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各地建有许多所以“培智”为名的寄宿制公立学校。

张玉就读于其中一所培智学校。

她患有轻度精神发育迟缓,俗称轻度弱智。

十三岁的一天,,她和她的同学李文静坐在操场,裤子上全是血迹。李文静捂着肚子哇哇惨叫。

班主任、生活老师、校医赶到了。

老师们五六个人一起把她俩架回了宿舍。其中两人负责锢住她们的手,防止她们挠花老师的脸。

一路上,李文静的惨叫声,吓得其他同学都躲在一边。

回到了宿舍,校医检查了一遍:“她们生理期到了,痛经。”

生活老师为她们清洗了血迹,换上了卫生巾。

重度弱智的李文静,不停地试图撕扯裤子,把奇怪的纸垫扯出来;张玉坐在床上发呆。

年轻的班主任在门外打电话:“就是这样,麻烦你们送干净的裤子来。”

“喂……您听到了吗?”

“一个老人接的电话,奇怪。”班主任说,“她就叫了声‘文静’,其他一句话都不讲。”

“李文静家是外路佬,她爸妈都在造纸厂打工,平时只有她奶奶在家照顾她。估计是她奶奶。”

生活老师年纪比班主任大,在启智工作的时间,也比她久,见怪不怪。一边说,一边老练地翻出了一条旧裤子:“先拿这条给她穿上吧。”

“啊,啊啊,啊!”李文静忽然凄厉地叫了起来,裤子都还没拉上,卫生巾被她撕下来,大腿上血淋淋地跑了。

生活老师一见她发狂,便立刻追了出去。

“张玉,你好好坐着!”班主任只来得及嘱咐了一句,就匆匆忙忙地跟着跑了出去。

张玉对着大门坐着,迟缓地点着头。

她是智商数值较低的轻度弱智,如果不开口,除了反应慢一些,眼神呆滞一些,与常人无异。

老师安排她和李文静同一个宿舍,也有安排她照应李文静的意思。

“李文静!李文静!”老师满操场追着李文静,满头大汗。

其他同学在一旁或呆呆地,或偏着头流着诞水,眼睛斜斜地看着。有的也被李文静感染,觉得好玩,哇哇叫着跑起来。

操场上顿时一片混乱。

不少老师加入起来,要把自己负责的学生安抚下来。连门卫都撸袖子上阵了。

一片乱象里,忽然,天黑了。

太阳不见了。

不是日全食的昏暗,而是接近于最深的黑夜,

张开手,看不到五指的那种。

所有人都呆滞了一霎。

连哇哇乱跑的启智学生都停住了。

但下一刻,被骤然黑暗刺激的学生,一个接一个惨嚎起来。

“别嚎了!没事的!”老师们摸黑在操场上摸索学生,摸索到一个,就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安抚。

还有的老师试图打开手机,用手机的光来照明。

手机却也莫名地死机了。

人在黑暗里的时间观感被无限拉长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有李文静还在不知疲倦地嚎叫,其他大部分学生失去体力,坐倒在地上嚎不出来之后,黑暗里忽然出现了一束光。

师生们本能地朝着光看去。

那是校门口的方向,被大门挡着,有一位老人,出现在了光晕里。

她似乎拿了手电筒。

“文静。”

“文静。”

老人在门口,声音很低地,轻轻地叫唤着。

奇怪地是,她的声音那么低,但是整个操场的师生都听见了。

发了狂,不知疲倦地在操场上嚎叫奔跑的李文静听到了这个声音,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一步步,简直好像是个寻常的十三岁女孩那样,朝老人走去。

“文静,”老人望着走来的李文静,慈祥地笑着,隔着大门的栅栏,向她招手,“来呀。”

生活老师此时站的位置离大门近,她认出来,这是李文静的奶奶。

她大概是接了电话来送裤子的。

老人手里果然有一条裤子。

那是李文静平时最喜欢的一条裤子,上面印着一个可爱的卡通女孩。

但随着李文静越走越近,生活老师张了张嘴,意识到似乎哪里不对劲

然后,她的视线落到了老人脚下。

————她因恐惧张大了嘴,想叫住李文静,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发不出声音,手脚也没有丝毫的力气。

