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人的公寓前停车后,伯朗开始操作导航仪,马上要到中午十一点了,输入了矢神家的地址后,导航仪上显示出了预计到达时间——中午十一点五十三分,非常好。

他听到有人在咚咚地敲着车窗,望向副驾驶座那一边,看到枫正从外面朝里张望。伯朗打开车门的锁。

“早上好!”枫钻了进来。

“早……”看到她的服装,伯朗不住地眨眼。

“怎么了?”

“没,你衣服的颜色完全出乎意料,所以有点儿吃惊……”

“你不喜欢红色吗?”

“也没有啦……”

身穿白衬衫红套装的枫微微一笑。

“能让心情变得明朗不是很好吗?那么出发吧。”

她的语气很明快,丝毫感觉不出前几天的险恶气息。伯朗困惑地绑上安全带。

“真期待!除了波惠姑妈以外,还会有些什么人呢?”

“不知道。我本来就不怎么了解矢神家的事,去了就知道了吧。”

“是啊。哇,感觉有点儿七上八下的。”枫的声音听起来似乎真的很兴奋,但考虑到她的心境,似乎又不可能会这样。

伯朗的情绪也很复杂。他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和矢神家的人扯上关系,而那边的人显然也不会想见到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拖油瓶。

但他终究放不下明人的事,虽然没有往来,但弟弟始终是弟弟。听到弟弟失踪,他没法坐视不管。

不,伯朗一边开车一边扪心自问,自己真的是在担心明人吗?他觉得如果是以往的自己,就算感到放不下有所惦念,也会干脆地认定自己爱莫能助,然后仅作壁上观。那么,他为什么会做这些呢?他为什么正在赶往自己根本就不想与之见面的矢神家的人所在的地方呢?

有那么一瞬间,伯朗的余光瞥向身旁的座位,在捕捉到那双从红色短裙下伸出的腿后,又迅速把目光看向前方。

理由很清楚了,因为受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人所托。但是,他也有过拒绝这个选项。为什么他没有这么做呢?因为她是弟弟的妻子吗?那如果她是个完全无关的女人,自己会怎么做?如果她不是枫,自己会怎么做?

伯朗轻轻摇了摇头,觉得还是不要继续往下想为妙。

“怎么了?”枫敏锐地问。

“不……我在想警察那边怎么样了。你有告诉过他们明人还没有回来吗?”

“我没说过吗?警察什么都不肯做,他们认定明人君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失踪的。”

“你没说过矢神家的事吗?跟他们说你觉得明人的失踪和他们有关。”

“大哥,请不要乱说,我怎么可能说出那种话。”

“为什么?”

“如果我这么说了,警察们就会去调查盘问矢神家的人,那么这个时候,要是警察先生说了我的名字怎么办?然后说矢神明人的妻子觉得矢神家的亲戚很古怪吗?如果真的跟亲戚有关那还算好,但如果不是的话,事情会怎样?我想今后我会永远被矢神家的所有人排斥。”

“警察会说你的名字吗?不透露情报来源不是警察的规矩吗?”

“但并不保证他们一定会守这个规矩吧,所以矢神家的事只能我们自己去查,而且警察大概不会有所行动。”

“你……”伯朗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为什么你会觉得明人的失踪和矢神家有关?”

枫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然后说:“有一次,我听明人君说过……”说着她又停了一下,“他说他不相信那个家里的人。”

“为什么?”

“他没有详细说,总之他说不能给那些人可乘之机。”

“什么意思?”

伯朗歪了一下头。

“所以呢……”枫忽然发出娇滴滴的声音,然后在他的左肩砰地拍了一下,“为了查明这一点,我这不正要和大哥您一起潜入敌军阵地吗?”

伯朗呼了一口气,嘟哝道:“原来是这样啊!有几点我们先说好了,首先是要隐瞒明人失踪的事。”

“当然。”

“但是,关于今天的家庭会议,如果你和我完全没有跟明人说过也很不正常,毕竟能打国际电话,还能发邮件。”

“那就说打过电话,也写过邮件,可以吗?”

“那么你和明人说了些什么?”

“就遗产继承的相关事宜确认了明人君的意向,可以吗?”

