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半。

“走不?”黄玲玲甩了甩打字工作得疲惫的手,从办公桌旁的小抽屉里,摸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满面倦容,在一个名叫“小春纪念群”的匿名微信群里,问一边的同事吴姐。

吴姐看了看对面的小杨。

三人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

匿名群里的群主说话了:“还有五分钟才满五点半。大家准备。”

一连串的“+1”、“+1”。

度日如年地熬了五分钟,把东西全都装好。吴姐一看手机,立刻站了起来,其他两人会意,也离开了位置,走出门的时候,不少同事也陆陆续续走出来了。

他们默契地相视一笑,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公司。

宋老板在办公室宽大的沙发椅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醒了。

他系好领带,摁了摁脸上睡出来的印子,准备装模作样出去,给还在加班的员工们,展现一番“老板比你们还勤奋,你们有什么资格不努力”。但开门一看,却只见整个公司灯光黯淡,人都走光了。

他心里愣了愣,才想起了什么,眉一下子阴沉了下来:“他妈的。别给我抓到发起者!”

自从那个女的,那个叫王小春的女的死了没多久,这群员工简直就变了。

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起的头,所有员工都变懒了,公司的风气彻底被带坏了!

每天不是坐在位置上聊天,就是在工作时间偷懒,工作干完就走,到点就拍拍屁股走人,

甚至没干完的,只要不是他逼着,也敢撂到第二天!

枉费了公司在晚上九点提供的免费茶水、免费点心。枉费他给他们发工资养活他们。

他们就这样敷衍他。

三十出头的宋老板又是恼火,又是感慨:一点奋斗精神都没有,我白手起家,现在已经开了一家公司了,这群人啊,年纪一大把了,活该天天拿着几千工资。

但是,他又对此感到十分棘手。

总不能把整个公司的员工大部分都开除了。重新招人也是需要培养时间的。

公司的业务只要停下,就是巨大的损失。

因不满的心情,他驾车回到家的时候,都阴着一张脸。

妻子正送孩子上幼儿补习班,他老爹难得在家叼着烟,佣人张妈在一边端菜。

“怎么了这是?”母亲美容回来,正坐着翻一本时尚杂志,温柔地问他。

温馨的灯光,喷香的饭菜,让心情阴沉的宋老板又稍稍振作。

宋老板踌躇片刻,还是向经验丰富的父亲求援,讲述了自己最近遇到的难题。

老爹说:“哟,这就遇到难题了?我给你的三百万本金,可别收不回来了。”

调侃归调侃,老谋深算的父亲还是向他提供了一个对策:“明天开始,你可以招新员工了。”

“记住,人不需要招多。一个就够,但是,必须精挑细选......”

吴姐——吴月美拖着劳累了一天的身体下了班,比以前确实要好多了,她望了望手表,想,五点半就到家,她可以不用请假被扣钱,就能去接瑶瑶了。

家里,丈夫肯定还没有回来,他是程序员,加班只比以前的她多,不会比她少。

公婆没有一起住,家里空间太小,公婆一起住的话,实在太挤了。而想麻烦她们接送孩子,但是,公婆家又离瑶瑶的学校太远。

以前她不能亲自接送瑶瑶的时候,他们老夫妻俩,要么委屈地磕磕巴巴和他们三口人挤在公寓房里,要么千里迢迢累得直喘气地去接瑶瑶。

现在,他们老两口也可以松快松快了。

她戴好头盔,骑着电瓶车去接读小学的女儿瑶瑶,结束放心班回家。

一边骑,一边松了口气,心里对给学校付钱,让女儿参加放心班的这笔花费,也满意许多了。

只是,她有时候也想:我们以前读书的时候,都是直接五点半或者六点才放学的,哪里还用多付一笔负担参加放心班,免得四点钟就下班的孩子等太久乱跑出事?

算了。总归这笔钱给学校,比给辅导班强,而且学校老师也比辅导班的老师便宜。

到瑶瑶学校的时候,门口拥堵一片,排队在电话亭打电话的小学生,还有在门口踮起脚张望的家长,人挤人的,连小巧的电瓶车都几乎寸步难行。

女儿瑶瑶早就在门卫室等了,吴月美一边擦汗,一边从家中堆里挤过一群一群白发苍苍的大妈大爷,想:“如果公司可以再早五分钟......只要早五分钟......”

