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诚井然有序地安排着秘书处其他工作人员的工作,一份份文件、一袋袋档案资料被放在办公桌上。

“刘秘书,中储银行借贷和融资的详细资料,找出所有的关键词,标注清楚,我要看你的笔头。

“李秘书,和平大会的预算经费,在总数的基础上压缩20%,安保、航运、行政经费也同样处理,记住,就低不就高。”

“给我下个星期明先生需要参加的会议时间表。每个会议都先拟一个讲话内容。”陈秘书递上时间表,阿诚扫了一眼,自言自语道,“和平共建新上海舞会?主办单位,76号?76号办舞会?”看着时间表上的字迹,阿诚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76号在海军俱乐部办舞会,是特高课南云授意的,意在加强日本人和汪精卫政府的团结合作。”明楼说,“也算提前庆祝‘和平大会’圆满召开。”

阿诚冷淡一笑:“妖魔鬼怪,集体亮相。”

明楼笑笑没有应和,转而说道:“你去老凤祥银楼给汪曼春挑一套首饰。除了戒指,买什么都行。”

“价格呢?”

“你看着办。”

“好的。”阿诚点点头。

“报纸登了吗?”

“登了。约在下个礼拜六晚八点多伦路咖啡馆和黎叔见面。”

“‘夜莺’到位了吗?”

“到位。”

一份新晋人员表格上贴着一张黑白头像的照片,在照片的旁边姓名一栏中写着一个名字:朱徽茵。汪曼春看了看简历又抬头看了看朱徽茵,对方军装笔挺地站在办公桌前。

“知道为什么调你来吗?”汪曼春问。

“76号电讯处缺人手,政府办公厅电讯科特意给卑职做了工作,叫卑职过来帮忙。”朱徽茵郑重地回答道。

“我调你过来,不是帮忙,是做事。跟我做事,明白吗?”

“明白。”朱徽茵将本已挺直的身子又挺了挺,“听说汪处长把原电讯室侦听二组六名谍报员全部处决了。”

“他们是共产党。”

“全都是?”

“你怀疑我的判断?”

“我只是想知道,我的上司会不会……”

“会不会滥杀无辜?”汪曼春道,“在76号跟我汪曼春做事,就是高风险,我汪曼春眼里不容沙子。你负责监管的侦听组要是出了差错,我一样会不留情面地处置你。你,要么做,要么走人,干脆点。”

“汪处长,我还要养家……”

“如果你不能胜任就直说,我让其他人来做。”

朱徽茵坚定道:“我做。”

“好,76号不比政府办公厅那种官僚机构,我做事要求效率第一。现在侦听室大换血,我需要你在最短、最快的时间内恢复侦听室所有功能,我要看到所有的仪器设备正常运转,找到上海地下电台,不管是商业的还是军事的,只要是重庆和延安的,你就给我把它们一个一个挖出来!”

朱徽茵立正道:“是。”

黎叔穿着铁路制服走进铁路局,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厅和走廊,迅速地闪进一间办公室,顺手拿走了一个铁制文件夹板。

程锦云一身时髦打扮,和表姐一起走进航运公司。程锦云先是用余光扫视了一圈大厅环境,然后在苏太太询问服务小姐去香港的船次时以去洗手间的借口走入旁边一条走廊,淡出了视线。

航运公司的调度室里,一名工作人员正在工作。程锦云推门而入:“刘先生……”说着,径直走到办公桌前。

工作人员一愣:“您找谁?”

程锦云微笑道:“我找刘先生。”

工作人员恍然:“您是找刘助理吧?”

程锦云点头:“是。”

“他在二楼航运组。不过,他好像最近在休假。”

“休假啊?”程锦云故作诧异,“哎呀,我是托刘先生帮忙订冬季旅行计划的。他上次跟我说,去欧洲和香港的船票有折扣可以拿。”

“是的,是有折扣。您要买多少张船票?”

“三十多张,我们是太太旅行团的。”

“您稍等一下。”说着,工作人员转身走进了里屋。

程锦云趁他离开,顺手从办公桌上拿了一份调度单,塞进了皮包里。

工作人员拿着一张表格走出来:“您把这张表格填好,放在前台就可以了。折扣票一出来,我们会优先给您打电话。”

程锦云接过表格,微笑道:“太谢谢您了。”

“不客气。”

程锦云轻轻颔首转身走了出去。

黎叔和程锦云在灯下核对拿到的铁路局班次和航运班次表,一无所获。黎叔有些失望,程锦云认真地看着班次表:“所有出航的班次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掩盖得滴水不漏。”

“他们一定事先做了手脚。”

“看来,我们真的触及到了他们的敏感神经。”

“我们得另想办法,获取情报。”黎叔把红色铅笔掷在桌上,面色沉重。

射击、掩护、车技、音乐、发报译电、爆破、攀援,一次又一次的模拟战斗中,明台和于曼丽协作有力、突破各种难关和防线,越来越有默契。

于曼丽坐在明台房间的椅子上绣着钱袋,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对于曼丽来说,自如地进出明台的房间似乎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事情。于曼丽头也不抬静静地做着手里的活计,明台喜欢看她做针线的样子,问道:“绣工真不错,是家传吗?”

“不是说好了,彼此不打听的吗?”于曼丽声音轻柔,也不抬头。

“我不打听,我就猜猜。”

“人生实难,大道多歧。”于曼丽叹了口气,“你能猜到什么呢?”

