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此刻有人经过易理希的窗前,一定会觉得她是个幸福的女人。

这么多年,郭树言准时下班到家的时候,妻子都会在窗边等候他。

易理希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毫不夸张地说,女人像她这样简直是个奇迹,和郭树言认识近十年来,她依然如初次见面时那么迷人。

时光飞快,开始凋谢的树木只剩下了零星的绿意,预示着寒冷的冬季又要来了。天气也开始变得反常起来,晴空万里的天空,转眼间就布满了黑沉沉的云层,淅淅沥沥的绵绵细雨间歇间停,低气压和高湿度闷得人透不过气来,就好像到了人见人厌的“黄梅天”一样。

易理希反倒喜欢这样的阴雨天,在隆隆的雷声中静坐窗边,乌云和远处灰色的房子连成一片,透过玻璃窗,她感受到来自内心与阴霾天气的强烈共鸣。偶尔在庭院矮檐下躲雨的路人,总会对窗边的她报以感激的笑容。

墙角边不知名的黄色小花相续绽放,虽是野花,却要比丈夫细心栽种的名贵花朵要顽强很多。就像窗前的自己,也能让这个世界看到在冬日里绽放的春季。

就算是严酷的冬天也可以很美,不是吗?

自从上次警察登门拜访之后,郭树言明显加快了“小狮子”的研发,他整夜整夜窝在工作室里,调试“小狮子”各个精细的部件。也许是研发花费了不菲的经费,易理希发现郭树言偷偷变卖了一些财物,似乎经济状况出了问题。

和从前一样,无论多么艰难,郭树言从不在易理希面前抱怨一个字。他始终认为,忧愁、烦乱、愤怒的一面应该拿来应对这个世界。

十一月的一个周末,和大多数舒适的周末一样,阳光明媚,和风徐徐。但注定这是一个不平常的日子。

郭树言突然推开工作室的门,神秘兮兮地将易理希推到了一个奇怪的物体前,他指着一个被安装了许多设备的仪器,像个孩子般大叫道:“亲爱的,快点祝福我吧!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终于诞生了!”

易理希的瞳孔颤抖了起来,她惊讶地看向它。

“是‘小狮子’。”易理希知道这就是丈夫梦寐以求的那台机器。

惊人的是,郭树言将“小狮子”完美移植到了一把轮椅上。轮椅的坐垫和靠背都包裹上了卡通狮子图案的棕色布料,轮椅下部穿过一根粗大的金属软管,连接到类似爪形的扶手和踏板上,软管另一头连接在轮椅背后类似计算机主机的黑盒子上,椅背头部的上方安装了一个显示屏。电源被安置在了轮椅两侧的轮毂中,在右侧与肩齐平的位置装有一只机械手臂,手臂一端便是被称为“狮爪”的托盘。五颜六色的线路看起来就像狮子的鬃毛。

“它的原理很复杂,讲科学道理估计得要一天,不过实际操作起来就容易领会了。”郭树言仍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他从背后将易理希整个人抱起,让她坐到“小狮子”的座位上。手和脚自然垂于扶手和踏板上,“狮爪”调整到了她下巴下方,支撑整个头部,然后从轮椅后部抽出一捆类似耳机的长线,四个吸盘分别贴在了易理希身上有脉搏的地方。

“现在你集中注意力往前面看,‘狮爪’上藏了一个高精密的内置摄像头,可以逐帧记录你面部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就像球赛回放的慢镜头,但它比球赛里使用的拍摄机器更先进,收集的数据也更丰富。”

郭树言微笑着指了指轮椅上方的屏幕,将它和写字台上的另一台屏幕连接,又在键盘上按了几个键。

屏幕上出现了一只一直在晃动的望远镜。

“你试试用眼睛去对准这个望远镜。把它当成真的望远镜,左眼对左边的镜片,右眼对右边的镜片,看能不能让它保持静止不动。一旦它开始跟随你的眼球转动,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易理希竭力张大眼睛,去捕捉犹如脱兔般的图像。徒然增亮的屏幕光芒让她头晕目眩,眼泪流个不停。

“集中注意力,你一定可以做到的。”郭树言抚慰道,做了几个深呼吸,像是替妻子做的。他轻轻拭去残留在妻子眼角的泪水,将手掌叠放在她毫无知觉的手上,耐心地说道:“静下心来,我们再试一次。”