可惜,再早就超过了公司的下班时间,肯定要被扣工资。

但是,大家既然已经联合起来了,如果大家能再联合起来.....而且,工资也有点太低了......三、四千一个月,平时养家糊口,实在不够。

吴月美这样想,稍稍出了神,被瑶瑶使劲拽了袖子:“妈妈,快走呀。”她才回过神,低头对女儿笑了笑:“妈妈最近来得很早了哦。”

瑶瑶立刻笑了起来,看着女儿的笑脸,吴月美却一霎时不知怎地,想起了小春。

小春是个好人,有时候,她调休的时候,顺路会帮她接瑶瑶,路上,她会给瑶瑶买吃的。

可惜,小春......

吴月美没有再想,拉了女儿的手,趁人流没有更拥堵的时候,连忙上了电瓶车,往家里驶去。

当晚,丈夫没有回来。他大概又熬夜加班了。她提议了很多次了,但是,她想,她应该再对他提一次了。他最近频频脱发,心绞痛,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次日,她起了一大早,连气都来不及喘几口,先把女儿拉起来,拉着她洗漱,匆匆送去学校。

等胡乱吃了一两个包子,急匆匆擦干手上的油,就赶往公司,踩着点再次有惊无险地上了工位。

她刚刚开始工作,年轻的老板就走下来,难得对吴月美和颜悦色——她立刻警惕了起来,她知道,他想开除因接送女儿而迟到过多次的她很久了——即使她是公司成立就在了的元老级员工。

老板温和地说:“月美啊,我打算新招一个员工。”

因公司事务繁忙,不得不兼职人事的吴月美愣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笑道:“您说,我这就去发布招聘信息。”

“等等。”老板说:“你公婆搬走后,你照顾女儿就很辛苦了,最近人事的活,我来看吧。到时候,人进来了,你给登记下,注册社保。”

吴月美点点头

新招进来的实习期的员工,是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看起来很阳光热情的小姑娘,叫做石明。

石明什么都抢着做,本职工作做得认真,各种各样查漏补缺的杂活也抢着干,端茶送水更不在话下,仿佛一刻也闲不下来。

“明明。”吴月美看到自己桌边被石明不知道怎地放了一杯茶水,温声叫了一声小姑娘。

“唉,吴姐,有什么工作吗?”石明睁着大眼睛,可爱地凑了过来。

“明明,你休息一会吧。”吴月美这样说。

“我不累啊。”石明说。

黄玲玲接了个眼色,也说:“明明,boss也给你派的活就够多了,你还额外做了这么多活,怎么会不累?”

石明很感动地拍拍胸脯,元气十足地说:“这些都是学习!我刚来,什么都要学习,这些都是学习!没关系的。”

吴月美凝视着她,正想开口——老板在二楼喊人,把石明喊走了。

这一天,照例到了五点半,所有员工都心照不宣地在群里刷起了五点半+1+1,唯有新加入的一位成员打了个笑脸说:“哈哈,大家先走吧。”

群里一霎时冷了下去。吴月美收拾完东西,绕到另一边的工位一看——石明果然还在。她正坐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地工作。

“明明,你不走吗?”

石明愣了一下,说:“没关系啦,我家就在附近,我再工作一会。”

吴月美顿了顿,想说些什么,但是老板已经下来了,一张笑脸对着石明:“小姑娘还在加班啊?真有我毕业时候的那股奋斗精神。”

石明羞涩地点点头。

老板又夸奖了几句,他没有提到其他正准备拎包走的员工。但是有一两个员工的脚步慢了下来,面面相觑。

吴月美眉毛一拧,装作无意的样子,走过去,顺路将几个人轻轻一撞,他们回过神来,略带迟疑地和其他人一起走了。

第二天,上班前的例会,老板额外表扬了石明,说她虽然才进公司,还在实习,但很讲奉献,有积极向上的精神。

石明带着一些羞涩,像打了鸡血一样,但觉得自己仿佛融入了公司,做了贡献,就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

老板眼神如刀一般扫过其他员工,其他员工沉默。

当天下班时间,陆陆续续有两位员工留了下来加班。

第三天,第四天。留下来加班的人越来越多。

匿名的“纪念小春群里”,回复群主“+1”的人开始一个、两个地少了。

一周之后,基本没人说话了。

所有员工在公司待得,也越来越晚。没人敢比石明先走。

而石明,一看所有人都不走,就更加想表现自己,越发地加班得晚。

很快,下班时间默默地仿佛自动恢复,又到了原来的九点,乃至于更晚。

老板殷勤地给员工们端茶送水,然后表示陪大家一起加班——虽然所有人都知道,他无非是在办公室那张床椅上补眠。

石明眼角下很快挂了黑眼圈——但是,她毕竟年轻,又住得近。公司里大把回家路上要花起码一小时的,其他人比她更累。

这一天,终于有人爆发了。

爆发的缘由是这天的工作会议上,看着所有沉默的人,老板说:“大家最近辛苦了。我这有个好消息,我想最近市场好转,大家的工资,也应该提了一提了。”

这倒的确是个好消息。所有人神色一动的同时,却听老板问:“大家对想要的工资有什么看法吗?”