明台心底略有些欢喜起来,从她的话语中不难猜出这个搭档绝非风花雪月下浸淫的孩子,一定是一个受过高等文化教育的人。

“人生实难……”明台说,“这是《左传·成公二年》中所提,陶渊明拿去做了自祭文。”

于曼丽抬头看他,低声道:“也是我的自祭文。”

明台淡淡一笑,问:“你在湖南读的书吗?”

于曼丽摇摇头。

“那就应该是北平了。”明台继续猜测。

于曼丽一愣,手中的针线停住了。

“嗯,有谱了。让我来想一想,北大老,师大穷,唯有清华可通融。”明台自鸣得意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看你这么穷,一定是在师大,被一群穷教授给熏穷了。”

于曼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明台见她笑了,便试图再次打破一层隔膜:“人都说择校如择婿。你看,我们两个活蹦乱跳的人平白无故择错了学校,简直像在坐牢。”

于曼丽听到“坐牢”两个字,脸色变得灰暗起来,眼睫毛也翻盖下来,一颗晶莹的珠泪冷凉地落到绣花荷包上。

看到于曼丽的眼泪,明台顿时感到手足无措。他没想到纯出善意的引导,居然引来了她的眼泪,于曼丽深潜在心的防线开始慢慢瓦解。

“你有什么故事吗?”明台问。

于曼丽忍着泪,哽咽了一下:“我只是有些不明白,你是个名门少爷,过的应该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为什么要到刀尖下来讨生活呢?”

“我,我爱国。”

于曼丽淡淡一笑道:“……我想爱国,就看国家给不给我机会了。”

明台被她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给噎住了。

“你在军校里待了多久?”

“整整一年了。”

“整整一年?”明台疑惑道,“以你的资质,早该毕业了。”

“他们说要给我找一个好的搭档,所以就一直等到现在。”说完,于曼丽继续低头绣着钱袋。

明台觉得不可思议:“如果,我要不来,你要等不到呢?”

于曼丽“嘶”的一声,手从布料里伸出来,只见血从洁白的皮肤上沁出,答非所问道:“见血了!”

明台若有所思。

第二天,明台就把一份“学习计划”放到了王天风的桌上。

“这是什么?”王天风看着文件,有些纳闷。

“我最新拟定的一份‘生死搭档’学习计划表。”

王天风看也不看,直接扔到了一边:“你的学习计划是由学校来制订的,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怎么做。”

明台聪颖地笑笑:“对特殊的人才,应有特殊的待遇。”

王天风看见明台那种特有的嘴角上扬、温润优雅的笑容就知道“麻烦”来了:“你认为你很特殊?”

“我觉得于曼丽很特殊。”明台说,“一个女孩子,资质一流,却活得很忧郁,很不开心。我是她的搭档,我希望能够改变她的想法,让她活得快乐一点。”

王天风冷静地端起茶缸喝茶,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好吧,你有什么新计划,说来听听。”

“很简单,只要老师一句话。”

王天风更是疑惑。

“我想下个星期带于曼丽去一趟维也纳。”

王天风刚喝到口里的茶瞬间喷射出来,溅得书桌上、卷宗上满是水渍:“去哪儿?”

“维也纳。”明台把军姿站得笔直,估计想给王天风一个好学生的好印象。“您放心吧,我答应过您,就绝不会当逃兵。我只是想带于曼丽去一趟维也纳,就一个星期。钱的事您不必操心,准假就行。”

王天风看着明台心不虚、气不喘地说出这种荒唐话,连虎着脸发火的“志气”都没有了,只觉匪夷所思,简直匪夷所思!

“去那儿干吗?”

“休假啊。”明台仍旧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短暂的休假会促进彼此的了解,增进感情,生死搭档相互之间建立起良好的友谊和信任,有利于将来更好地开展工作。”

“所以,你打算带她去维也纳?”

“是。”

“你怎么不带她去巴黎呢?”

“现在是维也纳森林最具有魅力的时候,空气芬芳,气候也很好。而且,不瞒您说,我家在欣特布吕尔的农村有一间私人别墅,我中学时代的寒暑假基本上都在那里度过的。从经济的角度上考虑,去维也纳比去巴黎划算。”明台越说越起劲,不经意间流露出了大少爷的不羁。

王天风终于忍无可忍,“啪”地一声拍案而起,厉声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军校!不是灯红酒绿的百乐门!也不是自由世界的跑马场!维也纳?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明台的脸色也变了:“我是囚犯吗?”

“你是军人!”

“你无非就是再一次警告我,我没有自由!”

“有!你有,有节制的自由。军队有军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规矩是人定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规矩就是规矩,没得商量。出去!”

“啪”的一声,明台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倔强地拿走那份计划书,一个立正,转身出门,只听“砰”的一声门被用力地摔上。

王天风觉得自己要被明台给气疯了:“维也纳?”想想都觉得好气又好笑,“我还没有去过呢。”

行动科目的学员们环立在草坪上,王天风来回在学员之间行走,边走边说道:“……记忆失误、意见不符、角度偏差,都会导致你们的失败。”

明台站在于曼丽旁边,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圆口状的小瓶子,手悄悄伸到背后递给于曼丽,低沉着声音说:“明家香。”

于曼丽也低沉着声音问:“哪来的?”

