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锦惜几乎快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整个人都一下从座中站起了身来,面上是难掩的惊骇。

“薛况明日才会从涿州开拔入宫,你是——”

“夫人, 七皇子殿下是我们从涿州秘密接过来的。”孟济见她如此震惊,不由先站出来解释,道, “您先前将那一本《反经》送给殿下之后, 殿下便已经动摇,随后伺机与我们的暗钉搭上,这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府中。明日天一亮, 怕就有一场硬仗要打,殿下在太师府中也安全一些。”

“神不知,鬼不觉?”

陆锦惜只觉得身上都冷了不少,她的目光里藏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忌惮与顾虑,只盯着萧廷之看。

“孟济, 此事大公子知道吗?”

在听见那“大公子”三个字的时候, 孟济还反应了一下, 毕竟她先前称呼萧廷之也用的是“大公子”, 接着才意识到这一次说的是顾觉非。

于是回道:“知道的。”

“知道, 他竟然知道……”

那种奇异的不安的预感,越发涌了上来。

陆锦惜忽然觉得有些没力气, 又重新坐了下去, 只是看向萧廷之的眼神, 已经是一片复杂。

不该的。

萧廷之是不该来到太师府的。

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他本应该随着薛况一起,等待着天明从涿州出发的时刻。薛况也不是傻子,不可能没有派人看着萧廷之, 毕竟他若真要到京城来,势必会看好自己手中这筹码。

可偏偏,萧廷之出现了,这样轻而易举地出现了。

微微泛上几分凉意的手指抬了起来,按住了自己的额头,陆锦惜一时有些想不透薛况的用意,更不明白顾觉非既然知道,又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应允萧廷之到太师府来!

她面上的神情并未掩饰,有些明显。

萧廷之看见了。

他身上还披着那深黑的披风,里面穿着一身藏蓝的锦袍,腰间挂着一枚精致的、不大的玉埙佩饰,一张脸上略带着道中沾染的风尘,此刻只瞧着她微皱的眉心。

又是许多天没有见了。

昔日他还是将军府里那个人人提起都要嘲讽一句的庶子廷之,如今却已经是能牵动天下大局的皇位继承者,高高在上的七皇子。

只是,一样的还是她。

一个见到了他并不会露出一丁点喜悦的她,一个细细深究神情也似乎并不欢迎他的她。

他们截然不同。

他都不清楚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路从涿州赶回京城,踏进这昔日从未踏进过的太师府的大门,再一次来到她面前。

也许真的是出于最理智的、全盘的考虑,忌惮于薛况的狼子野心,觉得顾觉非这一派有他的老师、也不比薛况那边随时图穷匕见。

可也许……

这一颗心里,还怀着一点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私心。

因为她。

因为她在这里。

因为她要自己来。

因为回到了京城可以再看到她。

可当他重新见到她的一刻,并未从她的眼底看到半分惊喜,只有一种忽然升起的怀疑和忌惮。

是的。

怀疑,忌惮。

这让萧廷之心底压抑深埋着的某一种情绪再次翻涌起来,可今时今日他又算历经了一番世事,又比往日圆熟了不少,已经能将这种情绪掩饰下去。

他站在这厅中,只是淡淡地一笑。

“夫人并不欢迎我吗?”

“怎么会?”

陆锦惜听见这声音,忽然有些头疼,但念及他身份毕竟不同于往昔了,好歹是七皇子,也得给个面子。所以她重新挂上了笑容,吩咐了一旁的孟济。

“七皇子纡尊降贵前来,倒是使太师府蓬荜生辉。孟先生,既然殿下已经来了,就请你费心劳神,为殿下安排个妥帖的住处,让人将殿下保护好了。”

“是。”

孟济老觉得自家夫人与这一位七皇子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但听她吩咐,也来不及深想,只连忙为萧廷之引路。

“殿下,您请。”

萧廷之深深地看了陆锦惜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就这么跟着孟济离开。

陆锦惜站在花厅里面看着,只看见他微有摇晃的身影,在走廊渐远的灯笼光影里穿行,慢慢不见。

可她没有回房。

只是坐在这花厅里等着。

丑时的梆子刚刚敲过,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是顾觉非回来了。

他一面往厅里面走,一面将外面披着的氅衣扔给了身边的随从,两道眉紧紧地皱着。

但在走进门瞧见陆锦惜时,便一下笑了起来。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在这里等我?”