何况,李文静平时,并不太听她们老师的话,她就像一头野兽,发起性子来,只有她奶奶制的住。

李文静最终在离大门还有一臂距离的时候停住了脚。

她的裤子还没有提上,腿上的血迹还没有干涸。

这个从未被人世期待过半点智慧的女孩,望着几步之外,把她当正常孩子疼了十几年的奶奶,“啊啊”了两声。

“文静,来呀。”奶奶仍然慈蔼地向她招手。

但,李文静纹丝不动了。

她懵懂了十几年,却在这一刹那,似乎有了一刻的清明。

无论老人怎么呼唤,她就是不挪动一步。

黑暗开始一点一点地淡去,天又开始一点一点亮起来。

老人身边的光晕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终于,老人不再呼唤她了。

她慈祥的脸上,褶皱全都挤在一起,流露出了无奈与疼惜,深深地望了一眼孙女,慢慢地,一步步退后,退后,退后,最终,消失在了远方的黑暗深处。

李文静“啊啊”着,望着奶奶渐渐退去,懵懂地脸上流下了两行泪。

老人消失之后,没多久,天也亮回来了。

太阳明晃晃地在天上挂着。

李文静呆呆地站在学校的大门前,一动不动。

生活老师感觉浑身恢复了知觉,她立刻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搂住李文静飞快地往后退,俩人一起,一屁股坐在了操场的塑胶跑道地上,才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机,拨打电话:

“喂?是英雄村的警察局?我们这里是启智学校,是这样的,我们这里有一件案子,我代替这家人报警。请你们立刻到村前181号那户租住的人家去看看,他们家恐怕有人出事了。”

班主任听得耳熟,村前181号,那不是学生家庭住址里,李文静家在这里租住的地址吗?

“孙老师,你这是?”

生活老师姓孙,今天四十九岁,是一位老员工了。她打完电话,手还是哆嗦的,搂着李文静,低声对这位年轻的新班主任说:“你没注意到?你抬头看看。”

班主任一抬头,学校教学楼上挂着一口大钟,上面清清楚楚地显示着:天只黑了三分钟。

“我以为天黑了半小时”班主任喃喃。她也是本地人,清楚地知道,从她打电话开始,村前181号到学校门口,一位腿脚不便的老人,是绝不可能用这么短的时间赶到学校门口的。

不由自主地,她打了个寒颤。

身旁,孙老师低声说:“我知道,你们正式老师,文化人,都管这叫封建迷信。可是,我刚刚亲眼看到,李文静奶奶,她在光里,但没有影子。”

短暂的黑暗褪去了,学校的教学秩序恢复。

惊魂未定的班主任一拍脑袋,才想起之前张玉被她嘱咐,坐在寝室里等她们。

她和孙老师带上仍呆呆的李文静,回了寝室。

幸好,张玉正好端端地,坐在床边,专心致志地翻着一本陈旧的连环画画册。

这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十分宝贝,平时在学校,哪怕是老师要碰一下,一向温顺的张玉,都是要拼命的。

两位老师松了口气,忽然孙老师的电话响了:“喂,是哪位?”

“哦,警官您好,嗯?”孙老师的脸色忽然变的惨白,“好,好,我知道了,我会和小薛来配合调查的。”

小薛就是班主任。

她听到自己的名字,问:“孙老师,怎么了?”

嘴唇哆嗦了半天,孙老师才说出一句话来:“李文静的奶奶,十分钟前去世了。”

“警察说,发现的时候,老人是手握着电话,心脏病突发。她死前,最后一个电话,正在通话中的,是你打去的。”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李文静此时仍是呆呆的,丝毫不见之前发狂的模样。

她平时大部分时候,不被刺激的时候,也都是如此模样。

过了半天,小薛班主任才问:“这孩子不会是感觉到了什么,当时才那样的吧?”

她既有害怕,又带点抱怨的:“这奶奶,也太不是说疼爱孙女吗?怎么就想着要把才十三岁的孙女带走。”

孙老师此时倒是缓过来了,她忽然眼圈有点发红,叹道:“她是爱这个孩子的。小薛,你文化高,但是,还是太年轻了,出身太好了。”

小薛班主任追问,但是孙老师却一句话也不肯讲了。

过了两天,到了放假的时候,张玉被父母接回去了。

李文静的爸妈却来给李文静办理退学手续了。

小薛班主任有点懵,连忙劝这对满脸风尘憔悴,三十多岁就活像四五十岁的夫妻:“啊?你们可想清楚了,启智是政府特意拨款的市直属学校,这么好的校舍,专门的师资,除了伙食费外,其他学杂费是全免的。你们申请孩子进来也不容易,怎么就?”