“家里带来的。”

于曼丽的手指尖戳到明台的手背,指尖滑翔般落入明台的手掌心,明台的手轻巧一推,香水瓶落在于曼丽手掌心。明台的眼睛虽然平视前方,余光却扫在于曼丽的眉宇间,看见于曼丽对自己横波一笑,甚是开心,忽然觉得她苍白的眉眼也妩媚起来。

而两人间这一轻微的小动作也被王天风看在眼里。

“‘情’字是不朽的,所以,它不会绝种。但是,它是人性中的一根软肋。特别是我们这一行,有了情,不会成事。”王天风的眼光锁定在明台身上,明台也看到了王天风,但仍旧镇定。

王天风走到于曼丽跟前:“有些人看上去很纯洁,其实,不是她征服了纯洁,而是纯洁在她面前屈服了。这就是我要教你们的重点,外在条件重于内心的保护色。”

于曼丽脸色苍白,手背后握着的那瓶香水瞬间掉落。只听“当啷”一声,香气四溢,清芬的香味顺着学员们的鞋底向上攀升。于曼丽晕眩地晃了晃身子,明台不得已伸手揽住她的腰,好让她站稳。

王天风又站在了于曼丽的跟前,丝毫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看到王天风没有离开的意思,明台的手只好不得已地放开。

“外在条件重于内心的保护色,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是,无可争议的是外在条件是一名优秀特工所具备的有效武器之一,那就是用你们的外在条件去伪装自己。内心强大,外在兼具迷惑性,才能让你们在关键时刻突破重围。”

直到王天风走开,于曼丽才略微舒了一口气。

五彩缤纷的颜色,灯红酒绿的画船。

幽幽淡淡的光线里,于曼丽一袭水粉蓝的学生打扮,手里夹着书本,微笑着,她的微笑甜美而幸福。光的色彩在变幻,从蓝色渐变为红色,一身水红色大喜装扮的于曼丽手里握着一把刀,狞笑着,她的狞笑放浪而仇恨。

血光中,一个个男子的惨烈叫声此起彼伏。

突然,明台可爱的脸庞出现,他手里拿着一个香水瓶:“明家香……明家香……明家香……”明台向满身血腥的于曼丽走来,一步一步逼近。

于曼丽惨叫一声,从梦中惊醒。仿佛虚脱般的大汗淋淋,脸红眼赤,内心辗转在过去与现实世界的精神分裂中,整个人都处于极度惊惶之下再也无法入眠。

明台缓步走出操场,于曼丽从后面叫住了他,“有事吗?”明台问。

“如果,有机会离开军校带着我。”说完,于曼丽低着头也不顾明台答不答话,径自跑开了。

明台有点奇怪,望着她的背影叫了一声“曼丽”,没有再说下去。

吃饭时,明台一直绷着一张脸,王天风边吃饭边问道:“怎么一声不吭?”

明台自顾自地低头吃饭,也不看他一眼:“我跟您没话说。”

“没话说,还是不想说。”

“不想说。”

王天风不疾不徐:“现在?还是永远?”

“现在。”

“时长?”

明台强忍着笑,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王天风看着他的样子,却忍不住笑了笑:“你不就想带你的小白菜出去透透气吗?准了。”

明台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准了?”

王天风边夹菜边点了点头。

明台孩子般地大叫一声,惹得周围吃饭的学员都诧异地纷纷回眸。忽觉有些激动过头,微微耸了耸肩,待老实下来后还是有点儿不相信地问道:“真的假的?”

“我告诉你啊,去维也纳是扯淡!”王天风一本正经道,“去重庆,怎么样?”

“重庆?”明台思忖了几秒,眼珠子一转,“有任务?我能出去执行任务了?”

王天风没有直接回答:“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嗯?”明台疑惑地盯着他。

“跟你的小白菜保持一定距离。记住,别让她诱惑住你。”

听到让自己离于曼丽远一些,明台有些不乐意了:“人于曼丽纯洁着呢。”

王天风一字一顿道:“好纯洁。”

两枚戒指,两套时髦的衣服,郭骑云指着对明台和于曼丽说道:“都穿上试试。”

明台和于曼丽站在行头前面面相觑,互看了一眼,王天风站在一边观察着二人的表现。于曼丽拿起一枚戒指直接戴在了手上,明台拿起戒指端详了一会儿,又放在了桌子上。

“怎么了?”郭骑云好奇地问。

明台撇着嘴说:“我不喜欢这款式。”

“这款很流行的。”

明台摆出大少爷的嘴脸,固执道:“我不喜欢。”

“假的,你别当真。”于曼丽不在意地一语中的,让明台竟有点儿不自在起来,只好戴上戒指。

于曼丽当着三个男人的面,脱了军装,换上旗袍。见于曼丽如此举动,明台也就解开风纪扣,开始换衣服。

趁两人换衣服的空隙,王天风对明台问道:“情况都清楚了?”

“清楚。”明台果断地回答。

“任务?”

“去重庆南方酒店等甲室的人与我们取得联系,并与联络人交换文件。”

“对外身份?”

“长沙银行储蓄部经理。”

“你俩的关系?”

“夫妇。”

“结婚几年了?”

“两年。”

“夫妻关系亲密吗?”