“那么如果他们叫你说一说他的意向之类的呢?你会怎么回答?是打算瞎编吗?”

“没必要,我知道明人君的想法。”

“意思是你听他说过。”伯朗瞥了枫一眼。

“虽然没有说得很明确,但我知道,因为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自信满满啊。要是错了怎么办?”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枫斩钉截铁地说,“要不,我先跟大哥您说一遍?”

“不,不用,这事跟我没关系。”

虽然路上有点儿堵车,但到达矢神府邸前时,时针还没有指向十二点。伯朗下车去摁门柱上的对讲机按钮。

“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来,是波惠。

“我是伯朗,我们现在就在大门前。”

“知道了。”

回到车上,枫正满脸好奇地打量着矢神府邸。

“就跟公园一样开阔呢。里面的建筑物是宅院?简直就是城堡啊!”

“我小时候觉得比现在还大,而且很壮丽。”

围绕在宅院外的高高围墙上有着无数的裂隙。

伯朗开车通过打开的大门,以前它们是关着的,只有在有车出入的时候,才会用电动开关打开,现在可能年久失修,已经坏了。

访客用的停车区域里已经停着两辆车,都是高级的进口轿车,但不像是新款。

走到玄关处,身穿和服的波惠正站在那里。看到伯朗二人,她点头致意:“你们来啦。”

“您好,前几天多谢了。”枫明快地打起了招呼。

“蒙您亲自迎接不胜荣幸。”伯朗对波惠说,“我还以为会是以前管家的那个人。”

“那位已经在大约二十年前离开了,因为岁数已经很大了。”

“没有雇顶替的人吗?”

波惠微微耸肩,回答:“没那个必要吧。”

穿过往两边打开的大门,先到达玄关大堂,头顶的天花板上挂着枝形吊灯。不过这里也不如伯朗记忆中的宽敞了。

波惠走过走廊,伯朗和枫一起跟在她的身后。不久,波惠在一扇大门前站住,打开门,对伯朗他们催促道:“请进!”

是餐厅!伯朗立刻想起来了,曾经以康之介为中心频繁地聚餐的地方。

“打扰了。”伯朗跨进室内。

房间中央的细长餐桌和排列在餐桌两边的椅子与伯朗记忆中的一样。今天,餐桌的对面已经有人坐着,三男三女,一共六人。他们一整排地坐着,宛如面试官一般。虽然他们都相应地老去了,但还是有着熟悉的面容。

伯朗有些意外。因为说是家庭会议,他原本以为一定会有很多人。

“就算叫一堆看热闹的来,无非是徒增混乱,没法统一意见,所以还是请少数代表来比较好。”波惠说道,她似乎看透了伯朗心中所想,然后又转向那六个人,“各位,我来给大家介绍。首先是伯朗先生,你们还记得吧?”

“久疏问候。”伯朗低下头。

六个人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不作声,仿佛在说你是谁都无所谓。

“然后,这位是明人的妻子——枫小姐。”

在波惠的介绍下,枫往前迈了一步。

“我叫枫,请多指教。”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六个人的反应各不相同,三个女人像是在评估似的打量着枫,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与之相比,男人们的表情虽然程度不一,但显然都对这位新亲戚抱有浓厚的兴趣。毫无疑问,最大的理由是她的美貌。

“那么,我来介绍一下家里的亲戚。”波惠从怀中取出两张纸,“我觉得只说一次,你们大概记不住,所以在纸上写了名字并备注了他们和哥哥的关系,也给伯朗先生一张。你已经忘记了吧?”

与其说是忘记,不如说他从来就没有清楚过。不过伯朗没有多嘴,只是接过字条。

“从右开始。这是我妹妹的丈夫支仓隆司先生,我的妹妹祥子,然后是他们的女儿百合华小姐。不过,妹妹的母亲是爸爸的第二位妻子,所以对我和哥哥来说,祥子是同父异母的妹妹。”

伯朗看向字条,只见上面写着“妹夫 支仓隆司”“二妹 支仓祥子”“侄女 支仓百合华”。

支仓隆司是个又瘦又白,看起来颇为纤弱的男子。相较于丈夫,祥子显得有些丰满,脸也是圆圆的,但略微上挑的眼睛很细,给人以不怎么温厚的印象。两个人看起来已经六十岁左右。虽然伯朗对这两个人有印象,但不记得和他们说过话。

