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愁的目光下移,落到那九节竹上,也注意到了小小的一点蜉蝣,却不怎么在意。

“天下生灵……谁的命,不是命?”

无端端生出来的感想,让见愁自己也怔了片刻。

这巨大的岛屿上,只有见愁一人,显得形单影只。

天上的星星渐渐稀疏了起来,月也隐入了层云之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海浪拍击海岸的声音还在,海鸟们隐约的鸣叫也还在。

只是见愁的心,忽然放空了。

十余日来,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情。

这些事情计算起来,仿佛比自己之前的二十余年经历得还要多。

丈夫背叛,腹中子失,拜师扶道山人,离开山村,一路行来,甚至还开始修炼,竟然也有了不同于寻常人的手段和修为,尽管非常微末。

甚至,她还结下了一些仇人,见到了一些有趣的人,结交了一些……

朋友。

若以她十余日前的眼光来看,这一qiē都不可思议。

而如今,如此真实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天地如此广阔,是昔年的她绝对无法想象的。

正如她此刻,坐在这石潭边,孤岛上,大海旁,四面一望,是宇宙的浩瀚无尽。

大海和陆地,便是全部了吗?

不一定。

见愁抬眸,望着那缓慢移动的星斗,思绪渐渐沉下来,也纯粹下来。

她想起张遂的沉默和稳妥,想起周狂的憨厚和狂妄,想起扶道山人的荒诞不经和睿智强大,想起为了心中一时恶念而对聂小晚出手的许蓝儿,甚至……

想起为了寻仙问道杀了自己的谢不臣。

寻仙问道?

那不是自己要寻的仙,也不是自己要问的道。

若仙便代表着灭绝人欲,无情无我,那见愁要寻的不是仙,要问的也不是道。

她想起自己很久很久以前为谢母抄过的佛经和道书,本以为时光匆匆,已过去了那么久,她早该忘得一干二净了,可脑海底下藏着的记忆一晃,竟然又全数迸现出来。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为之强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道大,天大,地大,王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什么又是道呢?

若按着书上说,“道可道,非常道。”

见愁一边想,一边轻声地呢喃着。

落在九节竹上的那一只蜉蝣扇了扇翅膀,飞起来,又落回原地。

见愁又想起谢不臣这名字的来源:“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敢不臣。”

所以,谢不臣,姓谢,名不臣,字无名。

见愁一时竟有些分辨不出他名字到底是哪个含义。

是道让天下不敢不臣,还是他将不臣于道呢?

想到这里,她莫名地笑了一声。

心下,竟意外地平静。

袖中,藏着她放了许久的那一把银锁,见愁取出它来的时候,红绳的颜色依旧鲜艳得扎眼。

她温热的指腹,一点一点摩挲过红绳的纹路。

银锁上一个“谢”字,依旧让她心痛如绞。

仇恨。

只有在这寂寂无人的时候,她才能听到心底那一片疯长的声音,穿破土壤,拔地而起,冲入云层,将整个天地都缠绕起来。

风拂面。

见愁拿着那一把银锁,脑海之中浮现的,却是村落中心,那一棵老树上飘拂的一根根红绸。

只不过过去了十天,再想起昔日的一桩桩一件件,却像是过去了一辈子一样。

见愁慢慢吸入一口海岛上腥咸的空气,再慢慢吐出。

她终于彻底平静下来了。

白日里在斩业岛上画过的那些图案,一下出现在她的记忆里。

见愁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要做。

她翻开了随身带着的那一本小册子,最后的几页写着灵石的用法,见愁盘腿坐下,有样学样地握住一颗张遂留下的灵石,闭上了眼睛。

肉眼可见的一缕缕白光,从见愁手中的灵石幽幽亮起,顺着她掌心处的经脉,汇入她的手臂,而后在全身窍穴之间游走一圈。

与此同时,身下的斗盘也开始旋转,并且若隐若现。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见愁白日一战消耗太大的原因,斗盘上原本被点亮的两根坤线,都有些暗淡。