易理希强忍着不适,再次看向光芒刺眼的屏幕。

终于,望远镜的图像被固定在了屏幕的正中央。

“好棒!”郭树言欢呼起来,急忙跑到键盘旁输入一行命令,“现在你眼睛看到的东西,会被屏幕同步放映出来。”

一个巨大的眼睛赫然出现在屏幕中。

之所以形容巨大,是因为在屏幕中只出现了眉毛到眼眶的部分,眨动的细密睫毛下面,是红血丝根根分别的硕大眼球。

易理希猛然一阵心痛。

眼球的主人却毫无倦意,像孩子般兴奋:“哈哈,看到了吧!现在我们要挑战个高难度的项目哦,你试着用眼神以及面部表情跟我说‘我爱你’。”

说“我爱你”?

易理希愣住了。每天临睡前,丈夫都会对自己说一遍这三个字,自己却从来没有响应过他。这个机器真的可以帮助自己说话吗?

郭树言巨大的眼球从屏幕中消失了,伴随一声低低的惊呼,是突如其来的咔嚓跳字声。

“理希……”郭树言的声音混合着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都紧张地盯着屏幕,系统检测出一个单词——害羞。

十几秒钟后,郭树言的眼睛又出现在屏幕里,那双通红的,泪水模糊的眼睛。

“理希,你看见屏幕上的字了吗?那是‘小狮子’根据你刚才的状态做出的判断,如果经过特别的眼球和传感训练,机器的灵敏性和识别度都会增强,文字处理功率也会大大优化。等到了那时候,只要你坐在‘小狮子’上面,我也能了解你在对我‘说’什么了,我能阅读你的想法,我们之间的交流再也没有任何阻碍了。”

郭树言的声音更加低沉了:“我终于……终于……成功了。”

屏幕里,硕大晶莹的泪滴从他眼角滑落。

从未有过的悲喜齐齐压上易理希的心头,看着丈夫的眼睛,她的眼泪也已无法控制。

咔嚓咔嚓的跳字声——“不要哭。”

咔嚓咔嚓的跳字声——“不要哭。”

通过屏幕互相注视对方的眼睛,泣不成声。

一阵有规律的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郭树言理了理头发,硬撑着肿胀的眼睛,下楼开门。

拜访者是曾经来过家里的中年刑警,他竖着POLO衫的衣领,一手提着个包装盒,另一只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上还挂着彩。

“有什么事吗?”郭树言认出了对方,手搭在门把上,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

“今天我是专程来探望您的夫人,上次来您家有点失礼,还请多多见谅。”骏作把礼物递了过去。

郭树言迟疑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包装盒上写着足底按摩器。塑料纸虽然未被拆封,但明显不是新的。

“这是我在妻子生病期间准备的,本来打算康复时用,但没想到她的病情恶化得那么快。”骏作眼眶微微潮湿,他自觉失态,忙挤出生硬的笑容,“希望这机器对您妻子有用,也许哪天她就可以站起来,帮您料理这么漂亮的庭院了。”

“请进吧!”郭树言侧身让进了骏作,扫了眼门外明亮的街道,灼烧般的疼痛感袭来。

可能是最近熬夜太多的缘故吧,眼部比以往更加不舒服了。

骏作弯腰换鞋的时候,特地留意了鞋柜旁的箩筐,上次看到的编织袋已经不见,而是摆了一沓墨绿色的牛皮袋。骏作回想起上次从这个箩筐里拿回去化验的尼龙丝线,虽然和凶案现场发现的完全匹配,但这种批量生产的编织袋,在花桥镇用途十分广泛,几乎随处可见。这条看似重大的线索,实质上毫无价值。

“你喝点什么?啤酒可以吗?”郭树言拉开冰箱的门,拿起瓶啤酒冲着骏作摇了摇。

“我早戒酒了。给我来杯水就行了。”骏作走到易理希每天都会在的窗边,俯视着楼下的植物,漫不经心地问道,“今天您太太不在吗?”

“她在卧室里休息,可能睡着了。来,请喝水。”不知为何,郭树言不愿让妻子和这位警察见面,他倒了杯水,摆在茶几上。

骏作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了大沙发上,掏出香烟,征询主人的意见:“可以抽吗?”

