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6章
兰若寺中的一切都定格了。
“宁采臣”的书生外貌逐渐褪去,他接住了碎片,推了推眼镜,对张玉笑了笑,眼中一片清明:
“小玉,你看,碎片拿到了。”
张玉稍有惊讶:“陶哥哥,你醒了?什么时候醒的?”
陶术说:“说不准,也许是在树界崩塌的时候,也许是在聂家,当聂小倩说她愿意做回孤魂野鬼时;也许是女鬼们说想到可以做人的世界去的时候;也许更早的时候,比如在聂小倩第一次来到南舍,说出她的名字时,我就隐隐约约有所意识,只是那时候的意识一直表层的‘宁采臣’所压制,无法彻底苏醒。”
他看向那面壁画:“不过,彻底醒来,完全挣脱了宁采臣的记忆,就是当我落下最后一笔,完成了画作时。”
壁画中殿阁重重,人物栩栩如生,还能看到狸花猫时不时地摆摆尾巴。
它是活的。
张玉也注意到了墙上活过来的画。
而她拿到手的文本碎片是《聂小倩》,落到陶术手中的那一片则是《画壁》。
张玉说:“陶哥哥,这幅画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忽然想到画这一副画?”
“我也不清楚。是‘角色’的意识告诉我,我也是拿起笔的那一刻,才心中忽生预感,我可以做到这件事。”
陶术凝视画壁:“我也愿意为她们绘这样一幅画。所以就这样做了。”
褚星奇在四维频道那端也看到了:【原来是两个故事连在一起。】
《画壁》的故事说的是有孟、朱二人误入兰若寺,寺中陈设俱不新奇,也不热闹,只有一个**的老僧独居。
唯一稍异别寺的,是这座兰若寺的墙壁上绘着精妙的彩绘,画上是一众栩栩如生、十分美丽的散花天女。
朱生注目天女良久,心动神摇,遂消失于尘世,身入画壁。
画中殿阁重重,疑似仙宫,朱生在画中与一位天女结缘,过了几天蜜里调油的日子。
孟生见朋友消失,向寺中老僧询问朱生的去向。
老僧指着画壁让孟生看。
画中人物赫然混了一个朱生。
而老僧以指弹壁,叫朱生归来。
朱生在画中猛然而惊,就从壁画上飘然而下,回到了兰若寺中。
孟、朱二人询问老僧这是什么奇异,老僧并不详解,只说“幻由人生”。
《聊斋》之中这样没头没脑的怪异奇特的小故事、短篇非常多。
《画壁》就是其中一篇。
褚星奇想了想:【或许是因为的前因。】
他们说话间,原本画面已经定格的兰若寺开始变幻,时间在他们身边飞逝,像开了快进。
原本女鬼们将那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带入了画壁中生活。
随着时间的流逝,世道安稳了一些,兰若寺附近郊野也渐有村落人烟。
画壁中的世界里,两个孩子都长大了。
但生人无法久居壁中世界,两个孩子与鬼为伴也不是长久之计。
女鬼们开始为孩子们谋划。
女孩爱上了附近村落里的一户富庶人家的独子,嫁给了他。后来她的丈夫为了科举,举家搬离了兰若寺,偶尔有音书寄回。
男孩先是在外跟着姐姐、姐夫游历了一阵子,最终不舍养母,选择返回兰若寺,剃度为僧,经年累月地守着兰若寺和寺外的几亩田,半僧半耕地过活。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座曾经大名鼎鼎的鬼寺的传说湮没在岁月中,在男孩的打理下,兰若寺不复曾经的荒凉,渐渐恢复了正常的寺庙模样,偶尔还有香客来上香。
而曾经的少年郎也日益老去,最后变成了一位看起来温和沉稳的老僧。他年迈之后,收了几个徒弟帮自己打理兰若寺、继承衣钵。
时移世易,唯一不曾变化的,是兰若寺壁画中始终鲜妍明媚的天女们。
她们在画中忘却尘世疾苦,嬉笑怒骂,无忧无虑间,几十年倏忽而过。
某一日,老僧听到寺外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
他打开门,门口是两个书生打扮的清秀年轻人,礼貌地向他见礼,自陈一姓朱,一姓孟,客居郊外人间,见此处有寺,想入寺游览。