不过,随着新的灵力的注入,它们又渐渐饱满明亮起来。

灵气流淌到见愁身体何处,斗盘上便会有一个地方格外明亮。

斗盘与修士的身体内经脉窍穴息息相关,每一个“道子”对应的位置便是一枚窍穴,每一条“坤线”对应的都是一条经脉。

渐渐地,那一枚下品灵石渐渐变成了毫无灵气的灰白色,在最后一缕灵气被抽走的同时,它发出“啪”地一声哀鸣,终于崩碎成粉末,从见愁并未握紧的指缝间流下。

见愁睁开了眼睛。

此刻,她能清楚地看见旋转的斗盘,斗盘上每一根或明亮或暗淡的坤线,还有那些暗淡的应该落下“道子”的位置。

右手伸出,见愁前倾了身体,用食指在铺着一层薄沙的地面上画了几笔。

若有大能修士在此,只怕会大吃一惊。

只因为,见愁画的不是别的,正是青峰庵出事那一日浮现在上空的巨大印符。

见愁尝试着控zhì斗盘轻轻旋转了一个角度,便立刻停了下来。

那一刻,她仿佛听到了钥匙捅进锁眼里,正好契合在一起的机括咬合之声。

不偏不倚,见愁画出的那一枚印符的线条,竟然正好与斗盘上的一些坤线重合!

而印符上转折的那些“点”,落在斗盘上,恰好都是一枚又一枚还未点亮的“道子”的位置!

这凭空而起的神秘印符,竟然就是一枚道印!

道印,便是修行的法门!

见愁至今还记得扶道山人说过的那一句话。

修士的窍穴经脉与斗盘对应,如今斗盘上的道印已经有了,只要见愁能明白这道印上的坤线与道子,对应的是自己身体哪个位置,便能习得这道印代表的法术!

那一刹那,见愁的眼眸明亮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旁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道印……

还不仅仅是一枚,她脑子里还刻着青峰庵隐界外,那巨大的光球投射出去的五色道印!

一共六枚!

“……老天爷这是在补偿我吗?”

见愁想想,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随意拍了拍两手,将灵石碎裂后留在掌心的粉末拍去,收了盘膝打坐的架势,身下的斗盘,便渐渐隐没了。

然而,周围却并没有变得黑暗起来。

一点点米白的萤光,忽然闯入了见愁的视野。

她微微一怔,转过头去,便瞧见了一幕静谧而优美的场景。

不知何时,水潭边竟然飞来了一群萤火虫,震动着它们小小的翅膀,在水潭边的草丛里,飞来飞去,尾巴上提着小小的灯笼,只照亮自己周围小小的一片黑暗。

它们丝毫不知道,不远处还坐着一个在窥探它们的人类修士。

深沉沉地黑暗里,它们美得惊人。

见愁不觉之间,竟然有些看呆了。

直到这些萤火虫尾部的光芒,开始渐渐变得暗淡,她才感觉到,天地之间,有更加强烈的光芒投射而出。

天边,已经渐渐泛白。

一个夜晚,竟然就要这样过去了。

清晨的露珠,从石潭周围低矮草丛的叶片上滑落。

见愁眨了眨眼,一声低笑:“萤火之光,果真难以与日月争辉……”

“你也这样以为吗?”

一道难以形容的声音,从见愁的背后响起。

说年轻,似乎又饱含沧桑;说清越,却又带着隐约的沙哑;说轻浮,却又夹着一种难言的沉重……

见愁一下转过身去,便愣了一下。

她此刻坐在那巨大石板的这一头,而那一头却站着一名眉目清秀的少年。

清晨的雾气似乎遮了他眉眼,有一种隐隐的模糊,一身浅浅的艾青色长袍,上头绣着古老而过时的花纹。

明明是个少年,却给见愁一种垂垂暮年的老人的感觉。

她竟未察觉,这少年是何时到自己身边的。

伸手自然地拿起手边的九节竹,上头落着的那一只蜉蝣,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见愁手指握紧,脸上却带笑:“你是何人?”

“我?”

少年似乎有些迷惑,他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你没名字吗?”见愁诧异。

少年依旧摇头,眼底仿佛没有半点情xù。

他照旧问见愁:“你也觉得,萤火之光,难比日月吗?”

