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佐人总是给人爱喝酒的印象,海晴无法否认自己也有这种成见。事实上,许多高知县人只要一找到机会——或该说硬是制造机会——便会喝酒,不醉不休。接下来这话不能大声张扬,有的职场甚至大白天就开起宴会来了;若论酒醉的年轻女子数量,恐怕是全国第一。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高知县人并非全是酒国英豪,酒量差的人也多得是。其中一个就是海晴的上司——洗柿股长。说归说,洗柿似乎也不是生来酒量就差的。

“其实我以前也是喝得天昏地暗的。”洗柿手上把玩着乌龙茶杯,口吻显得有些自嘲。“只是自老大出生前后的某一天就突然不喝了,之后连一滴都沾不得啦!”

“你戒了酒?”白鹿毛铃黄汤一杯接一杯地下肚,与洗柿成了对比。她原本就善饮,来到高知以后更练成了海量,无论怎么喝都面不改色;高知大学时代时,在同学之间还有“联谊雪女”的异名。“那么喜欢喝酒,竟然还戒得掉,真的很有毅力耶!”

“不,其实我并没有戒酒。”

“弄坏身子了啊?”木贼似乎也不知个中缘由,一面将喝干的酒杯递还海晴,一面兴味盎然地问道:“生了病还是怎么了?”

“不不不,也不是。”

“那到底为什么——”

“哎呀,没啥大不了啦!这种事就甭提了呗!山吹,你有在喝吗?”对木贼说话时用本地腔,对铃和山吹说话时则切换为标准国语,已成了洗柿的习惯;或许这正是他的体贴之处。“白鹿毛小姐、木贼先生,你们也别客气,尽量喝啊!”

或许原因令他难以启齿吧,洗柿拼命扯开话题,拿着酒瓶起身为三人不断添酒,嘴上还说道:“对了,等一下大家一起去卡拉OK吧!”显得异常亢奋。

这是以迎新送旧为名目的餐会,不过就业辅导股并没有旧人可送,所以实质上是从他股调任而来的木贼与新人铃、海晴三人的欢迎会。包含教师在内的教职员全体迎新送旧会已在四月另行举办过,行政人员的迎新送旧会则是在黄金周的前一天举办;而黄金周结束后的五月某日,便是就业辅导股的迎新送旧会,是以四人才齐聚于某个居酒屋的和式座位上。

“不会喝酒又要参加这么多餐会,很辛苦吧!”

把大蒜切片像面衣般裹在鲣鱼片上、一口接一口地放入嘴里的海晴打从心底同情洗柿,又为他的杯子添满了乌龙茶。事实上,分成三批举办的迎新送旧会还算是师出有名了;其他餐会所用的尽是些不知打哪儿找来的名目,举办的次数又相当频繁。每参加这类餐会,洗柿都得从头到尾独自捧着乌龙茶,教人不同情也难。

“不不不,那倒不会。我并不讨厌宴会的气氛,再说今年又很开心,因为有白鹿毛小姐这样的美女,不参加怎么行呢?会不会喝酒不重要!啊哈哈,对呗?木贼先生,侬也这么想呗?”

“是啊,这一带难得看到这么有品味的美女。这么一提,其他客人也一直往这里瞧咧!”

“就是说啊!他们很羡慕呗!光是一群男人在一起喝酒,多无聊啊!哈哈哈!真爽!看吧,山吹,就像这样,喝不喝酒都没差,心情还是好得很!”

“哎呀,美女真的是种伟大的存在耶!”幸福似乎是会传染的,海晴也显得极为开怀。“是人类的财产!”

“就算你们联合起来捧我也没用,这个我还是要定了。”铃将盘中剩下的最后一片鲣鱼放入口中。“好吃!”

“怎么,没啦?”堆积如山的鲣鱼片不到几分钟便消失无踪,令木贼不禁拿起老花眼镜、瞪大了眼睛。“山吹,侬吃起东西忒豪迈啊!看着就爽快。”

“再多叫点吧,还是要点其他东西?木贼先生,你觉得呢?”

“这种问题要问女士啊!”

“哦,对啊!白鹿毛小姐,你觉得呢?”

“我都好,不过山吹应该想吃鲣鱼吧?”

“我想吃鲣鱼,也想吃其他东西。”

“哇哈哈!说得好!那就交给山吹点菜啦!”

四人吃饱喝足后,便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洗柿带领众人到了位于住商混合大楼里的卡拉OK酒吧“菖蒲”。那是家只有两张桌子及吧台座的小店,客人只有海晴等四人;洗柿似乎常来光顾,与老板娘亲昵地开着黄色玩笑。看来他说自己虽不会喝酒却喜欢宴会气氛,似乎不全是客套话。

每个人轮流高歌,正当第四棒的海晴唱着“满江红”时,来了新客人,是三名年轻男女。

“哎呀,龙胆老师。”最先发现的是洗柿,他朝三人组之一挥了挥手。“还真巧啊!”

“啊……你好。”龙坦虽然立刻认出对方是学校的行政人员,但却记不起洗柿的名字,只是浮现暧昧的微笑。“大家都来了啊?”