老僧便请他们入内,带着他们游观兰若寺。
老僧引他们去大雄宝殿、观音堂等地听法,朱生觉得甚是无聊,就从法堂溜走了,想自己随意地走走,或有野趣。
七转八折,误入一殿,只见两侧画绘精妙,人物如生,他向来喜好书画,遂停步观赏。
画壁中,正值小雪出宫游玩,与姊妹们嬉戏。
她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妖娇人世少。
朱生一见画中天女,顿时被小雪迷得神魂颠倒,不自觉凑近。
小雪见他容色清秀美好,神态痴痴,觉得他可爱,便回首相招,笑而远去。
朱生看见她竟然动了,一时如梦似幻,分不清人间画界,情不自觉以双手触壁,想挽留小雪。
然后他的双手就没入了壁画中,一息之后,殿中再无朱生的影子。
而壁画中的殿阁前,多了个与小雪挽手而行的清秀书生。
朱生的身影从大殿中消失的时候,快速流动,宛如拉了快进,以至于场景都有些模糊的文本世界又慢了下来,恢复了正常的流速。
被文本世界独立在外的张玉、陶术又重新得以进入场景。
听法结束,孟生打算告辞时,才发现同游旅伴朱生不见了,问遍寺中僧侣都说没有见到。
找了各处都没有人,孟生也急了。老僧叫他别急,细细地询问了和尚们,得知最后见到孟生,是在绘着壁画的侧殿。
老僧一听,顿时了然。就带着孟生一起到了侧殿。
刚到殿前,就见殿中走出一男一女,男子二十多岁,鼻子上架着怪模怪样的、两片圆形、细腻透明的琉璃,头发短得如同僧侣,一身奇怪的古装。
女子十五六岁,容貌倒称得上清秀,只是打扮一样怪异,不梳时下女子的任何发髻,看不出是已婚还是未婚,只见披头散发,只以红帛扎成一束,垂在颈后。
少女神色淡漠,只向他们点点头。
男子温和一些,向老僧一礼,一笑。
陪同孟生一起找人的老僧看到这二人,却顿露惊异之色:这一男一女两位檀越好生眼熟,怎么倒像在哪里见过?
但孟生急着找人,老僧也怕朱生在画壁之中待久了对身体不利,只得与二人匆匆见礼,擦肩而过。
等把双腿发软,灰心木立的朱生从画壁里叫出来,老僧忽然想起那一男一女是谁了!
五十年前,他五、六岁时,曾经见过他们!
而至今五十年过去,这两个人除了打扮变了,音容相貌,居然半点儿没变!
难道是仙人建成了那人人可以尊严为人,活得挺直腰板的世界,所以回来找他和养母们了?
一想起来,老僧又惊又喜,不顾年迈,丢下孟、朱二人就拔腿往外跑,但寺中哪里还有二人的踪迹?只得怅然而返。
后来,老僧向他的鬼养母们提起此事,养母们都大吃一惊。
她们也透过壁画,看到了那一男一女,但都没有认出来。
小雪惊道:“什么?你说那两人居然是燕赤霞和宁采臣?”
老僧说:“对,我亲眼所见。是他们。”
“哎呀,你把他们的形貌再说一遍。怕不是你老眼昏花认错了人。”
老僧无奈,将二人形貌描述了一遍。
小雪说:“是他们,只不过你是不是认了反了。那个高个的男子才应该是燕赤霞。”
“我没认错,燕大侠是那矮个的少女,高个的是宁先生。”
“不对不对,一定是你认错了,燕大侠明明长得”小雪忽然愣住了,搔了搔下巴:“咦,燕大侠长什么样?宁君子又长什么样?”
她是不会老也不会健忘的女鬼,五十年前的事,如今想来,依旧历历在目,如在眼前。
可是,记忆中宁采臣、燕赤霞的模样,却一片模糊,无论如何都想不清楚了。只是一听老僧描述,她下意识地就认为那个容貌平凡、鼻子上架两片水晶的才是燕赤霞。
那宁采臣呢?
小雪跟其他女鬼面面相觑,女鬼们当中,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得起两个人的具体模样,只记得燕赤霞与宁采臣,似乎是一副模样一张脸。
甚至,她们连这幅壁画是谁画的都有点记不清了。
是宁采臣画的?不对,又好像是燕赤霞画的。
很多年过去了,兰若寺的大抵格局并没有改变。
甚至原来的东西南北的僧舍都还在,只是被修缮一新。
离开兰若寺后,陶术回头看了一眼,忽然说:“小玉,你还记得中,燕赤霞一出场时住在哪里吗?”
