咳,咳……”

五脏六腑都已经被打得移了位,一身血气乱窜,见愁一时咳嗽了起来,竭力要运转身上的力量,修复身体。

但她此前开凿冰面,身受极寒,无比严重,竟是连体内的灵气都滞涩了。

见愁心内,一时绝望。

难道要等它自然解冻,或者通知人来救自己?这也太丢脸了一点吧……

正自挣扎迟疑间,一股暖意,忽然在她头顶,缓缓透下。

周身那冰冷的感觉,瞬间得到了缓解,滞涩的灵气,也立刻开始了缓慢地运行。

这种感觉……

像是冷风里河岸边燃起的篝火,大雨天茅屋中点亮的油灯,又仿佛冬雪日寒夜里,悬在柴扉前一点光亮……

不是那种火烫的热,而是暖。

温温和和,平平静静,浸到人心口的暖,自有一种镇定心神的清明力量……

这是?

见愁顿时一怔,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过这种属性的护身法器,于是下意识地,仰头抬眸看去。

头顶的冰层中,竟然封着一把三尺二寸的长剑。

黑铁剑身,其上密密的打着二十一枚宝相花图纹;剑锷的形状极为独特,铸刻着十八莲瓣,犹如古佛座下的莲台;连着那剑柄一看,又像是一柄拉长的灯盏。

陈旧里透出几许禅意,沉黯中偏又有几分奇异的红尘气。

距剑锷两寸的剑身上,隐约刻着两字梵文:燃灯。

此刻,那一股暖和的气息,便从剑上传来,透过冰层,将她笼罩,逐渐将她周身的冰冷化尽。

见愁愣住了。

已经是第二次进武库的她,不会不明白这一幕代表的含义——

这一柄剑,竟然选中了她?

一线天将她击中,打落至此,头顶上却恰有一剑高悬,解了她的困境,还选中了她……

是巧合吗?

忆及自己在那恐怖冲击之下,灵台无损的情况,见愁仰视着头顶上这一柄剑,无奈一笑:“原来,我此刻该选的,是你……”

一点昏黄的光芒亮起,在剑上流转了一圈,又安静地熄灭。

看上去,就好似这一柄剑,听到了她的话,还给出了反应一样。而那一股暖意,依旧未曾断绝,源源不断地注入她身体。

见愁忽然就觉得暖到了心坎儿上。

周身封冻之感,已经渐渐褪去。

《人器》炼体第六层的强悍身体,也开始自动修复。灵火冒出,重新将坚玉之骨烧弥重塑,经脉血肉,亦在灵力的催生下飞快丰满。

待得那一只手恢复成原本纤细白皙的模样,她轻轻抬手。

“噗。”

一声轻响。

几乎没费吹灰之力,这一柄燃灯剑,便穿破冰层,落到了她掌中。

刹那间的感觉,契合到了极点。

红尘有青灯千丈,佛前徒留孤盏一星……

这一柄剑,竟是来自佛门,看此剑名,便知与那一位佛门传说中的“燃灯古佛”有那么一两点的渊源。

这倒是有些奇怪了……

见愁自忖从未修行过什么佛家法门,也不通什么佛理禅机,更不觉得自己是个有慧根的人。

此剑,怎么就选中了自己?

望着这一把剑,她疑惑了好一会儿。

只是很快,受伤严重的身体就已经恢复成了原本模样,甚至因为此剑气息的温养,半点没觉得虚弱,还更觉清明平静。

“该是一柄不凡之剑……”

见愁呢喃了一声,终于还是笑了起来。虽觉得不能触及一线天,始终有些可惜,但此行也不算毫无收获。

远处那些年轻弟子,这会儿大多都已经寻找到了合适的法器。所以她也没敢耽搁,直接从这冰原绝壁之上一跃而下。

脚步落地,她便准备过去。

可谁料,脚步迈开才没两步,脚下的地面,竟无端震颤起来!

整个武器,一时间山摇地动!

见愁骇然间抬眼一看,只见那灰蒙蒙的天幕都跟着震颤,像是被什么力量扭曲了一般,泛起了一阵阵涟漪。

极目处,有红,有绿,有白……

竟然是十数道形态不一的剑光,自武库之外某一个遥远的地方,呼啸而来——

向着这万万里冰封世界坠落!

“咄!”

“咄!”

“咄!”

……

犹如十数道陨落的星辰,再穿过那一片涟漪似的天幕之时,便纷纷失去了力量,自高天之上,颓然落下!

其中一道深青色的剑光,恰落在见愁近处,插入前方冰冷的绝壁,没入两尺,只留下一尺余在外。

那竟然是一柄亮如秋水、寒光四溢的长剑!

颤抖的剑身上,还沾着一点仿佛犹带余温的鲜血!

崖山武库,名剑择主;

剑失其主,乃归武库!

这一瞬间,见愁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响,昏昏然一片的空白……

整个武库,还在颤抖。

高高俯视着群剑的一线天,似乎感应到了这十余把剑的归来,也随之震颤。

剑身上那一线干涸血迹一般的红,忽然鲜艳欲滴!

“铮——”

天地间,仿佛有一声悲怆的剑吟响彻!

整个武库广阔的地面上,竟然有成千上万道的红线亮起,从山峰上,从绝崖边,从冰原里,从地底的深处!

犹如无数延伸的经脉!

尽头处,连着那一柄六尺古剑!

才落入武库的那十余把剑上,几点赤红剥落,顺着这血红色的脉线,便汇入了一线天那血红的一线中。

凛冽的,深红!

原来,这才是它的来历。

可这一刻,见愁没有半分得知的惊喜,只是这样站在这明亮鲜活起来的无数血红脉线里,凝望着。

年轻的弟子们,从未见过着场面,全都吓住。

远远看见见愁的身影,便朝着她跑过来,一脸的慌乱:“大师伯,大师伯,这是怎么了?!”

见愁眨了眨眼,心下是说不出的冷寒,慢慢道:“回去吧,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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