其他人面面相觑,石明却立刻说:“我倒是觉得,工资太高啦。”她认真地说:“我才实习,就有三千工资,听说以前的实习生才一千五工资。可是我干的活又配不上,而且在这里工作,能学到太多东西,还有免费的茶水点心。”

她还认真地分析了一番最近的市场,论证了“其实最近的市场的上扬并不代表着行业平均工资的上涨”。

老板愣了一愣,立刻高声表扬了石明的奉献精神:“大家的意见呢?没关系,民主讨论啊。”

没人说话了。

没有一个人敢在这时候提出想要涨幅的工资额数。大家都是职场人,清楚地看到了老板那压抑不住的微笑。这个时候,谁敢开口,谁就要倒霉,被记小黑本是一定的。

于是,这一次的涨工资的讨论,以老板兴高采烈地感动于众人与公司同舟共济的精神,而结束了。

当然,感动于精神,是不涨工资的。

大部分人在心里恨毒了石明。

但是石明只是顶着黑眼圈懵懂而高兴地听着表扬。

微信群里,有知道群主身份的人,立刻给“纪念小春群”的群主,私发了一条信息,建议踢走石明,或者私下对付她,把她排挤走。

群主没有说话。

这天晚上十点,其他人都走了,石明又是最后一个,这么长期熬到这么晚,再年轻的身体也扛不住了,石明不住地打着哈欠收拾东西。

吴月美拖着疲惫至极的身子,在冬天的冷风里等着石明收拾完东西出来,趁等的时候,仔仔细细地把这条建议看了一遍。

但是,她不打算这么做。挤走了石明,还会有下一个石明。因为真正希望这么做的,是老板。

她打算先和最近也开始感觉到很累的石明谈谈。

谈谈小春的死。

自从有了瑶瑶后,她对年轻的女孩子,总有一点儿教育的耐性。

外面的风很冷,昏黄的路灯下,拉长了单薄的影子。

远处的茫茫夜色,似乎更朦胧了一些。有什么东西从地底喷涌而出似的。

吴月美垂头看着那影子,想着被奶奶接回家的瑶瑶,是不是老老实实写完作业睡觉了,又想着是否将慰问的东西,寄去小春家里了呢?

碰。公司的光亮熄了,门被轻轻合上了。眼前只剩了昏黄的路灯。

“呀。吴姐,你在等我吗?”一个惊讶的声音。

吴月美抬起头:“明明,我想和你谈谈......”

她忽然说不出话来。

手在眼前晃动。

“吴姐,吴姐?你要和我说什么?”

吴月美向后猛地倒退几步,险些跌倒。

石明睁大泛着困意的眼,吃惊道:“你怎么了?”

吴月美再定睛看去,却只见石明脚下,那数不清的交叠在一起的影子,仿佛是自己的幻觉。

她确实,是只有一道影子。

“有一些事,明明,我想我应该和你谈一谈。”定定神,吴月美走到石明身畔,低声与其说起了话。

她没有看到的是,她的影子,投在地上,也一霎晃出了无数条,仿佛不止一个人重合。然后,晃荡一下,重归一条。

与石明的影子的异状,一模一样。

只不过,石明的影子晃出的黑影,有的瘦小,长辫子盘起,插着筷子似的;有的瘦弱,做咳嗽状,有的是一位提着篮子的妇女剪影。

而她的影子,有的身披枷锁,有的仰天狂呼,有的举着一盏油灯往地下砸。

“快看图片。”陶术的声音在电话里几乎是颤抖的。

“我现在在参加日本某场国际学术会议的夜间场。这是一位博士生导师和他的学徒。”

图片上是一个正在坛上高谈阔论的男子,他旁边还站着一个作为助手的女学生。师徒二人都一脸倨傲。

“这图片怎么了?”陈薇凑过来看,不明所以。

褚星奇则摸着下巴说:“哇哦,这对师徒看起来......莫名地叫人讨厌呢。”

“这对师徒确实叫人讨厌。他们是国家培养出来的,但一心鼓吹美国的技术,吹嘘美国连空气都是香甜的,反对我国独立自主地研发芯片相关的技术。”陶术说:“你们看他们的影子......这是我抓拍到的......”

影子......

几人的目光移向图片里,聚光灯下,地上不甚明显的影子。

那影子......陈薇揉了揉眼,定睛再看了一遍:两个人的影子竟然都仿佛有数个影子交叠。

而且,交叠得一模一样,都是一些穿长衫的,或者一些只看黑色剪影,就看起来像是某些民国知识分子的叠影。

陶术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你们再看,他们的脸......像谁?”

