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夜色,印度农村的大地上,万马齐喑,电力所带来的光明,只在极少数的点上闪烁。

泛善可陈的基础设施,坑坑洼洼的道路,导致即使是农村中居住的高种姓大地主,依旧面临时不时断电的风险。

炎热的夜晚,湿润**的恒河岸边,与茂密的丛林,繁盛的野草,是成群而个头奇大的蚊子繁衍生息的绝佳场所。

它们盘旋着如一团团黑云,吸食动物与人类的血液。农村的小孩子经常会因浑身的肿包而发高热得病死去。

但是,无论是漆黑的夜,还是成群的虫豸,都被村庄骤然亮起的一大列火把所惊动。

这片村庄主要是低种姓中的下等人,还在边缘,住着一两个离群索居,佩戴铃铛,住在一吹就倒土屋里的贱民家庭。

这片土地刚刚被附近的婆罗门地主少爷,带着自家武装起来的仆人、警察和兰维尔湿婆军,给“筛理”了一遍,交不出税的农民,十几具被砍下头颅的尸体被捆在树上示众。

他们的女人,一群衣衫褴褛,满身疮疤,骨头毕露,像一节节麻绳的女人,一部分被拖去供这些人泄欲,一部分因为反抗,全家被灭口,一部分人逃过一劫,连哭都不敢大声地躲在屋里。

她们正准备等兰维尔湿婆军和婆罗门地主少爷离去,摸着夜出来悄悄为丈夫、兄弟收尸,却被挨家挨户地敲响了门。

一群陌生的,夹杂着异族面孔,身穿迷彩服的背枪者带着惶惶然的她们,来到了村子的公用空地上。

那里围了一圈举着火把的陌生外来者,火光夹杂着几束手电筒的光,照得空地灯火通明。

她们看见,村民们都站在一边,地上正躺着十几具无头的尸首。

个别妇女从熟悉的服饰、身体细节中,辨认出了她们的亲人。

“啊——”她们从喉咙里挤出了似野兽,似哭泣的声音。

这些无头的尸首,不仅昭示着她们失去了亲人,也昭示着她们当中的不少人,后半生将在社会中无处容身,或者逃离村庄沦为半妓半乞,或者在丈夫亲族的逼迫下投身火海殉葬。

正这时,外来者们小心地裹着一些头颅过来了,小心地与尸身摆放在一起。

他们没有别的举动,甚至退后一步,示意妇女们可以过来认领这些尸骸。

村民们乌压压一片,不敢高声说话,悄悄打量这些外来者。

外来者由两拨人组成。

举着火把,头扎巾子,背着枪,肤色黝黑,由贱民、中低种姓组成,身穿与树林的迷彩服,自称是纳萨尔游击队;另一拨人是一批东亚面孔,穿着同纳萨尔游击队相同的制服,只是戴着的帽子和衣服上,都别着一颗红色星星。

东亚面孔的,明显纪律更严明、精气神比纳萨尔游击队更矫健,他们单独列队在一旁,却与纳萨尔们十分融洽,不分彼此。

有见识稍微广的青年村民在人群里压低声音说:“我听过这个名字,他们听说是给穷人出头的人。”

这时候,更让村民们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远远地,那户被全村远离的不可接触者家庭,被东亚面孔的“红星星”扶了出来。

一个老妇人,破布挂在身上,遮不住干瘪下垂的乳,身上好几处腐烂的伤痕,千沟万壑刻在凹陷的脸上,花白的头发散乱,浑浊的双眼接近瞎子,牙齿掉得差不多了。

还有瘦得四肢跟芦柴棒一样的小男孩。

这个家庭的壮年,一对不可接触者夫妻,已经在一次过度的饥饿中,为了养活老人和孩子,偷偷渡河去偷掰玉米,因此被看惯田地的农民打死了。

赤足的祖孙俩走了一段路,就再也走不动了。

年轻的东亚面孔们,在众人震惊的眼光里,脱了自己的外衣,披在老妇人身上,又脱下自己的鞋子,蹲下来,为赤脚的达利特祖孙俩穿上了鞋子。

又一人背一个,把祖孙俩背了起来。

他们说着奇异的,带着口音,却仿佛是一进耳朵,就自然而然能让人直接听懂的印度土语:

“同志们,我们在村东,发现了一家人。他们住的屋子要塌了,老人家和小孩饿得走不了路。给他们喂了一点水,带过来给医疗兵看看。”

老妇人被背在年轻的背上,透过粗糙的军装,温度传过来。

她平生,被当做畜生的时候多,因此熬夜干活,早早熬坏了眼睛。半瞎的她,看不清这张脸孔,只能粗粗地辨认出最显眼的,他们帽子上的红星星。

然而,还有许多的东亚面孔,与纳萨尔们一起,从村子的各处,或背或搀扶或抬着藤床,带来了一些生着重病,无人理会等死的孤寡老弱。

说:“他们的屋子环境太差,在那医治恐怕要感染。”

他们中的一些人,和一些套着白衣,帽子上也绣着红星的女性,戴着听诊的诊筒,背着医疗箱,在村子空地外围,不知道什么时候搭起了帐篷,搬了个小型发电机,亮着发黄的灯泡,正张罗忙碌着把这些病人抬进去。

扑在尸首上嚎啕大哭的妇女们回过神来的时候,有几个白衣的红星星的女性,默默蹲下来,温柔而无畏地帮她们缝合丈夫的头颅。

他们对妇女的温和,对贱民的平等,对老弱病残的医治,对村民们的礼遇,让村民们都放松了下来。随后,便对这群人生出了极端的好奇——他们平生里,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其他红星星们和纳萨尔们,已经搭好了简易台子,拿了大喇叭,站上去,说:

“相信,乡亲们,已经听过了我们的名字,我们是纳萨尔游击队,也是你们的兄弟。”

他们发表了简单的演说,表示将为村民们分了婆罗门、刹帝利的土地和浮财,把地主全家绑到村民们面前,为他们报仇。

他们说到做到,首先运来了一批人。

这批人是附近的婆罗门大地主的仆人管家,忠实地执行破家灭门的命令,有时候,他们比婆罗门主子都还凶狠,甚至和警察、湿婆军一起,屠灭一整个小村子的种姓。

绑着他们,令他们跪在台上。

而最后被绑上来的,是一群肤色白皙,养尊处优,衣着华丽的婆罗门。

当着这些人的面,红星星们和纳萨尔一起,焚烧了从洋房里搜出来的地契、高利贷欠债券,欠税单子,成沓的村民欠水电费证明——天可怜见,村子里几乎没有通过自来水和电,因为没有人付得起水电费,也没人知道自己又是怎样欠下这成沓的水电费的。

村民们一阵震动,不太敢看地,一眼一眼瞟着这些往日里贵不可攀的贵人,又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压弯了他们脊椎的债券在火里化作灰烬。

火光照着他们大为震撼的表情,于是嗡嗡地有私语了。

但是,在接下来的诉苦环节,村民们中的大多数人,并没有主动上前的。他们畏惧地望着那婆罗门,不敢上前,手划着,喃喃地念着神名。

那个为首的婆罗门中年农村妇女身穿高级纱丽,喷着香奈尔跪在台上,却轻蔑地撇了撇涂着国际名牌口红的嘴,嘀咕了一声,大意是“冒犯婆罗门,不安分,下辈子如何如何”,

另一个年轻的大学生婆罗门少爷则大声地呵斥:“你们要跟一群连贱民都碰的人为伍吗!等警察部队来了,灭了你们的村子!”