“当然。”明台见王天风盯着自己和于曼丽的神情,心里明白了,王天风是要他们展示一下恩爱的亲昵度,笑道,“我们会的。”

王天风淡淡地说:“表现给我看看。”

明台有些迟疑,可没想到的是在自己迟疑的几秒钟里于曼丽竟主动凑上脸来。

王天风制止道:“要他来。”

明台上前吻了于曼丽的额头,于曼丽攀着他就吻了他的唇。

王天风看看手表:“四小时内抵达目的地,十二小时内完成任务,然后抵达指定地点,有人接你们回来。”王天风把密封的一封信交给明台,“文件必须完好无损地交给联络人。”

明台道:“是。”

“如遇到特殊情况,及时销毁文件。”

“是。”

“拿出点本事来。”王天风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谁也别信!”

这时,郭骑云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行李箱也交到明台的手上:“祝好运。”

重庆街头车水马龙,对于重庆的繁荣于曼丽显然有些不适应,倒是明台似乎很快找到了都市生活的感觉,眉宇间都透着兴奋之色。

两人走进临街的一家百货公司,在其对面停着一辆汽车,林参谋拿着望远镜向百货公司的门口望了望,对身边的特务不屑道:“阔少爷就是不一样,一出来就奔大商场,真有钱。”特务也看了一眼百货公司,轻笑了一下。

百货公司里,明台随手选了两套水粉蓝的女学生装放在了柜台上对售货员说道:“包起来,快一点。”于曼丽伸手又拿过两顶学生帽放在了柜台上,明台接过来也一并塞进了包里。

“先生,一共六十块零二角。”

刚准备要付钱,明台又问道:“有‘明家香’牌子的香水吗?”

“有,八十块一瓶,您要吗?”

“要。”

于曼丽突然抓住明台掏钱的手说道:“太贵了,不要了。”

明台没有理会于曼丽的阻拦,笑着轻轻放下她的手,对售货员说道:“包起来,快一点。”

看着明台边掏钱边下意识地看着窗外,于曼丽似乎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不由得也有些紧张起来。

从百货公司出来,明台向不远处停在路边的黄包车招了招手,黄包车夫跑到跟前,两人先后上了车,明台说道:“南方酒店。”

黄包车在前面跑着,一辆汽车紧随其后向南方酒店的方向驶去。

“他们已经抵达南方酒店,我们的小队在周围待命。”郭骑云汇报道,“您不怕这俩孩子把戏给演砸了。”

王天风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文件:“演砸了不怕,就怕没戏唱。”

服务生接过明台手里的小费走出了房间,明台关上门对于曼丽说道:“去把脸上的妆给洗了。”于曼丽一愣,明台解释道,“女学生不化妆。”说着,又走到窗前,盯着楼下看了一会儿,回头说道,“准备换衣服出门。”

“我们不是在这等甲室的联络人吗?”于曼丽疑惑不解。

明台拉上窗帘,打开灯:“这次任务有蹊跷,一出门就有人跟着。老师说,谁也别信……”

于曼丽脸色突变:“你不相信我。”

“不是。”明台继续解释道,“是不相信王天风……我就不相信,他有那么好心,放我们出来透透气,一定有什么原因。”说完,从笔筒里拿过拆信刀拆信。

见状,于曼丽阻止道:“不能拆。”

“不拆怎么知道这次行动是不是一个骗局?或者是一次模拟实战的考试。”说话间,明台已经把信拆开,看着信封里对折的纸张,明台猜对了,“看起来,是了。”

明台拿出纸张,读道:“任务目标:第三电报局第一柜台,找报务员拿一份文件,直接回机场待飞。注意事项:入住酒店后,第一追踪小队会立即对你二人采取‘追杀’行动,设法全身而退。任务时长六个小时。阅后即焚。”

读完信,明台不做任何耽搁,边脱外套边对于曼丽指挥道:“你打电话到前台,要一瓶法国葡萄酒,叫他们二十分钟后送上来。”

于曼丽也不再多说什么,遵循他的意思打了电话。

林参谋从特务口中得知明台要了一瓶法国葡萄酒之后,也吩咐道:“准备行动。”

不一会儿,明台和于曼丽一身水粉蓝的女学生装束,戴着学生帽走出了房间。

走至酒店走廊处,于曼丽笑容可掬地向一名正在推行李车的服务生说道:“麻烦你,帮忙把我们的行李拿到楼下停车场,谢谢。”说着,便付上小费。

服务生接过明台手上的行李放在推车上,于曼丽把披巾也取了下来盖在了行李上。

经过酒店大堂,林参谋等人亲眼看着两名“女学生”从自己面前经过却无动于衷。

两人走到停车场,明台指了指不远处的一辆黑色汽车,对于曼丽低声道:“前面第二辆车,一直跟着我们过来的。”

于曼丽紧紧地盯着汽车,道:“明白。”

“一个人行吗?”

