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直到被领回了家里,乔皙的眼泪还在止不住的流。

她紧紧搂着祝心音的腰,仿佛一个迷路归家的孩童一般。

乔皙含着眼泪,喃喃开口道:“祝阿姨,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家里的陈设同七年前她离开时并没有太大差别,以至于令乔皙几乎生出了一种幻觉,仿佛她真的只是出了个远门,时间还停留在她十八岁那年。

祝心音抱着她,同样是泪如雨下。

只是大概是真的心疼又生气,祝心音眼泪止不住,嘴上却不饶人——

“回来了说都不说一声,要不是刘姨看见,你是打算一辈子不见我们了是不是?”

说着说着,祝心音倒是真的动了气,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道——

“当初明骏要接你到家里来的时候我就不该同意,我掏心掏肺三年,没想到是对一头白眼狼这么好!”

乔皙在她的怀里呜咽不止:“祝阿姨,我闯了那么大的祸,我不敢再来见您……”

乔皙说的是实话。

在美国的这七年,她费尽心机,为的不过就是重回故土,只因为这里有她所爱之人。

可等到真的回来,她却又胆怯极了。

乔皙无比清楚当初叶嘉仪的所作所为对明家所造成的影响。

也正因为此,她觉得无颜再面对明家人。

乔皙知道,就算明家人真的对自己冷眼相待,那也是她活该,是她罪有应得。

她不会也不敢有丝毫怨言。

可她心里还是存了几分希冀,希冀他们能再毫无芥蒂地接纳她。

正是因为有期望,所以她才会这样胆怯。

祝心音气得在乔皙身上又是重重一拍,眼泪也掉得更加凶了:“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刘姨在一旁看着,一时间也是又哭又笑的。

她拍着祝心音的肩膀,安慰道:“太太,皙皙这不是回来了么?之前还天天念叨着怕她饿了冷了,现在真见到了人,怎么反倒闹了起来?”

被刘姨这样一说,看着面前的乔皙,祝心音又再次心疼起来。

“一个人在外面连照顾自己都不会是不是?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瘦?”

家里还没来得及开火,祝心音怕乔皙饿着,于是赶紧让刘姨先给她下了一碗面条。

熟悉的热腾腾味道扑面而来,几乎是在一瞬间,乔皙的眼泪再次涌出来。

她借着低头的动作掩饰过去,轻轻咬了一口卧在面上的荷包蛋,然后含着泪小声道——

“那时候你往我包里塞的那两罐虾干,我怕很快吃完,所以每次都只舍得吃一点。”

后来虾干坏掉的时候,还剩下一大半罐没有吃完。

那个时候的乔皙,真的是难过极了。

听见她这一番话,祝心音终于连心中的最后一点气都烟消云散。

她搂着乔皙,声音哽咽:“好了好了,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明爷爷的身体也还硬朗,现在每周都还要去爬香山。

明骏这几天正在外地参加军演,至于菀菀,她今年刚刚硕士毕业,已经签了工作,现在趁着还没入职,和同学毕业旅行去了。

祝心音将其他所有人都说了个遍,唯独略过明屹。

沉默了一会儿,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开口了:“皙皙,你现在……有男朋友了吗?”

乔皙咬紧了唇,她有几分猜到祝阿姨想说什么。

当初明家连同宁绎,有意骗子瑜,说是明屹已经同沈桑桑订婚,为的便是要子瑜传话给她。

正如他们对她所说的那样……他们希望她能开始新生活。

“祝阿姨,我知道明屹他没有和别人订婚。”乔皙抬头看向祝心音,语气坚定,“这些年,我没有喜欢过别人……我一直都等着有一天能够回来,和他重新在一起。”

祝心音愣了愣,显然是没料到乔皙会这样说。

从前的皙皙是怎样的呢?

害羞,爱脸红。

那会儿明屹刚出去念书,家里的亲戚也都知道了他们俩的关系。

那时候小丫头面皮不知道有多薄,旁人随便调侃一句,乔皙一张脸便会羞得通红,当着众人的面还要义正辞严地表明自己才不喜欢明屹。

到了现在,祝心音倒是没想到,她能当着自己的面,一气儿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是……

祝心音看着她,慢慢开口了:“皙皙,明屹他上一次回家,还是三年前。”

乔皙愣住了。

祝心音叹口气,然后继续道:“我们家刚出事那会儿,他去了国防单位。究竟是哪儿,我不知道……恐怕连他爸爸也不太清楚。”

“他的工作涉密,平时不能和家里打电话,三年五载的不回家也是常事……这些都是纪律,我心里不情愿,可我是他的妈妈,再不情愿也得受着。”

“可你不同。”祝心音看着她道,“他现在这个样子……我不希望耽误你。”

***

乔皙很快重新在北京安顿了下来。

还在国外时,毕业后短短三年时间内,她就已经在Predator做到技术总监的位置。

此次乔皙回国,恰逢Predator斥巨资进军国内人工智能市场,她被任命为Predator旗下人工智能平台“XBrain”的首席科学家。

一时间乔皙被推到风口浪尖。

乔皙年纪轻轻便坐到这种国际巨头公司的首席科学家位置——哪怕只是公司旗下一个项目的首席科学家,可这也是整个公司最受重视、同时最受公众关注的项目,一时间外界对她全是探究、好奇与质疑。