“可是,孩子没人照顾了。”父亲说,“我和孩子她妈,都一天到晚在厂里打工,全年基本是没有休息的时候,她奶奶去了,没人照顾了。”

“可是,李文静平时都住校,只有放假的那几天才回去啊。”小薛班主任还是想为自己的学生争取一下。

父亲反问:“那要是她放假在家的时候,万一乱跑跑出去了,或者是在家里玩火玩电出事了,咋子办?”

小薛班主任被李文静的父亲反问的哑口无言。

“文静是重度弱智,”母亲说,“老师,我们都知道治不好的,我们也没钱治。她奶奶坚持,政府又给我们免费名额,才给送进了专门的学校来学一点东西。我们想着,平时有老师照顾,节假日有她奶奶照顾,也算给家里少个负担。”

“但是,现在,我们真没办法了。”

小薛班主任有点火:“你们也知道,她是个重度弱智!在我们学校,她好歹能学点基本的生活技能,能得到起码的照顾,你们给她退学了,她以后怎么办?那不是会更糟糕。”

父亲说:“我们给她找好了出路了。这样一来,她就是这个样子,也能过好一辈子了。”

无论小薛班主任怎么劝说,李文静的父母坚持如此。

没有办法,最后,李文静还是从启智退学了。

就在被退学的第二天,那是个周末,门卫忽然给小薛班主任打了个电话,说门口有个学生赖着不走。

小薛班主任立刻从被窝里爬起来,开车到了学校。

到门口一看,竟然是已经退学的李文静。

她缩在学校门卫室旁边一动不动。

门卫十分来气地跟小薛抱怨:“学校的大门在节假日上面是通电的,就是为了防止有外来的不怀好意的翻门进去。要是我没有注意,这个学生就被电死了!到时候出事故了责任又是谁的!”

小薛连连道歉,问李文静,她这样的情况,又说不出任何东西来。

没办法,她只得给李文静父母打了电话。

李文静父母一来,就不停地向小薛和门卫道歉,连拉带扯地要拉走李文静。

李文静抱着柱子不放,只会惨烈的“啊啊”。

但她到底只有十三岁,最后还是被父母半拉半抱地扯开了。

到后面,李文静也不挣扎了,一步三回头地,跟在父母身后,亦步亦趋地走了。

没过几天,小薛班主任从其他学生的家长那得知,李文静被父母送回老家农村去了。

小薛班主任为此很是懊恼了一段时间,跟孙老师吐槽:“什么出路,李文静这个样子,还送回那种偏僻的农村去,能有什么出路!何况他们不是全家都出来打工,没什么亲戚了吗,谁来看顾这孩子!”

孙老师正在无数次地教张玉系鞋带,望着这个迟缓的小少女,叹了一口气:“这些孩子只是智力有问题。”

她摸了摸张玉的脸颊:“她们一样会来初潮。会来初潮,在很多地方,就有‘出路’,会有一口饭吃。”

小薛悚然一惊:“可是文静才十三岁”

小薛站起来:“我要去报警!”

孙老师一哂:“那你觉得,李文静回来以后,她能怎么办?她父母穷,没时间照顾她,也没有本事照顾她,她是重度弱智,手脚不便,一辈子的智力都只有这么点,她能做什么?就算不出意外地读到一定岁数,她还是,得‘谋出路’。”

小薛班主任慢慢又坐了回去,喃喃:“总会有办法的”

“穷,就断了世上的大部分办法了。”

“她的奶奶,替她想过剩下的办法。”

张玉不小心撕破了一页连环画,哭了起来,孙老师轻轻拍着她的背哄着:

“但是,李文静,拒绝了奶奶的办法。”

“她想在人世上活。无论是什么活法。”

寝室里一片沉默。只有张玉的哭声。

小薛老师咬着牙,忽然擦了擦眼角,噔噔噔地下楼去了。

她还是去报警了。

孙老师这次没有阻拦她,留在屋子里哄着张玉:“别哭呀,别哭呀。你看,世上还是有这样的心肠的,所以,一定要在人世上活啊。”

张玉停止了啼哭。

因为她发现,一向笑眯眯的孙老师,也在流眼泪。

她犹豫半天,拿起自己心爱的画册,递给孙老师。

可是,黄昏茫茫,阳光照不进屋子,孙老师还是在哭。

楼下,薛老师打电话,打着打着,不知道为什么也哭了起来。

一片哭声里,张玉抱紧画册,望着窗外薄薄的夕阳,懵懂地想:文静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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