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宁娜为什么要自杀?从表面上来看,一切都很清楚:她身边的人一直以来不理睬她;她因见不到她儿子谢廖扎而痛苦;尽管弗龙斯基还爱着她,但她对他的爱感到害怕;她已经疲惫不堪,过于激动,而且病态地(并不公正地)感到嫉妒;她觉得自己在一个陷阱中。是的,这一切都很清楚;但难道陷入陷阱就一定自杀?有那么多人已习惯于在陷阱中生活!尽管我们可以理解她的痛苦是多么深,安娜的自杀依旧是一个谜。

当俄狄浦斯得知自己身份的可怕真相时,当他看到伊俄卡斯忒上吊自尽时,他弄瞎了自己的眼睛;从他一出生起,就有一种因果必然性在驱动着他,带着一种数学般的确定性,直至这一悲剧性的结局。但是,安娜第一次想到可能要死,是在小说的第七部分,是在没有任何特别事件发生的情况下;那是一个星期五,在她自杀前的两天;她因与弗龙斯基吵架而烦躁、而痛苦,突然就想起她在分娩不久之后激动地说出的一句话:“我为什么不一死了之?”接着,她在这一回忆上停留了很久。(要注意:并非她在寻找陷阱的出口时,逻辑地想到了死亡;而是一个回忆温柔地在她耳边提醒了她。)

第二天,星期六,她第二次想到了死:她对自己说:“惩罚弗龙斯基、再度赢得他的爱的惟一办法”,是自杀(所以自杀并非陷阱的出口,而是一种爱情上的报复);为了能够睡着,她服了安眠药,进入了一种关于她的死亡的感伤遐想;她想象弗龙斯基伏在她尸体上痛苦的样子;然后,想到她的死只不过是突发奇想而已,就又感到了一种莫大的生的快乐:“不,不,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死!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已经经历过类似的事情,而且后来就一切都重归于好了。”

接下来的一天,星期天,是她死的那一天。早晨,他们又争吵了一次。刚等弗龙斯基出门去看他住在莫斯科郊外别墅的母亲,她就给他传了一封信:“是我不对。回家来,有话要说。看在上帝分上,快回家来,我害怕极了!”然后她决定去看嫂子多莉,去倾诉自己的痛苦。她上了马车,坐下,任凭思想在她脑海里自由地闪过。这并非逻辑的思考,而是一种大脑不可控制的活动,一切都混杂在一起,零碎的思考、观察、回忆等等。转动的马车是进行这样一个静静的独白的理想场所,因为在她眼前飞逝而过的外面的世界不断在维持着她的想法:“公司和仓库。牙医。对了,我把一切统统告诉多莉。虽然很羞耻痛苦,可是我要把一切都告诉她。”

(司汤达喜欢在一个场景中切断声音:我们不再听到对话,开始追随一个人物的秘密想法;这时候,总是一种非常有逻辑而不散乱的思考,司汤达通过它向我们展示人物的打算,如何在审时度势,决定下一步的行动。而安娜的宁静独白没有任何逻辑,它甚至不是一种思考,而是在某个特定的时候在她脑海里出现的所有东西的汇流。因此,托尔斯泰将乔伊斯以系统得多的手法在《尤利西斯》中实验的、被后人称为内心独白或意识流的东西提前了大约五十年。托尔斯泰与乔伊斯两人被同一种顽固的念头萦绕:抓住在现时时刻内发生在一个人脑海中的、下一秒钟就一去不复返的东西。但两人之间还是有区别:托尔斯泰的内心独白并不像后来乔伊斯的一样,去探视普通、日常、平凡的一天,而是相反,探视他女主人公生命中具有决定性的时刻。而这一点要难得多,因为一个处境越具有戏剧性,越特别,越严重,叙述它的人就越容易去抹掉它具体的一面,忘掉它非逻辑、非诗性的一面,而换之以悲剧严密、简化的逻辑性。所以,托尔斯泰对一次自杀的非诗性的审视就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是小说史上独一无二的“发现”,而且以后也永远不会有。)

安娜到了多莉那里,什么也说不出。很快她就离开,重新坐上马车而去;接下来是第二次内心独白:街景、观察、联想。回家以后,她看到了弗龙斯基的电报,告诉她他在乡下母亲家里,晚上十点以前回不来。早晨她在发出充满感情的呼唤(“看在上帝分上,快回家来,我害怕极了!”)时,等待的是一个同样充满感情的回答,由于不知道弗龙斯基并没有收到她的信,她感到受了伤害:她决定坐火车去看他;她又一次坐进马车,于是有了第三次内心独白:街景、一个带着小孩的女乞丐,“为什么她以为这样会引起别人的怜悯?难道我们不都是被扔到这片土地上来,让我们相互憎恨,相互造成痛苦?……啊,一群嬉闹的学生……我的小谢廖扎!”

她走下马车,坐进火车;此时,一种新的力量进入了场景:丑陋的力量;从车窗望去,她看到站台上有一个“身子畸形”的女人在跑;她“想象这个女人脱了撑裙后丑陋的样儿,就不由得骇怕……”女人后面跟着一个小女孩,“虚情假意地笑着”。出现一个男子,“污黑肮脏、面目丑陋”。最后,她面前坐下一对夫妇;她觉得他们“很讨厌”;男士向他妻子说些“无聊的话”。一切有理性的思考都远离了她的头脑;她的美学感觉变得极其敏锐;就在她离开人世的半个小时之前,她见到美已经离开这一世界。

火车停下,她走下站台。在那里,有人又给了她一封弗龙斯基的信,确定他晚上十点回来。她继续在人群中走,她的感官到处受到庸俗、丑陋和平庸的攻击。一列货车进站。突然,她“想起她与弗龙斯基第一次相会那天被火车碾死的那个人,顿时明白,她该怎么做了”。只是到了这一刻,她才决定死。

(她想起的被“碾死”的男子是在她生命中第一次见到弗龙斯基时掉下火车的一名铁路员工。这一对称结构,这一用在火车站的双重死亡的主题来框住她整个爱情故事的做法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不是托尔斯泰的一种诗学处理?是他运用象征的一种方法?

我们再复述一下这个场景:安娜去火车站是为了再见到弗龙斯基而不是为了自杀;一到站台上,她突然有了一个回忆,被一个意想不到的、给予她的爱情故事一个完满、美丽形式的机会所诱惑;可以用火车站的同一背景和在车轮下死去的同一主题来连接起始与终结;因为,人生活在美的诱惑之下而不知情、而被存在之丑陋窒息了的安娜,对此变得尤其敏感。)

她走下几步台阶,来到了车轨旁边。货车驶近。“类似游泳入水前的那种感觉攫住了她的心……”

(这是一句绝美的话!在仅仅一秒钟内,在她生命的最后一秒钟,最高的严肃性与一个愉快、平常、轻快的回忆联想在了一起!即使在死亡的悲怆一刻,安娜也远离着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之路。她没有离开非诗性的神秘之路,在这条路上,丑陋与美丽共存,理性让位于非逻辑,而谜终究还是谜。)

“她脑袋一缩,手臂前伸,坠于车厢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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