郭树言递上了烟灰缸,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右手包了绷带的缘故,骏作打火有点费劲,好不容易点上火,他如释重负般吐出了一口烟。

“警官,你的手不要紧吧!”

“没事。前两天抓捕犯人时,被那小子的匕首划了道口子。”从骏作脸上的伤判断,这次抓捕远没有他讲述得轻描淡写。

“花桥镇的治安,还得靠你们呀!”郭树言客套地恭维道。

“我们也头疼呀。”骏作掐灭了烟,灌下一口水,往郭树言身边挪了挪,问道,“前几天华侨高中有个女的跳楼自杀,这事您知道吗?”

“电视新闻好像播了。”郭树言回答得不置可否。

“有关这名自杀女孩,有些事情我还特地来请教您。”骏作的嘴角露出一丝狡黠。

果然,探望易理希只是个幌子。

骏作从口袋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眉清目秀,正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大笑着,算是个人见人爱的美人胚子。女孩身子微微倾向左边,在她的左侧站着一个比她高出半头的清瘦男人,双手不自然地放在两侧。他们的身后是一排深褐色的书架,上头满是排放整齐的教科书。

“照片上的就是自杀的女孩,这么年轻,可惜呀!”骏作惋惜道,偷偷观察着郭树言的表情。

“这张照片是我们在书店里的合影,她一直放在钱包里。”郭树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她是我书店里的雇员,名叫章小蕙。”

“这个情况我们已经掌握了,但对于她为什么要自杀,连她的家人都不知道缘由。只知道她在自杀前一个月的行为举止有点反常,所以委托我们警方查清楚她自杀的动机,希望她的老板——您能够提供有价值的信息,帮助我们了却死者家属的心愿。”

郭树言抚了几下头,仰坐在沙发上,回忆道:“因为我每天都要回家料理午饭和晚饭,所以需要有人在我离开时替我看店并且值班到晚上九点。一年前,原先的老店员辞职回老家结婚生孩子去了,我张贴了招聘布告,小蕙就是那时候来的。她工作挺卖力,从来不迟到早退,再加上性格也开朗,客人们都挺喜欢她。我的书店能维持至今,多亏了小蕙尽心尽力的帮助。”

骏作附和般地点着头,又问道:“在自杀前的这段时间,她在您面前表露过轻生的念头吗?”

“没有。”郭树言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骏作又露出了惹人讨厌的假笑:“有件事我出于个人的好奇,不过如果涉及了您的隐私,您可以不用回答我。但这件事您不作回应,对您的声誉也不太好。”

“警官,你有话就直说吧!”郭树言夸张地抬腕看了看手表,“我太太马上就要醒了……”

“我问完这最后一个问题,就会告辞。”骏作清了清嗓子说,“您和章小蕙之间是不是存在暧昧的关系?”

“这个问题和小蕙自杀有关系吗?”郭树言面露愠色。

“或许可以帮我们找到她自杀的真正原因。”骏作收起笑容,恢复了职业性的严肃。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这个忙我帮不上,我和章小蕙仅仅只是雇佣关系,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复杂。”

“可书店边上的几位店主,一直误以为她是您的女朋友,看来您对员工还是很不错的。”

“别人怎么看待我们,那是别人的事情,我没有必要去辩驳。但是……”郭树言摆出了恳请的姿态,“希望你不要在我妻子面前提这件事。”

“这点您放心吧!”骏作重重地点了下头,起身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我还有事,就不打扰您了,先告辞了。”

郭树言握手致意,骏作特意看了看他手腕上的手表,夸赞道:“新买的手表呀!挺气派的!”

蓝色的表盘上镶嵌着三个小表盘,配以夜光的刻度和指针,整款手表看起来做工精细,价格一定不菲。钢表带上还刻了一排字母,骏作正欲眯起他的近视眼仔细端详,郭树言抽回了手,把手表藏进了袖口里:

“现在记性不好,怕耽误回家做晚饭的事情,所以戴块表看看时间。”

从猫眼中目送走难缠的警官,郭树言背靠着门,擦了擦额头渗出的密密汗水。皮肤接触到钢制表带,刺骨的冰凉。

将表带转到一定的角度,能看见上头刻着的一行小小英文。

Iloveyou,butit''s

myownbusiness.

