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野,茫茫白雾,若隐若现的建筑轮廓。

众人跳下车,踩上结霜的发黄野草,搓了搓手臂。

湿漉漉的雾气黏上肌肤,冷气十足。

余主任打了个喷嚏,向递来外套和纸巾的一位资深者连连道谢,指着前方隐没在白雾中的建筑说:“那就是原县精神病院。”

张玉和褚星奇走在最前,身后跟着刘副局长和刘豪,带了一队专长攻击的资深者,向着建筑的方向走了几步,看见了县精神病院的铁门。

铁门紧紧锁着,栏杆生锈。门内杂草丛生,浮着白雾,却可看清医院正楼的墙壁上爬满了藤蔓。

久无人迹,荒废多年。寂静异常。

“锁得倒挺结实。”褚星奇托托那把大锁,镜花水月轻轻一拂,锁咯噔一声,从门上悄无声息地脱落在地。

锁打开的一霎,铁门自行缓缓打开了。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声音,惊飞了医院顶楼站了一圈的乌鸦。

门开的气流搅动白雾,阴寒的雾气中似有数道扭曲的人形一闪而过。

褚星奇一顿,眯着眼盯着那些人形。但它们已经消失不见,原地的仍只有弥散的白雾。

“那就是楚王的手下。不过,不要紧。白天它们无法直接攻击普通人。”作为一群人中的唯一一个普通人,余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们身旁。

他说话的口吻与神态大为改变。

显然,现在在说话的是客。它确实跟着他们来了。

资深者都下了车,整队完毕,这一次行动总共来了三十四人,在张玉、褚星奇的带领下,众人穿过雾气,踏过野蛮生长的杂草,踏上勉强还算干净的医院台阶,进入了这所据说早已废弃的县精神病院。

他们刚刚进入原本的挂号大厅,身后的雾就更浓了几分,连接各个科室的甬道里竟然也涌动着灰白的雾。医院内的冷气更足,连身强体壮的资深者都禁不住骤然的降温,打了好几个喷嚏。

一位资深者搓搓手臂道:“阿嚏,这里会有活人吗?”

客借着余主任的口答道:“这座医院虽然绝大部分人转移了,但据我所知,还有留守者。”

他们走过医院的各个科室,手术室等,但都只看到一片片蛛网,一地尘灰。

一直走到住院大楼,他们进了资料室,但是住院大楼的档案室却是火焚过后的陈年焦黑。

资深者们搜寻了一阵子,一无所得,想来,即使有被抢救出来的资料,肯定也全都转移到县第一医院的本部去了。

褚星奇捻了一指头的灰,问“余主任”道:“这里发生过火灾?”

他话音刚落,客似乎离开了余主任的身体,余主任打了个哆嗦,清醒过来,连忙答道:“是,我记得,十几年前,我还刚刚进公安系统工作,这里发生过一次火灾,烧毁了大部分的资料。医院报案了,但是查出来并不是纵火,而是医院没有做好消防防护。”

“‘他’不在了?”褚星奇听到回答,并不意外,打量了余主任几眼:“他离开了你的身体?被他附体的感觉怎么样?”

余主任苦着脸道:“额......我说不清楚。”

客在他身体中盘旋时,他的头脑依旧是清醒的,只是仿佛胸中多了一股情绪和深沉的情感,让他说出一番有如发自胸臆的话语。

“我说过,这不是附体,所有人都还是自己,只是他们自己接受了我而已。”这时,他们身侧的一位新加入特安体系的年轻资深者张口,脸上挂着微笑道:“你们还是不信任我。”

褚星奇和刘副局长的目光都微微一凝。

客说:“你们只要像这小姑娘一样意志坚定,我影响不了你们。”

正此时,张玉忽然“嘘”了一声:“有人。呼吸声。”

她侧耳听着。

脚步,迟缓。呼吸声,剧烈。心跳,剧烈。

被追逐。

在......

资深者们全都安静下来。张玉微微侧耳,脚尖一点,向着一个方向奔去。

其他资深者立刻紧随其后。

档案室不远处的一间小房子里,门合着。

但里面传出了一连串的喘粗气的声音。声音的主人似乎极为惊恐地捂着自己的口鼻,但对于耳聪目明的资深者而言,他的呼吸声粗重得如在耳畔。

门被拉开。

砰。门内砸出一个什么东西,门内人夺路而逃,却被什么东西一绊,险些摔倒。

红绫一卷,将他重新扶起。

门内人站稳,喘着粗气,看清了眼前的众人,愣了愣:“活人?”

众人看到门内藏着的人,也微微一愣。

这是一个穿着旧版护工服的老人,年纪大概有五六十岁了,正手执一柄斧头,面色惊惶地看着他们。

“原来你们是来找人的......”

老人被扶着坐下,缓过神来,放松了一些,苦笑着说:“我在这里留守,除了我之外,还有几个老伙计轮流换值。你们要找谁?”

“我们就是来找你的。”余主任道:“您在这工作超过十六年了吧?”