百合华有一张和母亲并不相似的瓜子脸,眼睛大大的,鼻子挺挺的,眉毛的形状也很好看,毫无疑问可以归类为美女。伯朗若无其事地瞄了她的胸部一眼,但推测不出被包裹在米色连衣裙下的身材。

他对百合华没有印象,就算见过,当时她也还是个小孩子吧。

支仓代表三人对枫说道:“请多指教。”另外两人只是点头致意。

“这是我的弟弟牧雄,他和祥子是同一个母亲生的。”

牧雄应该已经五十岁过半,颧骨突出,下巴还是和以前一样凸着,鼓起的眼睛似乎正在凝视什么,但不像是在看枫。伯朗心想或许他没有察觉正介绍到自己吧。他小时候就觉得这个人阴森森的。

听了波惠的说明,伯朗追溯起遥远的记忆。以前在这个家里聚餐的时候,康之介的妻子对康治以及波惠的言行态度和对祥子、牧雄的有着微妙的差异,或许是对上一位妻子的孩子比较客气吧。

“然后,”波惠顿了顿又继续说,“这两个人是爸爸的养女和养子——佐代小姐和勇磨先生。”

伯朗看向字条,上面写着“养女 矢神佐代”“养子 矢神勇磨”。

佐代的年龄不详,一头短发染成了优雅的茶色,很衬她小巧的脸蛋,皮肤看起来很年轻,身材也没走样,精致的眼妆十分性感。虽然看起来和伯朗年纪差不多,但从全身所散发的风韵来看,她应该年纪更大一些。伯朗和这个女人是第一次见面。

然后——

伯朗的视线转向最后一个人——矢神勇磨。这是在伯朗记忆中留下最深印象的人。

当然,他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成年男子。他的年纪比伯朗略大,四十岁左右,鼻梁高耸,有着雕塑般立体的五官,此刻正盯着枫看。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伯朗,略有深意地露出一丝笑容后,再一次把视线对准枫。

真是令人讨厌的眼神。从他乍看似乎淡泊的假面之下,仿佛能听到他正在舔舌头的声音。

“那么,”波惠说,“伯朗先生和枫小姐都请坐。我现在去准备午餐。”她说完离开了房间。

“失礼了。”枫走近餐桌。从右数起的第三个和第四个座位上铺着坐垫,看来各自的座位都是被指定好的。

枫坐在从右数起的第四个座位上,伯朗正要拉旁边的椅子。

“那里不是你的座位。”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是勇磨,“那是波惠女士的。”

伯朗看向他,勇磨沉默地指着自己右斜方,也就是最左面的座位。的确,那里也铺着坐垫。

伯朗叹了口气,往那个座位移动。

“你一脸想问为什么自己的座位被安排得那么远的表情。”勇磨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如果我问你理由,你会告诉我吗?”

“当然。很简单的理由,因为你是外人。你自己也不想一边被迫听着和自己全无关系的事一边用餐吧?希望你能感受到我们的体贴。”

“那真是多谢了。”伯朗瞪着他,但勇磨的视线已经回到了枫的身上。

“不过呢,”支仓祥子开口道,“明人先生也真是见外,别说不请我们参加婚礼了,连结婚的事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没有及时告知,我们深表歉意。”枫道歉道。

“明人先生精神好吗?”

“是的,每天都在忙这个忙那个。这次没法回国,真的非常遗憾。”

“精神好就好。哎,我想听听你们是怎么开始的。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妈妈。”百合华皱眉道,“那种事不用问也没什么吧。”

“为什么?我想知道嘛。——是吧?你也想知道吧?”祥子扭过身子看着丈夫隆司。

“嗯

……或许是吧。”隆司的回应模棱两可。

“算了啦,不要问了。倒是阿姨好慢啊。”百合华说,“她正在做什么?”