“你去拿行李,前面等我。”

于曼丽径直向汽车走近,敲了敲车窗。待车窗摇开,于曼丽微笑道:“大哥,我想……”话还没说完,便一拳砸在特务脖颈上,特务当即昏了过去。于曼丽从特务的手里夺下手枪藏在自己的腰间,把特务推了下去,迅速发动汽车,开出了停车场。

与此同时,林参谋带着几个特务也冲进了房间,搜索了一圈,什么也没有。林参谋收起手枪,赞赏道:“不像是新手,老到。”话音刚落,突然醒悟过来,“我们的车……”

明台站在停车场门口,待于曼丽把车开过来之后上了车,扬长而去。

“第一小队任务失败。明台、于曼丽成功脱离追杀,现在前往第三电报局。第一小队由追杀任务直接转为护送。还有,明台把第一小队唯一一辆汽车给开走了。”郭骑云不做任何停顿地向王天风汇报道。

王天风浅然一笑:“聪明。”

“相信他们很快就会抵达指定地点,待飞。”

王天风点点头,看了看时间。

明台一身西装革履,从电报局里走出来。看他轻松且自信的样子,于曼丽知道他已经拿到了“文件”,实战演习结束了。

于曼丽挽着明台的胳膊,两人散步般向前走着。身后不远处,两辆自行车不紧不慢地跟着,从自行车的速度上看只是紧紧地跟着,似乎并没有让他们发现的意思。

于曼丽一路上都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像是有心事。

“他们把汽车扔在第三电报局门口。”郭骑云把两人最后的行踪报告给了王天风。

王天风思忖着,没有再做任何指示。

明台看出了于曼丽闷闷不乐的样子,刚想要开口询问。

空袭警报拉响了……

飞机轰鸣声一片,大街上很多人惊慌失措地跑起来,所有的人开始往不同方向奔跑。

明台对于曼丽道:“快走,去防空洞。”

于曼丽回头看看,两名骑自行车的特务几乎被掩盖在奔跑的人群里,她决定孤注一掷,明台的胳膊间骤然空了。

明台错愕,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曼丽?”

“明台,对不起!”

“说什么?”

“放我一条生路吧,求求你。别过来,别过来!”于曼丽脸色苍白,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把枪。

“曼丽,我们是生死搭档,你跑了,我还能回去吗?曼丽,别这样,你不能这样……”明台想说“你不能这样对我”,可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你跟我不一样,求求你,放过我!”于曼丽说完,一转身猛地扑进了逆向而来的人群,一路狂奔而去。

看着于曼丽渐渐消失在杂沓人流中的身影,明台一时间不知所措,心里像是被填了很多块大石压得有一种窒息感。他站在路中心,直到几辆汽车的刺耳喇叭声传来才恢复心神,顺着人流跑去。

明台没有去防空洞,而是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被人群拥挤着。

飞机的轰鸣声像海浪声此起彼伏,轰炸声响彻整个重庆。瞬间,重庆变成一座废墟之城,哀鸿一片,惨不忍睹。

防空洞里,于曼丽挤在难民堆里,狭小的空间,爆炸声愈来愈近。她逐渐感觉到有窥视的目光在慢慢向自己逼近,畏惧地开始在防空洞内不停地躲藏。

“重庆遭到日军空袭。”郭骑云紧急汇报道,“鳗鱼脱钩了。”

王天风倏地站起来:“明台呢?”

“在公园。”

王天风以为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在哪儿?”

“北碚公园。”

“在那儿干吗?”

“不知道,大概是被于曼丽甩了,还没缓过神来。”

“那是。”王天风不以为然道,“一个大活人,水汪汪的一颗小白菜,就这样在自己眼前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是该好好反省反省。”

明台愣愣地坐在荒凉的公园里。空袭来了,生死搭档中途溜号了,任务没了,他的心情错综复杂。听着远处爆炸的声音,脑海中呈现出一幅幅于曼丽的画面,美好的、伤心的、诱人的、甜蜜的、神秘的、哀怨的……每一面都一一浮现在脑海里,似蜃楼般出现在眼前。

大轰炸后的重庆一片狼藉,明台拎着行李走在街上,听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路人的哭诉:“昨天晚上,前面的防空洞炸塌了,里面的人全都没了。”

明台心里一紧。

“你还不知道,还有一个防空洞,洞门给炸得堵住了,没了空气,好多人都闷死了,太惨了。小日本是畜生!”

明台慌乱起来,猛地转身向于曼丽逃跑的防空洞方向而去。在明台奔跑的身影之后,也有两三个路人突然奔跑起来。

明台心神焦虑:“曼丽……曼丽……”他希望此时此刻能看到于曼丽的身影。

“曼丽……”

明台的目光掠过无数劫后余生的陌生人的脸庞和横躺在街心的尸体,到处搜寻着于曼丽的身影。

一袭水粉蓝旗袍映入明台的眼帘,明台一阵惊喜。他冲上去,拉住她,喊了声:“曼丽。”

女人转过脸来,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明台失望道:“对不起。”又赶紧继续向前跑。

街边坍塌的防空洞门口,很多女人在哭泣。于曼丽一脸黑烟、满身尘土地从死人堆里慢慢爬出来。周围净是惊叫和哭泣声,烟尘中,她慢慢站起来隔着街看见明台的身影。

明台在吼叫:“曼丽!”

于曼丽脸上一片惊惶,死里逃生的表情。明台眼里一片光泽,失而复得的心情。两个人都难以掩饰内心受到的剧烈震荡。

明台向于曼丽跑过去,于曼丽眼泪浮在眼眶,羞愧和绝望淹没了她:“明台,我……对不起……”

明台长舒了一口气,上下打量着她:“活着就好。”

只这一句,于曼丽感动地扑进明台怀里。

“没事,没事了。你只是想家了,我也想家了。”

于曼丽实在忍不住对明台的愧疚,大哭起来。

明台安抚着她,于曼丽哽咽:“我错了。天网恢恢,我逃不掉,不该连累你。你骂我、你打我啊,明台。”

“没事了,没事了,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明白了?”