村民明显更畏惧了。

纳萨尔们里有几个年轻的便有些急了,他们是刚刚被拉进党内的,没有太大经验。他们的新同志们,带来的全新的办法,很多他们是从前没有尝试过的。

何况,这一带,并不是红色走廊,不是纳萨尔的活动老区,当地民众对他们的印象尚且局限在政府的污蔑当中。

头一次尝试,便有遭遇挫败的前兆,叫他们难免有些心急,其中几个立刻堵住了几个婆罗门的嘴,对着肚子狠狠来了一拳,叫他们闭嘴了,才鼓励村民们说:“我们给穷兄弟姊妹撑腰,你们受过他们怎样的苦,就怎样说来。我们要对这些人进行审判。”

但是底下仍旧只是骚动。

东亚面孔里为首的红星星们,把纳萨尔游击队的拉到一边,低声说:“印度同志,别急,一步步来,这里情况复杂,不但有阶级矛盾,还有为了实质是阶级矛盾,但是却根深蒂固的种姓、宗教问题,一步到位是行不通的。”

他们给纳萨尔出主意:“骤然要诉苦,以我们的经验,大部分人都是不敢信我们的。一半是固有的旧思想,一半是只怕我们是草头班子,跟这些婆罗门是一路人。毕竟过去几十年,印度的政府和警察都是这么欺骗他们的。”

“我们可以先给乡亲们分地,分屋子,分浮财,填饱乡亲们的肚子,治病,帮他们干活,跟他们唠嗑,拉近距离。不要急着触犯宗教思想,也不要急着诉苦,真心,才是最重要的。”

红星星们示意纳萨尔们看村民们的表情:

他们虽然畏惧掌握释经权的婆罗门地主的话语,但是因为外来的纳萨尔们、红星星们,一开始就为他们治病、温和,礼遇,帮扶老弱,他们半信半疑,犹豫不决,但是身体却还是放松的。

东亚面孔的红星星们说:“我们可以一步步来。等我们的真心,换得了乡亲们的真心,那时候,比如,我们对宗教、种姓思想顽固的中老年人,就说他们不是好婆罗门,好婆罗门应该如何如何,他们却如何如何,他们才是该下辈子做牛做马的。”

“对思想不僵化的青年人,则要一步步深入破除大部分宗教、种姓思想,争取把他们短时间内大致立场拉到我们这边来。其中,对于达利特、低种姓中的低等职业、妇女,你们一贯的做法就很好,这些才是我们的根基。”

“等乡亲们心里,相信我们胜过相信这些高种姓,那时候,再搞诉苦,搞改造。”

纳萨尔们有些发懵,苦笑道:“要是直接杀人分地就好了。”

“你们以前太粗糙了,”红星星们摇摇头,“把他们留到乡亲们愿意上台诉苦后再杀,比现在杀用处大好。现在杀人,只是杀人报复,乡亲们会觉得震撼,也会同等畏惧。把他们留到诉苦后再杀,是审判,乡亲们只会觉得痛快,会觉悟。‘痛快和觉悟’,比‘震撼畏惧’好。”

纳萨尔的一个小年轻,赶紧掏出一个小本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铅笔,把红星星们的话记下来。

纳萨尔为首的那个,年纪稍微大一些,挠着头叹了一口气:“组织只在中国培训了十来年,但七八年的时候,就把我们赶出中国了,不给我们继续培训干部了。后来我们都是自己摸索,很多经验都是实践出来的,但是印度的社会环境又恶劣,我们不断地失去有经验有文化的老同志,所以只能采取这样的手段。”

红星星们便带着安慰,在他们的肩上拍了拍,说了一句“今时不同往日”。

在他们教学相长的时候,远远地,一道雪亮的光伴随着红绫,在丛林间穿过,追逐着前方的白影。

虫豸、野兽,乃至于植物,都自动避让了这两道身影。

最终,红绫越来越快,终于拦在了白影前,在一处悬崖边逼停了它。

金环飞跃,红绫环身,少女锐利的目光盯着眼前的白影显出真身——这是一头巨大的,头尾足有十来米的老虎,浑身的皮毛雪一样的洁白。

一头白老虎。

白老虎便终于开了口,它的音色是一个如管弦一样清越磁性的少年音色:

“我不想伤害你,请你也不必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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