手表是章小蕙送的礼物。这句话是她拿着书店里的英语教材自己翻译过来的,能代表她率直的性格。

自从章小蕙来到书店上班的第一天起,郭树言沉闷的书店工作和生活便被彻底颠覆了。章小蕙成天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虽然没什么工作经验,但来店里的顾客们总能和她聊得投机。

郭树言时常坐在店里,在柜台前冥想着“小狮子”的研发,愁眉不展地发着呆。

每当这时,章小蕙就会冷不防拍一下他的肩膀,奚落道:“老板,你是卖教材,又不是卖棺材,你这副表情不讨客人喜欢。”

“我卖书不卖笑。”郭树言正色道。

漂亮活泼的章小蕙不仅为书店带来了生气,也带来了人气。她建议书店里除了出售教材和小说之外,还可以增加出租漫画的业务。章小蕙又印了些传单,在校门口派发了几天,渐渐的,书店的客人里学生多了起来,营业额也与日俱增。为了方便来租书和还书的学生,书店的营业时间不得不延迟到晚上九点。

这是第一次,郭树言在章小蕙的面前提起了自己的家庭。

“书店没办法开到这么晚,七点前我必须到家。”郭树言为难道。

“怎么啦!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怕走夜路吗?”章小蕙又开起了老板的玩笑。

“我太太一个人在家,我要回去照顾她。”

“你结婚了?”章小蕙睁圆了眼睛,有点不敢相信,刺探道,“你不会骗人吧!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太太来书店呀?”

“她行动不是很方便。”郭树言只是憨憨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那一天,章小蕙接待的客人很多,她的话却出奇的少。原本五点下班的她,却一直留到临近打烊都没走,自顾自忙着把客人归还的漫画书一一归位。

终于,郭树言按捺不住了:“小蕙,该打烊了,今天早点回去吧。”

“老板,你先回去吧。我来值晚班。”章小蕙依旧干劲十足。

“那怎么行!”

“怎么,你还怕我把你的店卖了不成?”

“不不不,我不是这意思。”郭树言连连摆手。

“你把钥匙留给我,我替你锁门,从今天起就由我来值夜班。”章小蕙拍拍胸脯说。

“那怎么好意思呢!”

“什么好不好意思!你以为我替你白干呀!你可得给我加工资。”

“那没问题。”

“还得管我晚饭。”章小蕙又露出了没心没肺的笑容。

涨了工资后的第一个月,章小蕙送了这块手表给郭树言。

“老板,生日快乐!”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已经许多年没有过生日了,郭树言也是后知后觉。

“我从你营业执照上的法人身份证号码中推理出来的。”章小蕙得意道。

“你终于有你老板十分之一的聪明了。”

“少臭美!”章小蕙扭头走开了,不一会儿端来了生日蛋糕,细心地点上蜡烛,硬拉着郭树言许一个愿。

郭树言双手合十,在烛光前虔诚地闭目祈祷。随后,猛地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老板,快说说你许了什么愿望?和我有没有关系呀?”章小蕙嬉皮笑脸地问道。

“和你没关系。我祝我妻子早日康复。”

“哦!”章小蕙嘟着嘴,窃窃道:“愿望说出来会不灵了。”

“我过生日,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你这个人,真是的!”

“好。那我就祝你年年有今朝!岁岁有今日!”章小蕙举起蛋糕,趁他不备,整个拍在了郭树言的脸上。

香甜的鲜奶让郭树言看起来像个小丑,让一旁的章小蕙捧腹不已。

“我可饶不了你。”郭树言抓起一块蛋糕冲向了她。

“谁让你的愿望里没有我!”章小蕙尖叫着,痴头怪脑地跑得老远。

章小蕙爽朗的笑声,从旧日的思绪中渐渐淡去。

这个生日礼物,郭树言一直偷偷保存在身边,直到章小蕙去世,也从来没在她面前佩戴过。

那次的生日愿望,当郭树言闭上眼睛,第一个浮现在脑海中的人,居然不是妻子,而是章小蕙。

他骗了她。

“祝你幸福!”不知为何,郭树言默念这四个字的时候,背负了深深的罪恶感。

愿望终究只是愿望,倘若不是自己让章小蕙独自值夜班,她又怎么会落得如此境地呢?