生怕众人看不明白,他一口气发了七八张附带介绍的图片,图片上的全是一些近代、现代、某些十分有名的人物。

有梁秋石,有胡某,有......还有当代的,如郎x平一流。

别说,用陶术后面发来的图片一比对,这对一脸倨傲的师徒两个的面容,还真是与图片上的这些“大师”有各种各样的相似之处。仿佛这些“大师”的面容交叠在他们脸上。

“越看越像......”褚星奇道:“或许是那股气质相似?”

“不......”陶术又发了一张图:“我认识这学术界的师生两人。这是他们一个月前出席某次会议的新闻图片。”

“咦?”仅仅一个月前的照片,他们两个人的面容,一样倨傲的嘴脸,却看起来尚且与列代的“大师”们并没有什么相似。

“王队......我现在不在国内,在日本参加学术会议。我刚刚,把相关的情报也告诉郝主任他们了。你们要留神......三类影子......”

“你想说什么,陶术?”

电话那头,陶术的声音却断断续续地,兹地一声中断了。

仿佛信号极差一般。

王勇皱着眉回拨。

打不通。显示不在服务区。

接连回拨了七八次,都显示不在服务区。而陶术他应是在日本信号最好的东京参加会议才是。

“陶术是不是出事了?”陈薇担心道。

“我这就跟郝主任联系。”王勇打了郝主任的号码。

但是,却显示正在通话中。

而此时的郝刚正把眉头紧皱:“湖南?三类影子?”

手机那头的人肯定道:“我们观察了目前出现异变的人的分布,都是以湖南的永仁市为中心辐射开的。”

“那么,是哪三类影子?”

“一类人的身上的叠影,大约是有名的近现代当代知识分子,如胡某,梁某,郎某一类。第二类人的叠影,则是看不出来历的,或身背枷锁的,或者仰头长啸状的,还有举着一盏灯影的,通过辨认,大概都是近代,清末民初的时候的。第三类人的叠影,也是看不出来历的,大概看起来盘辫子的,做咳嗽状的,提着篮子的妇女剪影,大约也是近代的。”

郝主任听罢,说了一句继续观察后,立刻给常教授打了电话,讲了情况,问他是否能辨认。

谁知郝主任话音未落,常教授立刻诧异道:“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什么?”郝主任没听明白。

常教授道:“这是鲁迅一九二七年以前的名篇之一,叫做《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里面剖析了三类人。恰好对应你讲的例子。”

鲁迅?

郝主任目光一凝,却听他说:“鲁迅这个故事里剖析的三类人,恰好是对应了他文里和现实里的三种角色。第一种是明褒实贬的聪明人,对应他文中那些为封建统治者和反动政府和稀泥,实则是支持反动派的文人,鲁迅骂过的梁某秋,就是第一种人,聪明人。”

“第二种人,傻子,则是是明贬实褒。对应那些明知不可为,但不肯屈服于黑暗社会和反动势力者,起来反抗,却不被理解,反而被麻木群众出卖的人物。”

顿了顿,常教授道:“听你的描述,第二类中交叠的影子,身背枷锁的可能是夏瑜,仰头长啸状如疯狂的是狂人,举着灯影的大概是要熄灭长明灯的那位。这些人物在鲁迅的故事里是充当‘傻子’的。”

“至于第三类奴才,鲁迅对其的态度,则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当时还没有接受马列的鲁迅先生心里,这类人,代表着麻木不仁、出卖革命者,甘愿做奴隶的人民群众。他的文作中,可以被归为‘奴才’的,比如盘辫子、头上插筷子的,大约是阿q;咳嗽的,大概是华老栓的痨病鬼儿子;提篮子的妇女,应是祥林嫂。”

常教授十分敏锐地问:“怎么,新出现的文本碎片或者文本世界,又是鲁迅文本?”

“不......不是新出现,如果我猜的不错......”郝主任深吸一口气:“过会我再和你联系。”

他猛地挂了电话,问身边的技术人员:“c-b4-0的核心文本撕裂后,当时是怎么处理的?”

“交给于建设教授了......听说他珍藏起来了。”

打到第三遍的时候,郝主任的电话打通了。

王勇正想说陶术的事情时,却等来了新的任务:“上校,请立刻前往永仁市。”

王勇蹙眉,却听电话里的郝主任深呼吸一口气吗,几乎是一字一顿道:

“于建设教授珍藏的c-b4-0核心文本,重新黏合起来了,能量再次充盈。”

这代表着什么?

“c-b4-0,重新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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