“正在指挥女仆们吧。”勇磨的嘴角略微抽搐,“现在和以前不一样,都是临时雇来的厨子和女仆,所以需要费些工夫吧。不要这么虚荣,叫些外卖便当不就好了。”

“你去提建议不就好了。”祥子说,“顺带再说一句,便当的钱自己出。”

“那样一来,波惠女士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吧。管理这个家的可是她啊。”

“是让她管理吧?”一旁的佐代把脸转向勇磨。

“这话说出来就——”他没有继续说出“完了”那两个字,而是对着伯朗和枫露出嚣张的笑容。

这个时候,只有矢神牧雄默不作声。他盯着餐桌上的一点看,脸颊上的肉不时地搐动着,阴森森的——就和伯朗小时候看到的一样。

没多久,门被打开,波惠回来了。她没有关上门,因为两个女仆正要上菜。

首先端上的是以龙虾和蔬菜为食材的前菜,看起来他们准备了正宗的法国大餐。虽然还开了香槟,但伯朗等会儿得开车,于是谢绝了。

波惠一边用餐一边开始盘问枫的家庭情况。枫的答案就和告诉伯朗的一样,说了自己老家是在葛饰开烤串店的,自己是家里四兄妹中的老三等。

勇磨一直盯着她的前空姐身份不放。他问枫:“你主要是飞哪条航线的?”

“时期不同,航线也不一样。”枫回答,“有时候亚洲多些,也有时候欧洲多些。”

“美国呢?洛杉矶呢?”

“洛杉矶的话,三年前经常去。”

“那么,”勇磨打了个响指,“说不定我正好乘过你当班的飞机呢。那段时间,我正好经常去洛杉矶出差。”

“你主要去洛杉矶哪里?”

“工作的话主要还是下城区、市民中心之类的。洛杉矶虽然高层建筑很少,但感觉那一带很有大都市的气氛。”

“啊,是呢。”

“不工作的时候就会去像第三街、步行街之类的地方,我经常去那里逛。”

“啊,圣莫尼卡。”枫的脸上散发出光彩,“那条街很时尚,我也非常喜欢,还有奥维拉街之类的地方。”

“我也去过很多次。那里还有特别好吃的墨西哥餐厅。不过空姐的话,多数还是会在罗迪欧大道这种地方买东西吧?”

“我经常去那里,不过,就只是看看,感受一下上流社会的气氛。”

“真好啊,我说什么你都能接下去。虽然迄今为止我身边没有能跟我把这种话题聊得热火朝天的人,但今后似乎会很愉快。”勇磨满足地对着枫举起香槟杯。

“哎哟,如果你想聊海外的话题,我随时都能奉陪噢。前不久,我还去了迪拜呢。”祥子对抗似的说。

“是吗?那么说定了。”勇磨一听而过,突然撇了撇嘴角。

用餐在沉默中持续了一阵,只听得到刀叉碰到餐具时的声响。

打破沉默的还是枫。“各位,”她把所有人看了一圈,“平时都是做什么的呢?像是工作之类的,我可以问问吗?”

“没什么不行的,是吧?”波惠征求对面六个人的同意后又转向枫,“就从我开始吧。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我没有工作,收入只有微不足道的年金,每天的生活就是管理这个家以及照顾哥哥。”

“很辛苦吧。前几天,我也说过,今后也请让我帮忙。”枫放下叉子,挺直了背说。

“谢谢,靠你了。”

“接下去是我吗?”支仓隆司说着清了清嗓子,“我经营一家公司,主要是护理方面的业务,具体来说,就是收费养老院,首都圈有四家,然后在关西和东海各有两家。”

“是吗?在超老龄化社会的日本,您经营的可是必不可少的业务呢。您平时忙吗?”

听到枫的话,支仓隆司挺了挺胸:“托你的福,需求还是很高的。”

“不过我也听说过市场供大于求。”说话的是佐代,“因为参与的企业很多,所以在费用和服务内容方面的竞争越来越激烈。”

“是吧?”佐代征求身边勇磨的同意,勇磨点了点头。

“的确,虽然日本正迎来超老龄化,但因为还有人口比例的问题,所以老人自身的数量并不会继续增加,而且收费养老院事业的商业模式主要是以在经济方面很宽裕的老人为对象。我觉得一旦业内开始争夺这类老人,那么这个业务自身也到了极限。”

“所以我们也有在研究各种战术。”支仓隆司一脸不悦地看着勇磨他们,“通过医疗机关的介绍来提高入住人数,让护士常驻在养老院里推广低价的房间等。不用担心的。”