于曼丽听懂明台话中含意,忍着泪点点头。于曼丽下意识地左右看看,明台顿时明白了,有人跟着他们,监视他们。

明台安抚道:“别担心,有我。”说着,向于曼丽伸出手,于曼丽快速地伸手接住明台的手,这一次,两人十指紧扣。“走。”明台紧紧地拉着她穿过尸横遍野的街道,眼前的惨烈场面让他愤恨于胸,咬牙切齿地道:“我一定要这群畜生血债血偿!干死小日本!”

烟尘中,明台的脚步飞快,于曼丽心情更加沉重,身后留下的是一片茫茫雾都。

郭骑云走进办公室,汇报道:“鳗鱼游回来了,明台在安抚她,没事了。”

“不重情义,难堪大用;太重情义,害人害己。”王天风徐徐道。

卡车驶进操场,明台和于曼丽从卡车上先后走了下来,走到王天风面前,敬礼,立正。

王天风看着两人不紧不慢道:“欢迎回来。考试成绩我看过了,不及格。比预定归队时间晚了整整八个小时。甲室的人今天打电话来责令我从严整顿。”

“就是晚了八小时,分扣得太狠了。”明台不满道。

“战场上,晚了八秒,也没人会等你,分扣狠点是在救你的命。”王天风一脸严肃,“为什么晚了八小时,解释一下。”

“我们遇到空袭了。”

“很好的借口。”

“我们路上跑散了。”

王天风点点头,停顿了一下,才问道:“还有话跟我说吗?”

“没了。”明台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你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遗漏的?”

“我……”

于曼丽要说什么,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明台截了下来:“我们就是跑散了。于曼丽身体出了点状况,她生病了。”

“生病了?”王天风慢悠悠道,“生病了还那么能跑。”

明台问:“我们能回宿舍了吗?”

“你可以回去休息了,于曼丽留下。”

“为什么?”

“你心知肚明。”

“我们都回来了,这才是重点。”王天风看着他,明台忽觉语气有些过激,遂低声恳求道,“老师……”

“好吧,下不为例。”王天风把眼睛转向于曼丽。

明台的脸上立即呈现出孩子般的笑容。

王天风从于曼丽身边走过,低沉地说了一句:“别再枉费心机。”

于曼丽紧咬双唇,沉默不语。

郭骑云走到他俩面前:“戒指、衣服都还到总务处,下面的学员还要用。”

明台从手上抹下戒指,还给郭骑云。

于曼丽摸着手指上的戒指,犹疑了一会儿,问道:“能留给我吗?”

郭骑云干脆道:“不能。”

明台道:“她喜欢就让她留着吧。”

郭骑云厉声重复道:“不能。”

“这个戒指多少钱?”

郭骑云抬头看着明台:“有钱了不起啊。”

于曼丽把戒指褪下来,递给郭骑云。

郭骑云接过戒指,又说道:“还有一把枪。”

于曼丽又从身上取出手枪,交给他。

明台把一切看在眼里,虽然生气但想到这是军校,还是忍了。负气地瞟了一眼郭骑云,拉着于曼丽离开了操场。

新一轮的训练正式开始,郭骑云的严格要求让学员们个个精疲力尽。于曼丽发着烧仍旧坚持着攀越障碍,一丝不苟地接受训练,直到再也坚持不住而昏厥倒地。

于曼丽的晕倒引起小范围间的一阵骚乱,明台从自己的训练位置离开,向着攀越训练场跑去。他跑到于曼丽身边,俯身抱起摸了摸她的额头,急道:“她发烧了。”

见状,郭骑云走了过来。

明台说道:“她病了。”

郭骑云略微看了看,轻描淡写地说:“继续。”

明台以为自己听错了,追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继续。”郭骑云重声道,“还有你,明台,马上回到你自己的训练区。”

明台压着心火:“她生病了,应该送医务室,你居然还叫她继续?”

“训练场和战场是没有区别的,如果今天她在战斗,你也会因为她生了病而叫暂停吗?”郭骑云怒目而视,“枪林弹雨,能停得下来吗?”

“强词夺理!”明台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被点燃,“你身为教官,不知爱惜下属,有什么资格带兵?”

郭骑云当着众学员的面遭遇顶撞,自觉失了面子难以下台,怒吼道:“你居然教训起教官来了!驽马钝剑还指望你去救国扶危?”

于曼丽迷糊间伸手拉了拉明台,示意他不要冲动,但并没有用反而让他的情绪更加激动:“我们不为了救国扶危,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你是不是看我不顺眼,冲我来啊!”

“你放肆!”

“训练课不是虐杀课,你利用职权,不用诉诸武力,一句口令就可以杀人害命,军校里怎么会有你这种不负责任的东西?!”

郭骑云彻底恼怒,一拳朝明台挥了过去。明台见状也不甘示弱,遂动手回击。师生两人在操场上打将起来。明台把在拳击馆里练就的过硬本领一展无余,郭骑云吃尽了苦头,异常狼狈。

明台虎着一张脸站在王天风面前,相对于情绪激动的明台,王天风竟显得异常的平静:“为什么出手打人?”