“萤火短暂,而日月永恒……更何况,米粒之光……差太远了。”

见愁说的不过是个事实,她虽喜欢黑暗之中的萤火,却不得不承认二者之间的差距。只是眼前这神秘出现的少年,对这个问题似乎过于执着。

少年站在那一块石头的末端,青苔仿佛也爬到了他的身上。

“萤火短暂,而日月永恒。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不知道。”

见愁不很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少年一笑,竟然给人一种清风拂面的感觉。

他说:“这就是道。”

道?

见愁一怔。

她忽然感觉出眼前这少年的不凡来。

“你知道什么是道?”

“我知道。”少年淡淡地回答,“听说人人都想知道什么是道,想要向上苍求一个明证,知道自己的道是不是‘道’,谓之‘证道’。你也想要证道吗?”

见愁敢肯定,即便是扶道山人也不敢如此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知道什么是“道”。

千千万万年以来,有几个人敢知道?

在见愁以为,知道了“道”的人,约莫都已经长生不死。

所以对眼前这一名少年的话,她将信将疑。

眨眨眼,见愁道:“我倒不想证道,只是有些好奇,道到底是什么样。”

“道么?”

少年一动也不动,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海平面。

一道红光,被冒出海平线一些的日头投射出来,映入他眼底,有种血腥的微红。

“那是一种很丑,很丑的东西。你不会想看到的……”

见愁觉得,这孩子可能脑子有点小毛病。

不过跟他说话的感觉很奇妙,会让见愁觉得心底宁静。

她倒不介意,换了个话题:“道这东西,我不明白。我比较好奇,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原本就在这里,是你惊扰了我,所以我才出现。”少年慢慢蜷缩着身子,坐在了见愁的对面,却一点也不靠近,“你听过一句话吗?朝生暮死,不饮不食;沧海一粟,蜉蝣天地。”

“不全,但听过。”见愁点了点头,“蜉蝣者,朝生而暮死。”

那少年一下露出奇怪的笑容:“我是一只蜉蝣,今朝方生。”

“……”

见愁一下愣住了。

蜉蝣是很小的一种虫子,常生在水边,寿命仅有短短一日。见愁曾在很多地方看见过,可自称为“蜉蝣”的“人”却是头一次见。

少年一下笑出声来,仿佛觉得见愁很有趣:“我刚才在旁边看了你有一阵,你是人吧?人都像你这样有趣吗?”

“我……不算有趣。真正有趣的人,应当像是我师父那样……”

见愁想告sù他扶道山人是什么样,可脑子里却一下冒出了方才自己说的话。

蜉蝣者,朝生而暮死。

声音一下顿住,见愁没有继续说下去。

少年道:“为什么不继续说了?”

“没什么好说的。”见愁摇头。

少年又问:“一只蜉蝣在跟你说话,你不惊讶吗?”

“……有,不过已经不很重要了。”

“我今朝方生,等夕阳沉落,暮色来临,就要死去。”少年的声音,似乎开始改变,见愁能明显感觉出这声音成熟了许多,又沧桑了许多。

朝生,暮死。

眼前这少年,黄昏的时候便要――

死吗?

倒是少年自己半点激动的情xù都没有,声音平缓得像是一条线。

“蜉蝣者,朝生暮死,生命只有一日。这也是道。可是跟你们这些修士一样,我才生不久,为何要死?我不想死。”

他又说:“你说,世上会有活过一日的蜉蝣吗?”

见愁无法回答。

少年的目光落在见愁的脸上,他道:“你们闻道可得长生,我也想。我不信我活不过一日。”

“如果不能呢?”

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沉重,兴许是因为,这少年的三言两语,好像触摸到了一些东西?

见愁不清楚,只是问。

“日出,我生;日落,我亡。闻道则死,凭什么?”

那少年慢慢地站了起来,望着那一轮徐徐升起的红日。

他的声音,由轻缓,而逐渐惊心动魄起来。

“若道让我活不过一日,我必使日出永不落,日落永不出;让天下无朝暮,无日夜;令时光永不流动,万古如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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