眼泪如决堤般夺眶而出,郭树言使劲咬住攥紧的拳头,强忍着呜咽声,不让楼上的易理希听见。

近乎窒息的记忆,压得不堪重负的男人瘫坐在地,如濒死的尸体般抽动着。

手表上的字迹在阴影中熠熠生辉,仿如墓碑上的墓志铭。

吉宇站在窗边一圈一圈往手臂上缠着绷带,每拉紧一下,他都会呲着牙倒吸口气。他咬断绷带,将一头塞进绷带和皮肤的空隙中。

“应该没事了吧!”吉宇拍拍厚实的绷带,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己的包扎成果。

房间门口一阵脚步声,父亲严厉的声音传来:“吉宇,动作快点,上学要迟到了。”

吉宇应了一声,匆匆在绷带外面套上校服,走出了房间。

早餐已经摆上了餐桌,香稠的南瓜粥搭配着下饭的配菜,夏静岚在厨房忙着从锅子里捞出刚煮熟的鸡蛋。

在街坊四邻眼里,夏静岚是天生的家庭主妇,甚至可以说着迷于操持家务。她每天总是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下,第二天却依然精力旺盛地打理这个家。她从未埋怨过不动一根手指头的丈夫和儿子,反而乐在其中。虽说没有隔壁家艳绝整条和静路的庭院,但吉宇的家也算得上井然有序,温馨美满了。

她剥去蛋壳,放在了吉宇面前的盆子里:“吉宇,来,吃个鸡蛋。”

吉宇讨厌鸡蛋,干燥的蛋黄总让他的食道痒痒,他耍性子地推开盆子:

“难吃。”

“吉宇乖啊!多吃鸡蛋人聪明。”夏静岚连哄带骗道。

吉宇扭捏着不肯吃,一旁的父亲吉伟民飞来一个犀利的眼神。吉宇不再吱声,拿起鸡蛋整个塞进了嘴里,艰难地咀嚼起来。

“这孩子。”夏静岚笑着倒来杯水,“快喝点水,别噎着了。”

吉伟民适时替吉宇拍拍后背,端起自己面前的碗碟,走向厨房的水池。

“你就放在池子里,我来洗。”夏静岚忙不迭地跟着走进了厨房。

“我洗就是了。你用抹布洗不干净。”

丈夫难得体贴,夏静岚好奇道:“咦?你今天不用去上班吗?”

“上午医院没事,下午有个手术去‘跟台’。”

虽说是和医院挂钩的工作,但吉伟民的工作并不是在医院工作的医生,而是一名医药代表。每日穿行于各大医院外科室中,将公司的器材和特效药推上一线。所谓“跟台”,是指跟随外科大夫一同实施外科手术,在旁协助观察,借机拉近与大夫的业务关系,最终目的还是兜售他的药。吉伟民大学读的就是医学专业,他的许多大学同学现在都已是科室的骨干,所以吉伟民的业绩一直在公司名列前茅,每月的收入也十分可观。婚后的夏静岚决定辞职在家,照顾丈夫和儿子的起居饮食。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一起打扫后面的车库,那扇生锈的门我一个人打不开。”向来独立完成家务的夏静岚朝丈夫求助。

“你歇着,我替你弄就好了,反正上午我也是闲着。”

“那就辛苦你了。”

吉宇摇摇头,有时父母之间的相敬如宾让人看不下去。他刚挎起书包,母亲硬往他手里塞了几个蛋挞,方才罢休。

吉宇在街旁的垃圾筒里吐掉了满嘴的鸡蛋,舔舔干燥的嘴唇,低头发现此处正是寿君被抛尸的街角。

或许死了更好呢!

隔着衣袖,吉宇摸到硬邦邦的绷带,除了这个伤处,身上还有其他地方在隐隐作痛,这些伤是被秀人他们欺负时弄的。

昨天,在学校二楼的楼梯口,吉宇撞见了秀人。

秀人叫住了他:“喂,小子,看到学长也不打个招呼!”