“是他先打我的!”明台依旧是一脸的不服气。

“他是你的教官。”

“他以强凌弱,欺负女学员。有病不给看病,强迫于曼丽带病训练。”明台嘴硬道,“这种人不配当教官。”

“我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王天风冷冷一笑,“慈心和侠气抵挡不住战场上的残酷和惨烈。在战场上,敌人不会因为你今天生病了,就停止对你的追杀。在执行任务的关键时刻,就算你还剩下最后一口气,你也会去冲锋陷阵。否则,你就不是战士,不配做军人。”

“军人也是人。”明台辩驳,“于曼丽的意志已经够坚强的了。再说,意志再坚强的人,本质上也是一个常人。训练场毕竟不是斗牛场,一定要分出你死我活、分出输赢胜败。”

“我们的路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我不例外,你不例外,女人也不会例外。”王天风非常清楚明台的意思,试图有效地控制住局面。

明台绷着脸,赌气不言语。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别打错了算盘。我会送你去军法处,作为这个战时秘密军校的教导主任,我要给全校教官、学员一个交代。”

“我想打个电话。”明台的目光落到王天风办公桌的一部分机电话上。

“给谁打电话?”

“谁是你的顶头上司,我就给谁打电话。”

“你想越级汇报?”

“对,我是你的学生,是你管辖权限里的人。不过,我相信,上面还有管你的人。”

“哼,打电话是吧?好啊。”王天风拿起电话筒,想也不想,反手将话筒砸向明台的面颊,“其心可诛!”

明台没有防备,被他一击即中,仰面倒下。

三十几秒过去了,躺在地上的明台居然没有了反应。

王天风余怒未息地看着地上双目紧闭的明台,郭骑云闻声跑进来,愣了一愣,看到明台纹丝不动地躺在地上,便上前俯身察看,大惊失色道:“老师,他昏过去了。”

王天风愕然,随即把手上的电话筒举起来看了看,没有一丝血迹,又看看自己的手腕,再看看地上面色铁青的明台,满心疑惑。

王天风在医务室的门外踱步徘徊,不一会儿军医从屋里走出来告诉他检查结果。得知明台是因为肠胃不好有意控制饮食导致短暂血糖偏低,再加上心有焦虑才会晕倒后终放下心来,又忽觉可笑至极。

看着病床上静静躺着的明台,王天风沉思着。想到明台身份的特殊性,富贵人家,娇养子弟,心高过天,眼过于顶。仅凭一次机缘巧合便涉足谍海,恰又适逢其会遇得伯乐,可谓是一匹烈马,野性难驯。

王天风清楚,对于明台这样的急症就需要下猛药,想了许久决定干脆来个釜底抽薪,短时间内拿下这匹野马。如果明台只是一个庸常之辈,他也不打算再把时间都浪费在他的身上。心中暗忖,既然明台想走,那就让他走吧。

明台醒来后,王天风直接把行李扔给了明台:“走吧,明少爷,现在就走!”

明台很是意外,没想到期望已久的自由会来得如此之快:“不送我去军法处了?”

“是军人才配去军法处!”

明台脸色突然一沉。

“你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而我是一个严谨刻板的人。我想,我们之间的师生缘分到此为止了。”

明台沉着一张脸,不说一句话。

“现在是战时阶段,武汉失守了,战事转入相持。南京伪政府蠢蠢欲动,上海一片腥风血雨,人命微妙不足道。重庆大轰炸,你也亲身经历了,我们没有多余的力气耗在一个……”王天风想说“逃兵”,但终究没有说出口,“一个……少爷身上,你的确不属于这里,回香港念书去吧。”

明台心里顿生慌乱,他不想看到王天风一副沮丧面孔,他想为什么王天风不骂自己呢?难道他已经不屑骂了?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气。

“一会儿我会叫于曼丽来跟你道个别,通行证我会给你准备好,司机会把你直接送到山下,一路顺风。”王天风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我就不送了。”

看着王天风落寞的背影,明台心上涌起一阵酸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留还是要走,只知道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医务室外的草坪上,于曼丽缓步向王天风走过来。

“老师。”于曼丽眼睛有些红肿,像是哭过。

“我希望你能劝劝明台,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有些秘密往往是因为我们不愿意去打破,而开始制造谎言。为了维护某些秘密而存在的谎言,如同滚雪球,越滚越大,有什么意义呢?”

王天风盯着于曼丽的眼睛说:“洗不干净的底就算丢到清水池去,依然是脏的。”

于曼丽有些颤抖。

“你不能逃避制裁!你背叛了他,他却原谅了你。你跌跌撞撞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明台有可能因为你的脱逃而丧命!自私自利的女人!”

“如果我利用自己悲惨的身世留下他,无异于卑鄙地谋杀他的‘自由’,而我将成为永不得救的罪人。”于曼丽低着头,语气中充满着倔强。

“你原本就是一个罪人,名副其实。”王天风知道自己这样将会有些残酷,可如果自己不残酷,对于曼丽来说就更加残忍。为了于曼丽,他只能残酷到底:“你大概忘了你自己‘死囚’的身份了吧?你是一个有罪的人,苟活在世的人,我们留下你,就是欣赏你的‘毒’,你的‘狠’,你装什么善良,你自己不恶心吗?欺骗一个真正善良的人。”

王天风的话像一根尖锐的刺,重重地深深地刺在于曼丽的心上,她浑浊着双眼,抽噎道:“您要我揭开永生无法漠视的伤痛,我宁可去死。”

“选择去死,也是一种女人特有的防御手段。以死相求,更易攻破。”

于曼丽心若雷击,面如死灰。

待王天风走后,于曼丽站在原地许久,才往医务室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擦干脸颊上的泪痕。布帘掀开的一刹那,于曼丽展眉一笑走了进来,苦涩凝重的脸上挤出了貌似甜美轻松的笑容:“听说你要走了?”