“我本要去睡下的,可方才孟济竟然带来了萧廷之。”陆锦惜坐在那雕刻精致的玫瑰椅上,就这么静静抬眼望着他,可压着扶手的手指却不由得收紧了,“你是什么打算,薛况又是什么打算?”

“他反了。”

顾觉非眸光一闪,却是叹了一声,那语调之中也藏了几分意想不到,接着触到了陆锦惜目光,又补了一句。

“这一回是真的反了。”

真的?

什么叫做“真的”?

陆锦惜被这两句不着天也不着地的话给绕晕了,刚想要问个清楚,可想到萧廷之身上时,竟猛地一激灵:“你的意思是——”

“明日就是一场硬仗了。”

顾觉非知道她是想明白了,便也不多解释,看她在这花厅里等了许久模样,只伸出手去将她的手握在手中,一下就感觉出了凉意。

“你也是。初春时节,乍暖还寒,便是要等我,也该回屋去等。”

他嘴上责怪着,心里面却是软绵绵,微微地甜着,也不管她面上是什么表情,只将她人从座中拉起来,陪自己一道,顺着长廊往屋里面走。

道中,自也将最新的情况讲了个清楚。

“今日出去已经在京城各处关口都布下了防守,就连皇宫里面也是步步杀机。刘进守城西,方少行则负责京中各处要道的布防以及皇宫大内的禁卫调动。我乃文臣,左不过为他们参谋一二。但明日一早,也得往各处看查,以免有所疏漏。若是不出意外,这两日就该有结果了。”

这真的是要与薛况硬拼了。

陆锦惜走在路上,听着他细细碎碎地将这些琐事,想起来的只有他方才所说的“真的反了”。

于是在他话音落时,她只道:“我本以为,我已经看明白了薛况这个人。可萧廷之轻而易举地到了太师府,而你又告诉我他这一回是真的反了。我倒越发看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又想要得到什么……”

顾觉非没说话。

陆锦惜便一下侧头看他,想起来了:“他如此轻而易举地放了萧廷之来,你也半点没有怀疑地让人将萧廷之接到府里来,而你并未见薛况,消息也不可能那么及时。也就是说,在孟济告诉你能接萧廷之离开涿州返回京城的时候,你就已经清楚薛况的打算了。”

这一点,是分毫也不错的。

顾觉非没有否认。

他的判断虽然还没有得到证实,可他相信自己已经猜到了薛况这么做的动机,那种不可理喻的动机——

他厌烦了打着萧氏皇族的旗号。

他被逼到这境界,就是要光明正大地谋反。

当初那一封讨逆檄文上所言所写,说不准也是真的:唯有他将军府真的受过萧氏皇族的迫害,他才会起谋逆之心,此刻也才会决然地直接抛开原本的七皇子萧廷之!

明日正午,京城将迎来的,不是一位即将登基的新帝,而是将在薛况率领下踏平皇宫的铁蹄!

顾觉非在屋门前停住了脚步,回望着她,也不多解释半句,更不希望她担心,只道:“天明我走后,你便让人将太师府彻底封起来,万勿出门半步。有谁来,都挡在外面。除非战事平定,分出胜负……”

说得大一些,这是家国天下之大事。

说得小一些,这是顾觉非与薛况两个人之间不涉及其他人的、不死不休的夙怨!

他不会让她跟在自己身边冒险。

陆锦惜也清楚,排兵布阵的事情她是真的帮不上半点忙,所以并未有任何的反驳,只是将那翻涌起来浓烈得如酒一般的情绪压了下去,露出了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道:“我听你的。”

顾觉非这才放下了心来。

他回府的时候是丑时,进了屋后与她一道用了些夜宵,便草草躺下去睡了。

第二天清晨,陆锦惜睁开眼时,身旁已空空如也。

只有那从大街上传来的马蹄声与脚步声,穿过了偌大的太师府,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时隔十年啊。

含山关一役后,顾觉非与薛况这一场争斗,终于到了胜负见分晓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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