“学长。”吉宇低声下气地叫道。

秀人搂住吉宇瘦弱的肩膀:“有件事学长要拜托你。”

“什么……什么事?”吉宇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秀人拿出一个黑漆光亮的机器,吉宇一看,是个手提式摄像机。

“你知道学校那个闹鬼的练舞室吗?”秀人问道。

“知道。”

“我要你拿这部摄像机,替我进去拍些有意思的东西。”秀人不怀好意地把机器递给了他。

吉宇恍然大悟,秀人是要他去练舞室里偷拍舞蹈班女生换衣服。想到章小茜也是舞蹈班的一员,吉宇不由得气愤地推开摄像机,但他立刻后悔了。

秀人怒不可遏地抓起他的书包,骂骂咧咧着掷了出去。

响亮的坠地声在空荡荡的走廊回荡,课本撒了一地。

“你别不识抬举!”秀人威逼道。

吉宇挣扎着要去捡书包,不料被推了个踉跄,左脚一滑,只觉天旋地转,在水泥台阶上滚了好几个圈,最后摔在了自己的书包上。

这个意外状况让秀人也有点不知所措,但他还是摆出盛气凌人的样子,走到吉宇脚边,弯腰放下了摄像机,说道:“你最好照我说的去做,不然以后让‘疯子’跟你玩。”

“疯子”是秀人那群混混里拳头最硬的,他不但脾气暴躁,而且性格古怪,有不少同学莫名其妙地挨过他的揍。“疯子”家里只有一位年迈的外婆,老师就算去找家长也是白搭,好几次“疯子”没有钱赔给被打伤的同学,都是秀人借给他钱。除了外婆,“疯子”最听秀人的话了。

秀人丢下那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吉宇查看着各处伤情,刚想撑起身子,手臂一阵剧痛,卷起袖子才发现手臂已经肿得老粗了。

最近,秀人欺负吉宇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之前都是小打小闹,这是吉宇受伤最严重的一次了。

他忍着痛回到家里,一个字也没和父母提起。

和他们讲又有什么用呢?母亲一定会跑到老师那里告状的,到时所有同学都知道自己是个好欺负的软蛋了。

吉宇觉得自己正逐渐变成以前的寿君,或者说像秀人这样的小混混,在学校里总需要一个像寿君这样毫不抵抗的同学来树立他的威信,自己不幸成了这个人选的继任者。

这样想来,那个杀死寿君的凶手还真是可恶。

他恨恨地踢了脚垃圾筒。

“怎么啦?”一个纤瘦的身影突然出现。

听到毫无安慰之情的语气,吉宇知道是章小茜,每天他都有意无意地在这条路等着她一起上学。自从她姐姐从学校楼顶跳下来,章小茜变得更寡言少语了,那条黑色的皮质手链一直牢牢地戴在手腕上。脸颊上的伤已经痊愈,上次她在姐姐尸体旁昏倒磕到了下巴,那里结了一层细密的痂,在阳光下黑中透红。

“早饭吃撑了。”吉宇想起自己还有蛋挞,翻起了书包,“你还没吃早饭吧!我这里有吃的给你。”

除了蛋挞,吉宇的指尖还在书包里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是昨天秀人留给他的摄像机。

吉宇迟疑了一下,用书本盖住了摄像机,掏出温热的蛋挞。

章小茜有默契地接过来,一点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看着自己的蛋挞被一口口吃得精光,吉宇得意扬扬地晃着脑袋,近日来的烦恼忧愁顿时抛诸脑后。

“今天放学,你不用等我了。”章小茜说道。

“今天要去练舞吧。”

“嗯。会晚些回家,所以你先走就是了。”

“我可以和你一块儿去练舞室吗?”吉宇几乎是脱口而出问了这个问题,不知是不是仍对秀人的威胁有所忌惮,迫使他要去练舞室。

章小茜吃惊地张了张嘴:“你是什么时候对舞蹈感兴趣了?”

吉宇忙解释道:“练舞室这样的地方,一直经过,但从来没进去过,那地方以前发生过奇怪的事情,所以我也想去看看。”

经吉宇这么一提醒,章小茜才想起练舞室里曾经有人自杀。这对于一个亲眼看见自己姐姐尸体的高中女生来说,实在是个不愿踏入的地方。

“那就一起去吧。”章小茜挠着下巴上开始瘙痒的痂。即使一百个不情愿,舞蹈却不能不去练习。

“行。”

秀人的狠话又在吉宇耳畔回响。自己瘦弱的身子,能挨得了“疯子”一拳吗?