互联网上对女性的评价大多刻薄,尤其是当这评价出自异性之口时。

长得普通的女性,被认为是“书呆子”、“死读书”、“事业再成功又如何,反正嫁不出去”。

长得稍有姿色的女性,便立刻会被质疑自身实力,大多数时候会遭到更加恶意的揣度——

她是睡上去的。

很不幸,乔皙就属于后者。

好在Predator的公关十分给力,舆论上刚有这种苗头出现,乔皙从小到大几乎无可挑剔的履历立刻被展现在公众面前——

16岁时以高一生的身份夺得IMO金牌;18岁赴美念书,就读于MIT数学系;毕业后进入Predator,技术实力有目共睹。

当然,随着乔皙过往经历的被扒,七年前,她当众表白的那一段采访随之重新浮现在公众视野中。

明屹也重新被大家回忆起来。

当年那个光芒远盖过乔皙,更确切地说,是光芒远盖过同龄所有人的天才少年,在七年后却销声匿迹。

网上的流言数不胜数,有说明屹研究数学研究得已经疯了,有说明屹去了非洲支教,还有说明屹同许多研究数学的前辈一样,去龙泉寺出家了……种种说法,令人眼花缭乱。

盛子瑜看着面前的乔皙,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你当时是怎么答明屹他妈妈的呀?”

被问及此,乔皙笑了笑,然后道:“我说,我就在这儿,等他回来。”

不管怎样的国防单位,需要执行再如何严格的保密措施,总不能让人一辈子不回来。

既然明屹上一次回家是三年前,那她就继续等,等第四年、第五年……总会将他等回来。

听到皙皙这样说,盛子瑜又凑近了她,神秘兮兮道:“我那天问我老公,他说……”

乔皙立刻坐直了身子。

盛子瑜的丈夫、乃至整个夫家,在军队系统背景深厚、势力盘根错节。

她这边的消息,总是不会有错的。

盛子瑜咬着冰淇淋勺子,继续道:“我就是随口问了一下,我问他明屹他们单位的项目是不是已经做完了,现在是不是都放假了……他虽然没搭理我,但我看他的表情,脸上明明就写着‘你这么蠢是怎么猜到的?’”

乔皙一时间哭笑不得。

“所以皙皙,”盛子瑜突然严肃起来,“我觉得明屹现在可能不涉密了,我给你创造机会,你要把握住。”

盛子瑜说话总是神神叨叨,乔皙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晚上,盛子瑜拉着她一起回家吃饭——确切的说,是回她老公的姑妈家吃饭。

盛子瑜将自己的胖儿子塞给乔皙,解释道:“作案工具。”

看着怀里多出来的胖团子,乔皙满脸诧异:“???”

被乔皙抱在怀里的胖虫虫十分乖巧地伸出手环着她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开口道:“皙皙,你的手痛不痛呀?”

他知道自己是个胖家伙,皙皙抱着他,肯定会很累的。

盛子瑜指了指楼上,“王虫胖最近不理姑父,姑父很伤心……你抱着王虫胖上去,问姑父明屹人在哪儿。只要不涉密,姑父一定会告诉你的。”

乔皙恍然大悟,子瑜的姑父,正是军方高官,肩膀上扛了三颗金星的。

她感激地看向盛子瑜,“谢谢。”

盛子瑜挥挥手,示意她赶紧上去。

乔皙一路抱着胖虫虫上楼去,敲开了姑父的书房门。

一见是她,原本姑父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将她轰出去的。可视线一转,看见了乔皙怀里的胖团子,姑父的脸色由阴转晴,瞬间满面春风的招呼着她——

“小乔,来。回来也有这么段时间了,过得还适应吗?”

乔皙迟疑着点了点头。

胖团子在乔皙怀里气哼哼地挥舞着肉拳头,“皙皙,我们去外面玩!不理姑爷爷!”

胖虫虫简直要气炸了!

明明小咕已经出生了,可刚才去幼儿园接他的时候,姑爷爷又叫他招妹!

他的名字明明是王虫宝,才不是王招妹!

招妹明明就是女孩子的名字!

姑父忍着笑,一脸严肃道:“虫虫,姑爷爷在和你小乔干妈说话呢,你这样没有礼貌。”

胖虫虫转身抬头看向乔皙,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皙皙!我们不要和姑爷爷说话!他也会给你起外号的!”

乔皙低下头,亲了亲胖虫虫的圆脑门,安抚道:“虫宝在这里,陪皙皙干妈和姑爷爷说说话,好吗?”