“听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勇磨的语气很冷漠。

“可别忘了,接手日渐萧条的‘矢神园’并扩大到现在规模的是我们家的人,房产业本来就是我们家的专长。”祥子一脸愤然。

听到这个名字,伯朗感到很怀念。所谓的“矢神园”,是康之介以前经营的疗养所,因为主要客户是老人,所以也算是养老院。

“说得好像是被逼的一样。”波惠的语气中带着讽刺,“爸爸去世的时候,你们可是口口声声说‘只要给我“矢神园”,别的就什么都不要了’。”

“那是因为觉得如果我们接手,事情就能圆满收场啦。除了我们家,还有人能重振‘矢神园’吗?佐代女士、勇磨先生,你们能行吗?”

“妈妈!”百合华在一边说,“这事就别说了吧?太丢人了!”

“但是……”祥子说了一句后,又好像嘟哝了几句别的,但伯朗没听清。

“百合华小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枫语气明快地问。

正在吃鱼料理的百合华停下手上的动作,注视着斜对面的枫。

“设计方面的工作。”

枫用力吸了口气:“好厉害!竟然是时尚设计师!”

百合华皱起了眉,缓缓地摇了摇头:“是书籍设计师。”

“咦?”

“书,就是做书的封面以及书皮装帧的工作。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时尚设计师。”

“啊……啊——”枫嘴巴半张地点着头,“书籍的设计啊!我懂了。是的,我知道了,很棒的工作呢!哎,是真的噢!”

百合华的脸上似乎写着“你真的懂了吗”。

“她在业界的评价很高,前年还得了奖。”祥子趾高气扬地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坐在百合华身边的矢神牧雄不见了踪影,似乎是去了洗手间。枫满脸笑容地转向佐代:“佐代女士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佐代用餐巾摁了摁嘴角,对着枫露出微笑:“托你的福,我在银座开店。”

“银座?什么样的店?”

祥子噗地笑出了声。

“枫小姐,如果是女装店,我就会说是女装店;如果是餐厅,我就会说是餐厅。既然我只说是开店,我想你应该也能理解是什么方面的吧?”

枫困惑地“咦”了一声,但佐代却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悦,回答道:“是夜总会,姑且算是老板娘。”

“啊……是那样嘛。那个……那种店,像我这样的人也能去吗?”

“当然可以,非常欢迎噢。请随时来,等会儿我给你名片。”

“好的,谢谢!”

看着枫对她道谢,伯朗不由得担心她是不是真的打算去。

勇磨慢条斯理地端起高脚杯,待白葡萄酒流过喉咙才张口道:“是不是我也要对自己的工作做一下说明?”

“啊,拜托了。”枫把身体转向他。

“我经营连锁的居酒屋以及酒吧。公司的名字叫‘偶像之眸’,你大概没有听说过吧。”

“就像是‘卡拉OK’那种?”

听到枫的问题,勇磨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那个也算。”

“这样啊,好厉害!你算是青年实业家吧?”

“勇磨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很有商业天分,最早成立公司是在几年级来着?”佐代问。

“三年级的时候,在涩谷开的咖啡吧是一号店。”

“是用爸爸的遗产开的吧。”波惠从旁插嘴道。

“不可以吗?”勇磨坦然地说,“我觉得怎么利用遗产应该是各人的自由。”

“我没说不可以。我认可你的本事,觉得你很厉害,只是希望你不要忘记这是托了爸爸的福。”

“我可没有忘。”勇磨说着把白葡萄酒一饮而尽。

在一片尴尬的气氛中,矢神牧雄回来了。他蹒跚地晃荡着身体走到自己的座位。在伯朗看来,矢神牧雄对其他人的话似乎完全没有兴趣。

“牧雄叔叔,我可以这么叫您吗?”枫问他。

但她的话似乎根本没有传到牧雄耳中,牧雄的一双金鱼眼紧盯着肉料理,伸手拿起刀叉。

“请问……”枫再次叫他。

“牧雄先生。”波惠语气强硬地叫道。这时,牧雄似乎才注意到她们,缓缓地看向波惠,他的动作就好像慢镜头。

“枫小姐似乎有事想问牧雄先生。”

牧雄还是拿着刀叉不放,但是把脸转向了枫。

“叔叔,您现在在做什么?”

