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惜翠?”男人疑惑地轻问。

紧扣着她肩膀的五指,缓缓地松开了。他往后退了小半步,低下头,仔细端详着她。

惜翠眼睫轻轻颤动,雪花落在眼睫上,凝结成霜白。

冬日呼出的白雾,在半空中交缠弥散。

卫檀生的眼中渐渐复归清明。

“原来是你。”他轻笑道,那股侵略性的威压也陡然一松。

卫檀生果然对吴惜翠不感兴趣。

惜翠松了口气,头一次庆幸她的身份实在太招人嫌。

“抱歉。”卫檀生面色温和,“我不知晓方才的人是你。”

惜翠不置一词。

要说卫檀生不知道这其中是她在搞鬼,这不可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没表露出来,态度倒是一如既往。

就算在书里也是一样,温和而宽容,就连女配在他脑袋上放羊,也是从容自若。

惹得书评区心疼他心疼得要命,再一次发出灵魂拷问。

吴惜翠这货什么时候死。

现在惜翠知道了,卫檀生她不在意,这不代表着他当真心胸宽阔,温和无害。原著中,吴惜翠的“郁郁而终”恐怕和他脱不了干系。

“你为何在此?”卫檀生又问。

“屋里太闷,我出来走走。”

往常,吴惜翠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

如今见惜翠神色淡然,男人倒是略感讶然。

只是,他不感兴趣的人,他向来不会放在心上,也无意探究吴惜翠的变化。

她是何模样,于他,并无半分干系。

“原是如此。”卫檀生笑道,“屋外风大,你身子不好,还是快些回去罢。”

言语虽是关切,却只字不提“我送你”这三个字,摆明着是要她拖着病体,自己跑回去。

如此对待一个病恹恹的少女,不可不谓狠心。

惜翠反倒如释重负,她现在还没想好究竟要怎么面对他,卫檀生这个态度刚刚好。

这同时也提醒了惜翠,看来,在他心中,确实没吴惜翠什么分量。任凭吴惜翠如何针锋相对,甚至侮辱他是个瘸子。卫檀生也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

这种无视,比恨更加难办。

眼看卫檀生神情,似乎比刚才清醒了不少。惜翠见他没事,也没同他行礼,转身就要离开。

没走两步,却被他又叫住了。

“对了,翠娘。”

“你刚刚送来的糕点。”卫檀生莞尔道,“我很喜欢。”

清润的嗓音清楚地回荡在红梅白雪中。

惜翠脊背微僵,步子没停。

女人行走在寒夜,背影清瘦,单薄得似乎不堪寒风摧折。

但他心里清楚,这看似楚楚可怜的女人,心中盘算着的主意倒是阴毒得很。

卫檀生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被她这么一打岔,他体内翻涌着的欲望正好平息了不少。

算算时间,吴怀翡也该找出了解药。

卫檀生抖了抖衣裳,捋垂落在肩侧的发丝,绞干了水,往另一个相反的方向而去。

等回到暖阁中,借着灯光,惜翠才看见她胸前的衣襟已经浸湿了大半,紧贴在肌肤上,渗入一阵刺骨的寒。

想到这身体的情况,惜翠不敢耽搁,赶紧将暖炉挪过来,烘干水渍。

她也没再出去,窝在暖阁中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一直睡到宴饮结束。

她离去前对吴怀翡的态度不客气,但到底姊妹,离开时还是一起离开的。

离去前,安阳侯府夫人特地亲送。

能得主人家,尤其是侯夫人亲送,这待遇非同一般。

但在对待这姐妹俩的态度上,崔氏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她见得人多,这吴家二娘虽然看似柔软堪怜,实则阴郁,活像个鬼,叫她心里不舒服。对待她时,只维持了两分面子上的客套。

而吴怀翡机敏温驯,深得她欢心,却是挽着她的臂弯,一路有说有笑。

惜翠不疾不徐地走在两人身侧,心神没放在两人身上。可能是因为烘了太久暖炉,又在外面吹了不少冷风的缘故,她现在头昏沉沉的。

登上车,没看见吴怀翡欲言又止的模样,靠着车壁又睡了过去。

回去后,她就生病了。

病来如山倒,这一病,来势凶猛。

前几天,惜翠几乎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足足过了两天,才总算好转了不少。

缠绵病榻的滋味不好受,健康的无灵魂被困在一具羸弱的身体中,折腾得她欲哭无泪。

她完全法想象,这十多年的日子,吴惜翠是怎么熬过来的。生长在这种环境下,难怪会养成她如此敏感狭隘的性格。

其间,她也见到了吴水江夫妇。

虽是认回了亲生女儿,夫妇俩对待这个养女也是一如既往,未曾有半点疏漏。十多年相处中生出的深厚感情,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抹去的。