见皙皙都这样说了,胖虫虫尽管很不情愿,但还是气哼哼地在她怀里坐好了。

乔皙没有心思想那么多弯弯绕绕,下一秒便开门见山道:“姑父,我想见明屹。”

一听见这个名字,姑父的脸色立刻变了。

他反应过来自己中了胖团子的美人计,短短几秒时间,原本圆润可爱的胖团子,此刻在姑父眼中瞬间成了个烫手的胖山芋。

姑父原本想立即将乔皙赶走的,可一见坐在她怀里的胖团子这会儿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考虑到自己在胖团子心中的形象,姑父忍了下来。

乔皙继续低声开口,语气哀哀:“明屹他……我十五岁那年,他就看上我了。”

“我那个时候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他仗着自己成绩好,天天逼着我学数学。我要是和别的男生说话,他就仗着自己数学好去羞辱人家。”

“现在想想,我才不喜欢他呢……可那个时候我年纪小,他骗得我那么惨。我十八岁的时候,什么第一次都给他了……就和子瑜当年一模一样,除了没有生一个像虫虫一样可爱的——”

姑父听得脑仁儿一阵疼,当下便赶紧伸手叫停了:“你别说了!”

乔皙瞬间安静下来。

胖虫虫反应慢半拍,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刚好扭过身子,仰着一张胖脸蛋看向她,模样又乖又软又萌——

“皙皙,你是在说我可爱吗?”

姑父从座位上站起身,在书桌后面转了好几圈,然后才开口道——

“明屹目前只能说是暂时不涉密……见过他之后,你所有的通话、邮件、短信都会随时被监控,监控可能是无限期,你还会被边境控制,或是三年、或是五年,不能出国,具体时间视实际情况而定。”

“他现在人在南极科考站,下星期正好有一艘破冰船出发运送越冬物资。”

“……你要是愿意的话,就跟着一起去吧。”

***

三天后,乔皙跟随着“雪龙”号出发,踏上了前往南极科考站的旅途。

“雪龙”号由上海港出海,一路经由南太平洋,在智利稍作停靠,然后破冰船载着他们穿过波涛汹涌的德雷克海峡、终年风力在八级以上的魔鬼西风带。

大半个月的航行过后,乔皙终于来到了南极。

同行的大多是国家海洋局第三十七次南极科考队的成员,唯有乔皙一个编外人员。

当然,她也是有正当理由的。

乔皙原本只是想找老板请假,但老板不光很痛快地给她批了三个月的长假,甚至还提出可以将公司最新投产的AI(人工智能)机器人带去南极,试验野外探测的可能性。

乔皙带了五个样品机器人过来,经由军方检查过后才终于带上了船。

他们抵达的时候,南极正值暴风雪,天气十分糟糕。

“雪龙”号在外围等待了整整两天两夜后,风雪稍歇,乌云散去,一丝微弱的太阳光照亮南极大陆。

便是趁着这个机会,船长将“雪龙”号停在了麦克斯韦湾的一片浮冰之中,这里距离科考站还有两公里。

同行的一个女孩叫鹿小萌,是此次科考队的后勤厨师。

见到破冰船终于靠岸,她十分兴奋:“听说科考站上的人都会来接我们!”

乔皙笑着纠正她:“是来接物资的。”

南极的天气多变,为了在涨潮时时加紧卸运物资,这时通常科考站里的所有人都会出来帮忙,昼夜奋战。

“雪龙”号已经靠岸,船上的人们陆陆续续地下去。

乔皙拉紧了冲锋衣的拉链,转身冲鹿小萌开口:“准备下去吧。”

她和鹿小萌是最末两个下船的。

还来不及有什么欢迎仪式,旁边的人都在默默帮忙卸下一箱箱新运送过来的生活物资。

乔皙从舷梯上下来,谁知她踏上南极大陆上的第一脚,却是不慎踩进了一堆未冻严实的软雪里。

一只脚陷进去了,乔皙下意识便将身子往一侧使力,试图将陷进去的那只脚拔出来。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违反操作规定的时候,两只脚已经更深地陷入了雪地。

乔皙刚想喊来人帮忙,还没来得及出声,突然一双手便托在了她的肋下。

她下意识的一挣。

“别动。”身后响起低沉的男声,“腿不想要了?”

乔皙却在这一瞬间愣住,全身僵直。

旁边几人看见,也纷纷过来帮忙托着乔皙的腿。

同船的顾大副也走过来,哭笑不得——

“乔老师,不小心踩进雪地,不能挣扎,不然会越陷越深……这是明明白白写在操作手册上的东西,你怎么给忘了?”

只是此刻的乔皙呼吸几乎都已经骤停,神思早飞到了九天之外,哪里还听得见顾大副的半句话。

身后那人并不再理会乔皙,只是托着她的肋下,配合着旁边人将她从雪地里拽出来。

好不容易将乔皙放在了一旁的木板上,那人似乎终于松了口气。

他松开乔皙,一边往前走去,一边对着顾大副语气轻松的开口道:“又欠我一件,我记下了啊……让你给我带的书你带了没?”

乔皙站在原地,仿佛身体不受自己控制。

她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明屹!”

已经走出了好几步远的人,蓦地停下了脚步。

好几秒之后,明屹愕然回头。

隔了七年的滔滔时光,乔皙终于再见到她的小和尚。

她在浮尘俗世中奔波行走,而他,却依旧眼神纯粹,似不曾被这俗世沾染,同从前那个少年,并没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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