牧雄盯着枫的脸看了好几秒,仿佛在咀嚼她话里的意思,然后开口道:“我刚去了厕所,现在打算继续用餐。”

“不,并不是这个。我是在问您工作的事,您的职业是什么?”

“职业……”牧雄小声嘀咕了一句,那模样就好像在复述第一次听到的单词一样。

然后他静静地放下刀叉,注视着枫,回答道:“我的职场在泰鹏大学医学部神经生理学科。”

枫挑起了眉:“您是医生吗?”

牧雄摇头。

“我是学者,不治疗。”

“啊?您研究什么?”

牧雄的眼中闪过异样的光芒:“你想听吗?”

“是的,请务必说说看。”

这一瞬间,周围人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勇磨等人无力地歪着嘴角,显然是在责备枫多事。

“我在挑战人类……”牧雄张口道,“最后的未开拓地。”

“未开拓地?”

“不是宇宙,也不是深海,而是这里。”牧雄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是大脑。我这辈子都在钻研大脑的各种构造。事实上,人类对大脑几乎一无所知。精神机能的自我控制理解是如何进行的、与预测和意志判断相关的脑内计算机能的构造、稀疏建模的深化和高次元数据驱动的创建、负责行动的脑神经回路的功能切换机构、脑内身体表现的变容机构的理解和控制……全都没有弄明白。”

牧雄一改之前的沉默,开始侃侃而谈,有点儿像诵经,又有点儿像念咒。从其他人的反应来看,连伯朗都明白了他大概在讲述和自己研究有关的事时,就会进入这样的状态。

“牧雄先生,牧雄先生,牧——雄——先生——”波惠罕见地大声叫他,还伸过拿着叉子的手咚咚地敲着牧雄面前的盘子。

然后牧雄总算住了口,一脸吃惊地看着波惠。

“剩下的部分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如何?今天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讨论。还有,你的菜还剩着噢。”

牧雄瞪着波惠的脸,又把视线转向枫,最后落在盘子上。

“就这样吧。”他拿起刀叉,默默地吃起了肉。

气氛变得缓和了。伯朗也松了口气,如果要继续听刚才那个讲课,他可受不了。

但是有件事却让他无法释怀。如果他是泰鹏大学医学部的,那就跟康治一样。而根据枫的说法,康治似乎毕生都在研究学者综合征。如果牧雄研究的是大脑构造,那岂不是有所关联吗?

本来嘛,就算假设他们有什么关联,也不能说明什么。这本来就和自己无关,他也不觉得这和明人的失踪有关。然而康治和祯子的相遇牵扯到康治的研究这件事,一直都在伯朗的心中纠缠不去,所以他没法不多想。

而且说到泰鹏大学医学部——

小时候,祯子带他去过一次。伯朗无法忘记当时在那里看到的东西,因为当时的情景改变了他的人生。

“所以,”波惠对着枫的方向说,“就算是矢神的亲戚里,也有各种各样的人。而今后你就不得不和这些人打交道,没问题吗?”

“是的,当然。各位,我还不成熟,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枫特地站起身,弯腰四十五度鞠了一个躬。

“我才想要说请多关照。”勇磨眼神锐利地看着波惠,“你打算怎么谈论财产继承的问题?我觉得最关键的明人不在是没法谈的。”

“没关系,我知道明人的想法。”枫说。

勇磨的眼中闪过有所图谋的光:“哦?怎么说?”

“那个之后再说。”枫微微一笑。

“正如各位知道的那样,今天是要讨论财产继承的问题。而这里说的继承,并不只是哥哥的财产。不,这个之后再谈也无所谓。首先必须明确的是,在父亲去世时就暧昧不明的那部分,其中也包括了哥哥的妻子祯子女士的物品。为了征求对这部分的意见,今天我还请来了伯朗先生。”听了波惠的话,众人的视线一起看向伯朗。

“太好了。”他说,“看起来你们还记得我坐在这里。”

“吃得很轻松吧?”勇磨扬起了唇角。

“托您的福。”伯朗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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