奈何吴惜翠看不出来。

吴怀翡毕竟失散在外,才认回来,夫妻俩对她更关注一些实为人之常情。

而吴惜翠眼中却只能见到吴氏夫妇对吴怀翡的好,心下怨恨她抢了属于她的宠爱。

该是她的,她半分也不愿让。

父母如此,高骞也是如此。都被归为她的所有物。

接过海棠递来的药,惜翠憋着气喝了一半,还剩大半碗。

舌根又苦又麻,实在是喝不下去了。

便含了颗蜜饯,缓缓再喝。

望见紧闭的门窗,嗅着屋里的炭味儿混合着药味儿,惜翠蹙眉,“窗户拉开点儿,透透气。”

海棠拿回空碗:“娘子病刚好,还是不要过冷风了。”

惜翠:“这点冷风不妨事的。”

原主积威甚深,喜怒无常,海棠不敢忤逆她,只好走到窗前,将窗户支开了一个小缝。

窗户刚一支开,突然就听到了前院传来的隐约的动静。

海棠贴在窗前,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娘子,前院好像有人来了。”

惜翠不太感兴趣地问道:“你有没有听到是谁来了?”

海棠道:“我这就去看看,娘子在这儿等一会儿。”

海棠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惜翠捡起床头搁着的一本书,顺手翻了翻。

病刚见起色,却在沉思着这一次她要如何面对卫檀生。

她现在的身份太过尴尬,不过,倒也有个好处。那就是过段时间她会嫁给卫檀生,到时候,同处一室,相处的机会多了,行事也更方便一些。

卫檀生喜欢的是吴怀翡那种温婉的类型,她现在的身体,倒是能走类似吴怀翡的温柔知性路线。

原书中,有关女配的外貌只有短短四个字——“相貌平平”。

但惜翠特意看了看镜子,吴惜翠生得虽不算上什么大美人,但容貌端正清秀,也有几分味道,只是因为常年生病的缘故,气血不足,人又太瘦,整天谋划着怎么对付吴怀翡,相由心生,这才显得刻薄,站在吴怀翡面前,自然是相形见绌。

世人对美人总会有两分优待,即便惜翠,也不能免俗。

翻了没两页,又见海棠进了屋。

“奴婢晓得了,”海棠凑到床前,低声道,“是卫郎君过来了。”

卫檀生?

惜翠放下书,慵懒的神情一敛。

“他来这儿干什么?”

海棠瞥见她神色,就知道娘子向来是厌恶卫郎君的。

也是,这么一个跛子,竟然也要娶自家娘子。娘子曾不止一次暗中垂泪,只道是爹娘偏心。这大娘一回来后,就忘了她这个女儿,甚至还将她许给了个不良于行的瘸子。

海棠严肃了神色,冲上前,扶着惜翠躺下,替她掖了掖被角,“许是那卫郎君听说娘子得了病,特地过来探病的。娘子且躺下,等他过来,我只说娘子睡了,将他打发出去就是了。”

比起海棠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惜翠却很平静,依言躺了下来,扯着被子盖好了。

吴惜翠与卫檀生有婚约,没多久就要嫁过去。未过门的妻子生了病,他过来探病,不算出格。

卫家人是担心他在寺中待得太久,无意于家室。吴家却是担心吴惜翠心中有怨言。两家人都默契地有意让两人多接触接触。

都是朝气蓬勃,春心萌动的年纪,不愁日后培养不出感情。

在两家长辈有意催促的情况下,卫檀生听闻她生病,自然是要过来看看她。

他这回来,恐怕看她是假,借着探望她的名头探望吴怀翡才是真。

毕竟两人才经历了那么一件事,他心中自然是担忧。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来的不止卫檀生一人。

雕花床前架着扇素面小屏,能依稀瞧见走动着的人影。

“翠娘可醒了?”说话的是吴水江。

海棠福身,“娘子刚服了药睡下。”

吴惜翠的性子,在官场中沉浮多年的吴水江怎么会不清楚。

见海棠眼神略有闪躲,他心中已明白了个大概。

吴水江抚须沉思,“先叫她起来。”

“翠娘既睡了,便让她先睡罢,何必这么麻烦。”另一道清润的嗓音是卫檀生。

吴水江心中叹息。

他如何不知道翠娘的心思,当着卫檀生的面却是不好开口。

“就让小婿在这儿陪她一会儿,等她醒来罢。”卫檀生微微一笑。

惜翠躺在床上,听他们两人又说了些什么,接着吴水江自行离去了。离去前特地嘱咐海棠好好照顾好娘子。

屋里只剩下了卫檀生与海棠两人。

海棠护主,小心翼翼地道,“郎君,娘子方才睡下,不知何时才能醒来,不如郎君先去花厅坐会儿,等娘子醒了,再探望也不迟。”

卫檀生似乎没听见她的话外之音,温和地道,“我在这儿陪翠娘一会儿,不碍事。”

惜翠看了一圈床头,将床上那扇挡风的小小的枕屏扫落在地。

“咚——”

惜翠适时地唤道,“海棠?”

不知道娘子为何突然弄出这动静,海棠赶忙应声,“娘子。”

“谁在外面?”