张玉在记忆中搜寻了一下:“‘惟南一小舍,扃建如新’。‘有士人来,启南扉’宁采臣是后来的,他到的时候,见到燕赤霞已经住在南舍”话音刚落,她自己也怔了一下。
可是在故事里,她才是后来兰若寺的那一个,而一开始住在南舍的,是陶术,是“宁采臣”。
张玉若有所思。她想起一开始进入文本的“兰若寺”时,那些雕塑朝他们扑来时,其中聂小倩的雕像是朝陶术扑来的,是她拉住陶术才被一起带了进来。
如果说这些将他们拉入的故事是根据人的所思所欲所情等特性量身而幻,那一开始,《聂小倩》这个故事就是针对陶术而来的。
而且在原文当中,最初在南舍住着的士人,并非宁采臣,而是燕赤霞。
那到底谁是燕赤霞?
似乎看出她的疑惑,陶术想了想,说:“或许没有燕赤霞,一开始只有宁采臣,最后也只有宁采臣。也或许,宁采臣就是燕赤霞,燕赤霞就是宁采臣。”
燕虽然有奇术,但为什么聂小倩托付拔生救苦的对象却是宁采臣?
聂小倩的故事,表面上看起来是虚幻的鬼狐故事,其实自有隐喻性。
如果以蒲松龄当时的社会去对照到封建社会的现实,其实树妖、夜叉等,就是经常伙同黑恶势力的鸨母和狗腿子、流氓的化身。
而聂小倩等女鬼则是那些被拐骗、诱哄而沦落风尘,被鸨母、龟公、流氓所控制的苦命女子。
这些团伙利用这些“女鬼”去搞卖色、诈骗、搞仙人跳、杀猪盘,引诱生人谋财害命。
这些对照到聊斋里,文人隐真身,托鬼狐。
在《聂小倩》的故事中,有奇术若仙人的燕是虚的,对应同样是虚的树妖鬼物。
而作为普通书生,秉性刚直、一诺千金的宁采臣却是实的,对应的同样是现实中因为世道险恶沦落风尘,被鸨母、流氓等黑恶势力控制的聂小倩。
燕赤霞是剑客,神通广大,对付的是那些有奇力的妖鬼。
宁采臣是凡人,虚弱无力,无法斩妖除魔,但是他一诺千金,当真救出了小倩,故事里是移她残骨脱魔掌,现实里有可能是脱她于控制,赎身或者带了她逃走。
在真正的故事里,世上可能并没有燕赤霞,只有救不得全部,只有以凡人之力,勉强拉了聂小倩一把的书生宁采臣。
说到这里,陶术忽然叹了口气。
“陶哥哥,你怎么了?”
陶术说:“我只是觉得,这个文本,倒确实通人心。”
作为燕赤霞虽有奇力,但一个人的英雄伟力,如何救得世上所有的苦命人?奇术救急,难救苦。
小倩和女鬼们想重新做人,小玉所化的“燕赤霞”能杀树姥姥、能杀“大王”,却改变不了现实,变不了这个逼得鬼魂不敢做人的世道。
而宁采臣虽然在现实里勉强帮了小倩,但也只有小倩而已。
而陶术,也不过只能借一支笔,绘一副梦幻画壁,救几个女鬼避世等待。
虽是文本世界,但这文本却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曲,仿佛在问他:宁采臣,或者说燕赤霞,你就算拼上一生,能改变多少?那样的世界必将到来,可终你一生,你所能推动改变的,所能做的,也有限的很。
兰若寺渐远,陶术推了推眼镜,吐出一口气: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虽然我救不了所有人,可是世上,又不是只有一个燕赤霞,也不是只有一个宁采臣。”
“我、你、他、他们”
“我仍然相信,人人可为人的世界,必将到来。”
他向天空看了一眼,没能诛他的心,似乎有什么东西极不甘心地撤去了。
二人渐行渐远,一阵清风吹过身后的兰若寺,风中依稀传来女子们轻快的笑声。
至少,兰若寺不闻五十年前的哭声了。
那何妨再等几个、若干个五十年?且看世上有多少燕赤霞、宁采臣。w,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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