做贼心虚的吉宇把装有摄像机的书包往身后挪了挪,生怕被章小茜发现自己去练舞室的真正企图。

吉宇眼睛一亮,问道:“那个,那个,上次为什么说要看看杀死寿君的凶手?”

“只是想看一下同类。”

同类?这个词语让吉宇感到不寒而栗。

“小茜怎么会是那一类人呢!”吉宇一副“你别开玩笑”的表情。

“你不也和那种人在一起吗?”章小茜朝前方努努下巴。

秀人正双手插兜,屈起一只脚抵在校门边毛拉拉的水泥墙上,一看见吉宇就挥起了手,他手里还拿着一只深蓝色的小罐子。

吉宇埋头往校门里冲,像只躲避灾难的小动物。

“站住!看见我跑什么跑!我又不会吃了你。”秀人从后面追了上去。

突然有个体态宽肥的身影抢在了秀人前面。

“吉宇同学,跟我来教导处一趟。”教导主任厉声厉气地说道。

一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不过比起秀人,吉宇情愿去教导处挨批评。

“臭小子。该不会去告状了吧?”秀人低吟道,转头发现了章小茜,“小妞,你和他关系挺好呀!是你男朋友?”

章小茜瞪了他一眼。

“替我把这个给他。”秀人硬把深蓝色小罐子塞到章小茜手里,扭头走向了远处的同伴。

留在章小茜手里的是一罐治疗跌打损伤的喷雾剂,这有点出乎章小茜的意料。从这个学校恶霸的身上,她嗅到了大海深处的气味。犹如深海底部的泥沙,终日不见太阳,光影斑驳,一种说不出的堕落。阳光下掬起一捧,阴暗和肮脏完全剥落,又会散发着体温的暖意。

这个和自己有一模一样手链的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秀人和几个同伴勾肩搭背地往操场走去,安装着单杠的角落是他们的据点。除了他们,很少有同学敢涉足此地。

“秀人,视频拍了没有?”“疯子”永远是杀气腾腾的样子。

“要不我们换个人吧。这小子胆子太小了,我怕他干不成。你们看怎么样?”秀人试探道。

“为什么?”一旁的小欣跳了起来,“上次就是因为那小子,你才被你爸打,绝不能放过他。”

“就是。刚才还看到他去教导处了,没准已经把我们这事报告老师了。”有人附和道。

被他们一说,秀人也有了几分担心。

“疯子”见秀人犹豫不决,把他拽到一边,耳语道:“我外婆这两天进了医院,床位很紧张,再筹不齐押金我外婆只能睡医院走廊里了。”

“你外婆就是我外婆,你放心吧!大家也放心。”秀人坚定地说。

站在所有人视线之外的启凌,露出了不信任的神情。

从教导处的窗户望出去,整个操场一览无余,包括秀人他们时常聚集的角落。

教导主任把办公桌上没收来的东西理到一边,翻出一本名册,故意干咳了一声。吉宇立刻收回了目光,注视着光亮如镜的地板,装出认真在听的样子。

“吉宇同学,为什么你没有买这个月的英语课外辅导练习本?”教导主任对着名册说,“你们班唯独你一个人没有交钱了。”

吉宇把头垂低了。

见自己的暗示不起作用,教导主任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虽然买不买练习本学校不是强制性的,但是同学们都有了,你没有的话,学习跟不上进度,是会影响今后高考的。”

吉宇搓揉着校服下摆的衣角,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的沉默被看作轻蔑,教导主任也不便发作:“吉宇同学,你回家和父母说一下练习本的事情吧。不过,你今天先坐到最后一排去,第一排的位置应该留给学习更认真的同学。”

直到走出教导处,吉宇才抬起脑袋。

练习本的事情早就和母亲说过,母亲满不在乎地说,只要把课堂上的功课学好,这种练习本没有买的必要。可是当收费的老师走到自己面前,看见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都打上了勾,想好的话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说出来了,只能谎称自己没带钱。

手臂上的绷带好像有点松了,原本被勒紧的部位反而比之前更疼了。吉宇咬牙忍着痛走向教室,上课铃在头顶炸响,经过身边的同学们歪斜着脸打量他。

吉宇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大口地喘气,提醒自己绝不能落下一滴眼泪。

他浑身上下就是一出磨难与挣扎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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