“新人的欢迎会。老师你呢?”

“和高中时的朋友一起来唱歌。”

洗柿这才想起龙胆是本地的安艺高中出身的。待海晴唱完,龙胆便将同行的男女介绍给四人;男的姓青磁,女的姓朱华。青磁和龙胆一样戴着眼镜,但体型微胖,笑脸迎人,予人世故的印象——至少没龙胆那种神经质的感觉。朱华是个美女,虽然化妆及服饰并不夸张,但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她对铃的自然美露出了瞬间的敌意,但似乎又觉得自己有欠风度,随即便浮现了友好笑容。

之后虽有新的来客光顾“菖蒲”,但占领桌子的七人始终维持着包场般的气氛;他们融洽地轮流点唱歌曲,各得其乐。

散会后,海晴仰望星空,想着该回家了;此时,背后有道声音传来。“你接下来要去哪里?”是那个叫朱华的女人。

“没要去哪里,回家睡觉而已。”

“我想再续一摊,要不要一起来?”

对于这唐突的邀请,海晴满脸疑惑;此时,那个名叫青磁的男人插嘴:“小房,又在勾引男人啦?”

“别说得那么难听。”朱华的名字似乎叫房子。“只是问山吹先生要不要续摊而已啊!汝个也要来吗?”她的口气活像山吹已经同意了。“想来就来,没关系啊!”

“龙胆呢?”

在夜色之下,仍可清楚地看见房子的美丽脸庞丑陋地扭曲。“回去了。”

“已经回去了?他作息未免太规律了呗!那小子是怎么了?”

“到底去还是不去?”房子心浮气躁地倚向海晴的高大身躯。“再拖拖拉拉的,就不管汝个了!”

“啊!等等、等等,咱去、咱去,咱要去。”

海晴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加入了房子及青磁的行列。虽然刚才青磁差点被弃之不顾,但他们去的却是青磁常去的老地方,和“菖蒲”一样是个小酒吧,只差没有卡拉零K。

“山吹先生可有从事什么运动?,”干杯后,房子如同鉴定商品般地从头到脚打量了海晴一遍。“体格这么好。”

“怎么?小房,侬果然在打人家身体的主意啊?”

“汝个忒吵耶!”她竖起眼睛瞪了插科打诨的青磁一眼。“说得好像咱是只发情的猫一样。要是再啰哩啰唆的,就给咱回去!”

“咱闭嘴,咱闭嘴!”嘻皮笑脸的青磁根本没打算闭嘴。“侬也不必拐弯抹角地问啥运动啦!不快点切入正题,山吹先生可是莫名其妙,搞不懂自己为啥被刚认识的人叫到这种地方来。”

“啥跟啥啊?啥正题?汝个这话啥意思啊!哪有啥正不正题的?咱只是想多喝两杯,觉得人多热闹,才邀山吹先生一道来的。汝个在说啥啊!”

“好好好,就当作是这样!喝酒呗!”

“听起来忒不舒服耶!啊,山吹先生,你不必理他,反正他只是跟着来的,就当他是只会说话的招财猫,装作没看见就成了。”

“咱是摆饰啊?”

“对了,山吹先生,你在安专工作很久了吗?”

“不不不,今年四月才开始的,还不到两个月,”

“什么嘛……”房子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那你对讲师的消息就不太灵通啰?”

“嗯,很遗憾。因为我的部门主要是以学生为对象,没什么机会服务老师——”

“看呗!小房果然是想打听龙胆的事,才邀山吹先生来的嘛!”

房子一瞬间露出赌气的表情,接着却豁出去了。“是又怎么样?不成啊?”

“你想知道……”明明没这个必要,海晴仍为自己帮不上忙而感到万分歉咎。“龙胆老师的哪些事情?”

“呃,比方工作的情况之类的——”

“他有没有和哪个女学生走得很近啊?毕竟那小子是在女人的园地工作嘛!”

“这类传闻……”她带着敌意瞥了青磁一眼,但他说的半分不差,因此她并末没反驳。“你在学校里有没有听过?”

“完全没听过耶!”

“不一定是和学生,比方今晚和你在一起的人呢?那个漂亮的行政小姐——”

“白鹿毛小姐啊?不清楚耶!我想她和龙胆老师应该不太熟吧!”或许是觉得随口断言有失严谨,他又一板一眼地补上了下面这一句;这正忠实呈现了海晴的性格。“当然,我并没监视他们两人的私生活,所以也说不准。怎么,你想知道龙胆老师的女性关系啊?”

“这话不好张扬……欸,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青磁正要出言调侃,却被海晴打断:“不如去问他本人如何?”

“咦?”

“不认识的话或许不好问,不过两位是老师的朋友吧?啊,还是同学?我想他方便的话,应该会告诉你的。”

“呃……”房子与青磁面面相觑,似乎不明白海晴说这话究竟有几分认真。“可是不方便的话,就不会说了啊!”