海棠看了一眼卫檀生。

卫檀生站起身,走到屏风前,“是我。”

海棠将那扇素屏撤去,惜翠披衣起身,颌首道,“原来是卫家郎君。”

卫檀生的目光落在床头半碗药上。

药,尚有余温,显然是喝到一半,停了下来。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微露笑意,到床前坐下。

“听说你前些日子受了风寒,可好些了?”

却只字不提,都是因为他将她按在树上过了寒气的缘故。

他今日穿了件佛头青的圆领袍,乌发垂落肩头。

“多谢你关心,已没什么大碍。”

“既然如此,那我便放心了。”卫檀生颌首,目光好似不经意地落在那只碗上,“这药怎么没喝完?”

惜翠这话是出自本心:“太苦了,喝不下去。”

卫檀生将那碗拿起,“我喂你。”

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那串莹莹的佛珠。

惜翠目光微凝。

看来,耿宣仁确实做到了他应下来的承诺,这串佛珠,又回到了他腕上。

惜翠摇头,伸出手想将碗自己拿过来,“我自己喝就是了。”

手一伸,却落了个空。

卫檀生握着勺子,不紧不慢地搅拌了两下,“你有病在身,还是我来喂你罢,毕竟再有几日,你我二人便要成亲了。”

惜翠不好硬抢,“那麻烦你了。”

虽然不知道卫檀生为什么会这么体贴,但她心中总有些不太妙的预感。

瓷勺触碰碗面,叮叮当当响。

他舀起半勺乌棕色的药汁,伸到了她嘴边。

就算她爸妈也没这么喂过她,惜翠不太自在地张开了嘴。

瓷勺却是直接捣入了她口中,将那半勺药汁倒了进去。

瞬间,苦得惜翠皱了皱鼻子。

卫檀生动作看似轻柔,实则一勺接一勺地灌入她口中,前一勺的药汁还来不及吞咽,后一勺又至。

这让惜翠忍不住联想到了她死前那一幕,被硬灌毒酒的感觉,现在回忆起来还是不好受,惜翠撇过头,心生抗拒。

瓷勺撞上齿面。

卫檀生端着碗,疑惑地轻问,“怎么了?”

惜翠呛咳着,“够了。”喉咙中来不及咽下去的药汁,顺着嘴角又流了下来。

“碗中的药还没喝完,”卫檀生温柔地道,“如何够?”

言罢,将勺子又塞入了惜翠口中。

惜翠使力推开了他,趴在床头喘了口气。

这具虚弱的身体,眼角已泛起了生理性的泪花。

“够了。”

这哪里是喂药,这小变态明明实在蓄意报复她前几天的所作所为。

因为被药汁呛到的缘故,女人苍白的面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红晕,趴伏在床前,咳嗽个不停。

卫檀生看着她眼角有泪,将瓷勺丢入碗中,把碗搁在一旁,不上前帮忙,只淡淡地望着。

等惜翠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眼,他才微笑着道,“怎么如此不小心?”

说完,从袖中摸出个帕子,捧起她的脸。

他指腹使力,好像要蹭下一层皮似地,帮她拭去了唇角的药渍。

女人的神色一时间却变得极为古怪。

“你……你让开点……”

卫檀生一怔,未来得及有所动作。

“阿嚏!”

青年瞪着绀青色的眼,白玉似的脸难得愣愣的。

惜翠揉揉鼻子,面无表情地道,“都叫你让开点了。”

这本来该给惜翠擦脸的帕子,转而擦了擦他自己脸上的药渍。

卫檀生收起了手帕,薄红色的唇角掀起个弧度,面上神情看不出喜怒。

“看起来,你的病倒还未好全。”他轻叹,“过两个月,便是喜期,到时候,若是误了喜期该如何是好?”

误了喜期,恐怕正合他的心意,如果是真正的吴惜翠,自然也是求之不得。

但惜翠却不同。

“放心,”惜翠道,“我一定在此之前调养好身子。”

卫檀生不置可否,“看来你已想通了。”

吴惜翠每每看着高骞的目光,简直就是怕别人看不出来她那点心思。卫檀生自然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惜翠点点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这一病,病得厉害,鬼门关前伸了半只脚,没什么想不通的。”

突然换了个性子,恐怕也会导致人设的崩坏,惜翠只能选择循序渐进地慢慢来,至少,在和卫檀生的对话上,不像书中那般剑拔弩张。当然,符合原主人设的讽刺与挖苦也是少不的。

卫檀生早已习惯了这吴惜翠轻蔑高傲的目光。她素来看不起他,唯一值得她放入眼中的,恐怕只有高骞一人。

他也未曾在意过无足轻重的人的想法。

她这拖着病体,汲汲营营,费心谋划的模样,在他眼中,可笑又可悲。

眼下,见她目光少了两分傲气,多了两分温和。端坐在床前,澄静明澈的眼,倒让他想起了记忆中一人。

一个已死去多时的亡魂。

卫檀生移开视线,没在这个话题上多作文章,只用单单一句话,便结束了谈话,“那我等着两个月后迎娶你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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