明台看她的眼睛,知道她不舍得自己,淡淡一笑:“还会再见的。”

“不会了。”于曼丽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绣好的类似香囊的“钱袋”递到明台的手上,“不要嫌弃,虽说不是用的纯丝,却也是上好的棉线绣的。”

明台把“钱袋”握在手心里,心情顿时有些异样。

“喜欢吗?”于曼丽问。

“不错。”明台淡淡浅笑,“以针代笔,字格簪花,嗯,值得珍藏。”

于曼丽欢喜地笑而不语。

“锦瑟?”明台讶异地看了看钱袋上的名字,又看了看于曼丽。

“是我的小名。”于曼丽羞涩地问道,“好听吗?”

明台点点头:“嗯,很别致。”

“将来你要想起我了,不妨看看这个钱袋,也是一个念想吧。”

“我要想你了,会来看你的。”

于曼丽眉宇间蒙眬得有了三分喜悦:“那个时候,草都绿绿葱葱了,也挺好的。”

明台抚摸着钱袋,注视着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的行程很紧,我不久耽搁了。不过,临行前,我想……”于曼丽犹疑了一下,“给明少爷唱一曲。”

明台有些恍惚,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仔细地看着她,笑容里隐约带了三分媚骨七分妖娆。明台强作镇定,心想:难怪有人说女子具有多面,居然在一笑一颦中蹭出了“情色”味道。

于曼丽站到病房中间,掏出一方湘绣手绢,低回婉转地用湖南小调唱了起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声音很低,很甜润,明台感觉一股阴冷之气顺着全身毛孔往里钻。

于曼丽唱着唱着靠近明台,滚烫的唇贴上他的唇,明台的头不自觉偏向一边。于曼丽的泪水挂在睫毛上,看着她的样子,明台又有些不忍,吻在了她的额头上。

“将来你有机会到香港,记得来找我。”明台喃喃道。

于曼丽不说话,只是定睛地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只有几厘米距离的俊秀脸庞。

军车飞驰在崎岖的山路上,明台坐在军车里,脑海里反复想着于曼丽在自己跟前说的几句话。“会想我吗?”“记得我。”“记得来看我。”“别忘了我。”一句一句,至情流溢,直达深衷。

王天风站在山头,看着载着明台的军车渐行渐远,郭骑云站在他旁边不解地问道:“您就这么放他走了?”

“走,走哪儿去啊?自古华山路一条。进了军统的门,死活都得披着这身皮,敬酒不吃吃罚酒。”王天风语气里有自负,更有郁积直泻般的畅快,“布置好刑场,你看我今天晚上怎么收拾他。”

郭骑云立正:“是,处座。”

“跟老师动手,好啊,明少爷,我会告诉你,什么是师道尊严。”

军车速度很快,沿途树林披着斑驳的霞光,泥土上的落叶和山涧石壁都被霞光点燃,明台从未有过的欢愉和自由感浮上心头。尽管前途一望萧索,他始终相信荒原的尽头就是城市大道,表情和心里净是重获自由的喜悦。

军车停在军需库门口,明台拿着行李走了进去。库房是一个很宽阔的四合院,明台边走边喊:“有人吗?”

林参谋听到声音从房间里走出来:“是明台吧?”

明台回应道:“是。”

“我刚接到军校的电话,说你今天要下山,先吃点东西吧,还有换洗的便装,军装是不能穿下山的。”

“是,有劳您了,怎么称呼?”明台客气道。

“你叫我林参谋就好了。”林参谋一脸热情,主动过来替明台拎行李,“走吧。”

明台被林参谋带到一间小屋里,简易的布置,“这里原先是一个监狱,后来废弃了,改建成一个临时小型的军需库。山上军校师生们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从这里运上去的。”

林参谋放下明台的行李,明台环顾了一圈,坐了下来。房间里早已准备好酒菜,菜色比较简单,只是一些青菜、白菜、豆芽和蛋羹。

房间里光线很暗,而且房间的造型很奇特,长长窄窄的。明台看见青色的地砖上有陈旧的滴沥物,形成黑红相间的不规则条纹,很压抑,很邪恶,很醒目。墙上还有烧过的焦痕,气氛很诡异。

“这屋子怎么鬼气森森的?”明台问。

“这里从前是关押女死囚的房间,你想,女人临刑前,多有自残、自毁的。听说,死在这间屋子里的不下五六个女人。”

明台没有多想:“哦,难怪。”

“你知道锦瑟吗?”林参谋故作无意地问道。

“锦瑟?”明台有些疑惑,下意识捏了捏口袋里的钱袋。

“当年曾经轰动一时,骇人听闻的‘黑寡妇’锦瑟啊。”林参谋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她就关在这里。”继而往墙上一指,“喏,那里有被执行死刑犯人的遗照,都嵌在墙壁的相框里。原本啊,我是想都拆掉,太沉、太脏,我这里人手又少,一偷懒,得,留到现在……”

明台顺着林参谋的手指方向看过去,于曼丽的照片赫然现于眼前,由于离墙壁还有些距离,他生怕自己看错了,于是快步上前走了两步,仔细辨别着上面的图像和文字。

“杀人犯锦瑟,十九岁。民国二十七年正法。”

照片里的于曼丽双手被缚在背后,五花大绑,一脸坚毅,面带诡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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