他缓缓道:“那么,您应当知道,十六年前,这里曾住过一个男孩。发生过一场火灾。”

提到十六年前,男孩,火灾三个词组的时候,老护工瞳孔骤缩,面色明显变了,立刻打断了余主任的话头:“十六年前的事,谁还记得?何况就算十六年前的病人还在,这里荒凉,该转移的病人也肯定早就转移到第一医院本部去了。肯定没有你们要找的人,你们赶紧走吧。”

“可是,老人家,我们还没有说要找的人是病人呢。”

褚星奇弯下腰,盯着老护工的眼睛,笑道:“或许那男孩是某个护工,或者某个工作人员,或者是单位职工的家属......为什么你这样断定我们要找的是病人呢?”

老护工被他这么一诈,反而镇定下来,冷冷道:“我只是随后一说罢了。听着,不管你们是要找谁,如果想活命的话,我劝你们快点离开这里。否则会有什么结果,我也不能保证。”

褚星奇摸摸下巴:“会有什么结果?像,那样的结果?”

他伸手一指,指着的方向,走廊上浓雾弥漫,雾中正绰绰地站了数个人形阴影,面朝着这个房间,似乎在“盯”着他们。

褚星奇道:“老人家,如果我没猜错,刚才追你的,就是这些东西吧?”

老护工沉下脸打量褚星奇的道士装扮,又看看他身后的众人:“既然你们知道,还要来送死?现在是白天,你们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褚星奇笑道:“您都可以在这里存活十几年,我们怎么就不能呢?”

“我跟你们不一样。”

“哦?不一样?”褚星奇掂量一下手里的这柄斧头;“因为它吗?”

老护工手中一空,原放在手边的斧头,神不知鬼不觉,到了眼前的道袍年轻人手里。

老护工原先还沉得住气,这下登时暴起,要夺回斧头,怒目圆睁:“还给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几个资深者轻易地制住了老人,褚星奇掂量了一把斧头——这被老护工精心保养的斧头是木柄石斧,工艺古老,制作粗糙,难得极为结实,石斧的边缘磨得极厉,沾着早已风干的暗色的血。

张玉也走近几步,蹙眉道:“文本道具。”

她从这柄斧头上感受到了文本能量。但是,和她从客和楚王走狗身上感受到的文本能量,又不是同类。

同一文本中的文本能量的波动频率,应是一致的。

然而这柄斧头上的能量波动,与这个文本的能量波动,并不是同频的。

难道除了三王墓之外,还有一个文本存在?

老护工被褚星奇袖里乾坤拿走了斧头,被资深者们控制住,挣扎不成,便喘着粗气,以一种极仇恨憎恶的眼神盯着他们,喃喃咒骂:“你们这些杀人犯!这些恶棍!我就知道你们会再找上门来的!我就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

资深者们互相看了一眼,褚星奇笑道:“老人家,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十六年前,这里确实住过一个男孩。发生过一场火灾。”

老人反复翻看了他们的证件,追问了各种问题,又被擅长安抚情绪的资深者安抚了一遍后,终于冷静了下来,相信了他们是中央和省市派下来的“当官”的。

他说:“我来来往往照顾过很多病人,但对这个男孩印象特别深刻。”

十六年前的某一天,忽然县精神病院被送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听说才读高中。

他被送来的时候,是五花大绑的,嘴里堵着的布条一取下,便不停挣扎。没有办法,只得应送他来的县政府人员的要求,给他打了麻醉药和镇静剂。

但是男孩只要一清醒过来,就会想方设法地逃走。无论精神科的医师如何安抚,都没有任何办法。

而且男孩头脑清晰,语言通畅,行为极富逻辑。

老护工叹一口气:“我们那时候,院里的很多医生和护士私下都在传,说这个娃根本没病。跟我关系好的一位医师曾是他的主治医生,我是照顾他的护工。他私下也做过判断,跟我说,这孩子确实没有什么心理精神上的问题。”

“但是县里施压到院里,院里又让他开那孩子的病情诊断书。我朋友,也就是那位主治医师拒绝开这个诊断书,结果很快就被换掉了。换来的医生开了诊断书,判定那孩子有严重的精神问题,需要长期住院治疗。”

“九十年代末到二十世纪初的头几年,就是那样。上头要你开,就得开。否则就丢工作,挨整。”

“我照顾了那孩子好一段时间,造孽啊,那是一个多好的孩子,我至今记得他的名字和相貌!那孩子名叫郑维安,是个生得眉清目秀,很聪明,很礼貌的孩子,不闹的时候,跟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听说在学校读书都是名列前茅的。就这么被关在住院部当做精神病人‘治疗’。每天都要定时给他打很多药,唉,这么折腾下来,没病都给整有病了。”

余主任的眉动了动,客借着他的身躯,激动地问道:“那孩子具体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老护工说:“记得倒是还记得,那孩子的相貌很有特点。他额头很宽,双眼特别有神采,两眉之间的距离有一尺宽,浓眉大眼,生得倒很好看。”

中文系毕业的刘豪脱口而出:“眉间尺!”

这就是三王墓中的主人公之一,赤鼻的相貌!

楚王杀死干将后,夜里做梦,梦到一个男孩,他形貌奇伟非凡,眉间广尺,发誓要为父亲干将报仇,杀死楚王。

因楚王下令全国通缉捕杀此儿。

因这个著名的相貌特点,也有的故事版本里,直接把赤鼻叫做“眉间尺”。

众人对视一眼,都有一种“终于找到了”,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客忙问道:“赤......郑维安在哪里?转移到县第一医院总部去了吗?”

老护工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死了。”

“十六年前,就从这幢大楼上一跃而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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