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文子〕曰:上古真人,呼吸陰陽,而群生莫不仰其德以和順。當此之時,領理隱密自成純樸,純樸未散,而萬物大優。及世之衰也,至伏羲氏,昧昧懋懋,皆欲離其童蒙之心,而覺悟乎天地之間,其德煩而不一。及至神農、黃帝,核領天下,紀綱四時,和條陰陽,于是萬民莫不竦身而思,戴聽而視,故治而不和。下至夏、殷之世,嗜欲達于物,聰明誘于外,性命失其真。施及周室,澆醇散樸,離道以為偽,險德以為行,智巧萌生,狙學以擬聖,華誣以脅眾,琢飾詩書,以賈名譽,各欲以行其智偽,以容于世,而失大宗之本,故世有喪性命,衰漸所由來久矣。是故,至人之學也,欲以反性于無,游心于虛;世俗之學,擢德攓性,內愁五藏,暴行越知,以譊名聲于世,此至人所不為也。擢德自見也,攓性絕生也,若夫至人定乎死生之意,通乎榮辱之理,舉世譽之而不益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得至道之要也。

老子〔文子〕曰:古者被髮而無卷領,以王天下,其德生而不殺,與而不奪,天下非其服,同懷其德。當此之時,陰陽和平,萬物蕃息;飛鳥之巢,可俯而探也;走獸,可繫而從也。及其衰也,鳥獸蟲蛇,皆為民害,故鑄鐵[火段]刃,以御其難。故民迫其難則求其便,因其患則操其備,各以其智,去其所害,就其所利,常故不可循,器械不可因,故先王之法度,有變易者也。故曰:「名可名,非常名也。」五帝異道而德覆天下,三王殊事而名後世,因時而變者也。譬猶師曠之調五音也,所推移上下,無常尺寸以度,而靡不中者,故通于樂之情者能作音,有本主于中,而知規矩鉤繩之所用者能治人,故先王之制,末世之事,善即著之。故聖人制禮樂者,而不制于禮樂;制物者,不制于物;制法者,不制于法。故曰:「道可道,非常道也。」

老子〔文子〕曰:昔者之聖王,仰取象于天,俯取度于地,中取法于人;調陰陽之氣,和四時之節,察陵陸水澤肥墽高下之宜,以立事生財,除飢寒之患,辟疾疢之災,中受人事,以制禮樂,行仁義之道,以治人倫。列金木水火土之性,以立父子之親而成家;聽五音清濁六律相生之數,以立君臣之義而成國;察四時孟仲季之序,以立長幼之節而成官;列地而州之,分國而治之,立大學以教之,此治之綱紀也。得道則舉,失道則廢。夫物未嘗有張而不弛,盛而不敗者也,唯聖人可盛而不敗。聖人出作樂也,以歸神杜淫,反其天心;至其衰也,流而不反,淫而好色,不顧正法,流及後世,至于亡國;其作書也,以領理百事,愚者以不忘,智者以記事。及其衰也,為奸偽以解有罪,而殺不辜;其作囿也,以成宗廟之具,簡士卒以戒不虞。及其衰也,馳騁弋獵以奪民時,以罷民力。其上賢也,以平教化,正獄訟,賢者在位,能者在職,澤施于下,萬民懷德;至其衰也,朋黨比周,各推其所與;廢公趣私,外內相舉;奸人在位,賢者隱處。

天地之道,極則反,益則損。故聖人治弊而改制,事終而更為,其美在和,其失在權。聖人之道曰:非修禮樂,廉恥不立。民無廉恥,不可以為治;不知禮義,不可以行法。法能殺不孝者,不能使人孝;能刑盜者,不能使人廉。聖王在上,明好惡以示人,經非譽以導之,親而進之,賤不肖而退之,刑錯而不用,禮樂修而任賢德也。故天下之高,以為三公;一州之高,以為九卿;一國之高,以為二十七大夫;一鄉之高,以為八十一元士。

智過萬人謂之英,千人者謂之俊,百人者謂之傑,十人者謂之豪。明於天地之道,通于人情之理,大足以容眾,惠足以懷遠,智足以知權,人英也。德足以教化,行足以隱義,信足以得眾,明足以照下,人俊也。行可以為儀表,智足以決嫌疑,信可以守約,廉可以使分財,作事可法,出言可道,人傑也。守職不廢,處義不比,見難不苟免,見利不苟得,人豪也。英俊豪傑,各以大小之材處其位,由本流末,以重制輕,上唱下和,四海之內,一心同歸,背貪鄙,向仁義,其于化民,若風之靡草。今使不肖臨賢,雖嚴刑不能禁其奸,小不能制大,弱不能使強,天地之性也。故聖人舉賢以立功,不肖之主舉其所與同,觀其所舉,治亂分矣;察其黨與,賢不肖可論也。

老子〔文子〕曰:為禮者,雕琢人性,矯拂其情,目雖欲之禁以度,心雖樂之節以禮,趣翔周旋,屈節卑拜,肉凝而不食,酒澂而不飲,外束其形,內愁其德,鉗陰陽之和而迫性命之情,故終身為哀。人何則不本其所以欲,而禁其所欲;不原其所以樂,而防其所樂。是猶圈獸而不塞其垣,禁其野心,決江河之流而壅之以手,故曰:「開其兌,濟其事,終身不救。」夫禮者,遏情閉欲,以義自防,雖情心[口囷]噎,形性飢渴,以不得已自強,故莫能終其天年。禮者,非能使人不欲也,而能止之;樂者,非能使人勿樂也,而能防之。夫使天下畏刑而不敢盜竊,豈若使無有盜心哉!故知其無所用,雖貪者皆辭之,不知其所用,廉者不能讓之。夫人之所以亡社稷,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未嘗非欲也。知冬日之扇,夏日之裘,無用于己,萬物變為塵垢矣!故揚湯止沸,沸乃益甚,知其本者,去火而已。

老子〔文子〕曰:循性而行謂之道,得其天性謂之德。性失然後貴仁義,仁義立而道德廢,純樸散而禮樂飾,是非形而百姓眩,珠玉貴而天下爭。夫禮者,所以別尊卑貴賤也;義者,所以和君臣、父子、兄弟、夫婦,人道之際也。末世之禮,恭敬而交為。義者,布施而得,君臣以相非,骨肉以生怨也;故水積則生相食之蟲,土積則生自肉之狩,禮樂飾則生詐偽。末世之為治,不積于養生之具,澆天下之醇,散天下之樸,滑亂萬民,以清為濁,性命飛揚,皆亂以營,貞信熳爛,人失其性,法與義相背,行與利相反,貧富之相傾,人君之與僕虜,不足以論。夫有餘則讓,不足則爭;讓則禮義生,爭則暴亂起。故多欲則事不省,求贍則爭不止。故世治則小人守正,而利不能誘也;世亂則君子為奸,而法不能禁也。

老子〔文子〕曰:衰世之主,鑽山石,挈金玉,擿礱蜃,消銅鐵,而萬物不滋;刳胎焚郊,覆巢毀卵,鳳凰不翔,麒麟不游;構木為台,焚林而畋,竭澤而漁,積壤而邱處,掘地而井飲,濬川而為池,築城而為固,拘獸以為畜。則陰陽謬戾,四時失序,雷霆毀折,雹霜為害,萬物焦夭,處于太半,草木夏枯,三川絕而不流。分山川溪谷,使有壤界;計人眾寡,使有分數。設機械險阻以為備,制服色,等異貴賤,差賢不肖,行賞罰;則兵革起而忿爭生,虐殺不辜,誅罰無罪,于是興矣。

老子〔文子〕曰:世之將喪性命,猶陰氣之所起也,主暗昧而不明,道廢而不行,德滅而不揚,舉事戾于天,發號逆四時,春秋縮其和,天地除其德。人君處位而不安,大夫隱循而不言,群臣推上意而懷常,疏骨肉而自容,邪人諂而陰謀,遽載驕主而像其,亂人以成其事。是故,君臣乖而不親,骨肉疏而不附,田無立苗,路無緩步,金積折廉,壁襲無嬴,殼龜無腹,蓍筮日施,天下不合而為一家,諸侯制法各異習俗。悖拔其根而棄其本,鑿五刑,為刻削,爭于錐刀之末,斬刈百姓,盡其太半,舉兵為難,攻城濫殺,覆高危安,大衝車,高重壘,除戰隊,使陣死路,犯嚴敵,百往一反,名聲苟盛,兼國有地,伏尸數十萬,老弱飢寒而死者,不可勝計。自此之後,天下未嘗得安其性命,樂其習俗也。賢聖勃然而起,持以道德,輔以仁義;近者近其智,遠者懷其德,天下混而為一,子孫相代輔佐;黜讒佞之端,息末辯之說,除刻削之法,去煩苛之事,屏流言之跡,塞明黨之門,消智能,循大常,隳枝體,黜聰明,大通混冥,萬物各復歸其根。夫聖人非能生時,時至而不失也,是以不得中絕。

老子〔文子〕曰:酆水之深十仞而不受塵垢,金石在中,形見于外,非不深且清也,魚鱉蛟龍莫之歸也。石上不生五穀,禿山不游麋鹿,無所蔭蔽也。故為政以苛為察,以切為明,以刻下為忠,以計多為功。如此者,譬猶廣革者也,大敗大裂之道也。「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

老子〔文子〕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先為不可勝之政,而後求勝于敵。以未治而攻人之亂,是猶以火應火,以水應水也。同莫足以相治,故以異為奇。奇靜為躁,奇治為亂,奇飽為飢,奇逸為勞。奇正之相應,若水火金木之相伐也,何往而不勝。故德均則眾者勝寡,力敵則智者制愚,智同則有數者禽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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