“当然,不方便就不能说啊!”深信第三者不该打探他人隐情的海晴,说起这句话时不带半点迷惘。“这种情形就没办法了。”

房子重新打量眼前的巨汉。之所以在“菖蒲”散会后邀请他,主要目的当然是打听龙胆之事,但她对山吹海晴本身倒也并非全无兴趣;虽然他生就了一张略微失焦的脸孔,但感觉上人挺好的。事实上,他也不像在调侃房子;倘若这个男人既非调侃也没喝醉,八成便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吧!与其说他个性认真、不够圆滑,不如说是个单纯的傻瓜,“但我就是想知道那件不方便的事啊!”随着一股不凉不热的物体滑落背脊的感觉,房子全身被奇妙的浮游感所包围。她本来已经决定不理这些男人、早早散会回家,但舌头却自顾自地赖着不走。“不瞒你说,我喜欢龙胆。其实我喜欢体格好的男人,就像山吹先生这样的;而龙胆比较苗条,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喜欢他,甚至愿意和他结婚。我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他又是单身,岂不正好?不是我要说,我们两个还挺登对的,嘻嘻!”

“啥叫‘不是我要说’啊?”青磁虽然这么回敬了房子一句,但对于她突如其来的赤裸裸告白却是不敢置信。“侬的脸皮也太厚了呗!”

“我在家教儿童钢琴,而小隆……啊,他的名字叫做龙胆隆义。小隆是二专老师,要是我们结婚了,一定能建立一个书香世家。”

“哦,原来如此。”更让青磁傻眼的是,不只说的人一本正经,连聆听附和的海晴也是正经八百。“那很好啊!”

“对吧?山吹先生也认为我们的确很登对吧?”

“那是小房一厢情愿呗?”青磁觉得愚蠢至极,又不得不反驳。“再说,龙胆那小子肯定不知道侬那么喜欢他。”

“才不会!”

“那侬跟龙胆告白过了吗?”

“告白?这种事怎么能由女人主动?”

“不不不,这可不见得。”海晴又一本正经地说道:“最近女人倒追男人,也不是那么稀奇的事了。”

“但这种事还是希望由男方开口啊,对吧?”

“看呗!小房没明说,那小子绝对不知道的啦!”

“是吗?那咱还是该说清楚啰?山吹先生,你认为呢?”

“既然你的心意已经坚定了,还是说清楚比较好吧?不然等到事后才知道原来老师也对你也有好感,岂不是悔不当初?”

“慢着,等一下!”青磁属于慎重派,他看了海晴一眼,彷佛暗示他别煽风点火。“搞不好说了以后会破坏友谊咧!小房,要告白也成,但要先好好考虑。”

“说得对,”自己的意见获得赞同固然可喜,但见海晴说得如此理所当然,教青磁忍不住想问“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啊?”“或许你在行动前,该重新问问自己是否真的喜欢龙胆老师。”

“这种事我再明白不过了。”

“可是小房,侬自己不也说了?龙胆不是侬喜欢的类型,侬喜欢的是像山吹先生这种大块头;那侬为什么会爱上苗条型的龙胆?”

“就是爱上了,没办法啊!”

“话是这么说,不过你会如此喜欢一个不是自己类型的人,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或契机吧?”

“契机啊……这么一提,”她带着缅怀的视线望向远方,接着又交互打量青磁与海晴。“那件事或许可说是契机吧!在我高二时——”

“高二?。那么古早啊?”

“啥话?不过才……呃,九年前的事啊!我和小隆在安艺高中是同班同学。虽然同班,成绩却大不相同;小隆总是考高分,但我却完全不行,尤其数学和社会更是崩毁状态。那时候也是一样,都快期中考了,我的课业还是一团糟;而且数学和社会竟然全挤在第一天考,想也知道我的分数一定会很悲惨,我好想死。当然,原因不只是考试;那时候钢琴练到了瓶颈,父母的感情又差,总之什么都不顺心,让我起了厌世的念头。不过,实际上我却不知道该怎么死才好;左思右想之下,决定从校舍跳楼自杀。考试前一天,大家都回去了,我却还躲在学校里,直到天黑。”

青磁似乎是头一次听她提起这话题,心痛地皱着脸孔。“……原来有过这种事啊!”

“那时不知道是几点,我没看时钟。总之,等到天色全暗、四周都安静下来之后,我爬上五楼,打开窗子一看,前面的马路上还有很多车子经过,学校在周围房子的灯光和街灯照耀之下,还显得挺亮的;要是有人朝学校一看,就会清楚看见我跳楼的样子。说来奇怪,这么一想,我觉得好丢脸。不过转个念头,反正到了早上,我的尸首就会在正面玄关前的水泥地上被发现,也没什么两样;所以我的脚就跨上窗户。结果——”

“结果?”

“我不敢跳,脚都软了。我维持那个姿势好一阵子,就是无法跳下去;所以我放弃了,改到四楼去。我想高度低一点,我应该就敢跳了。”

“原来如此。”

“可是四楼还是很高,我脚软,不敢跳。我自己也觉得窝囊,又放弃四楼,改到三楼去,但还是不敢跳。最后走到了二楼的教师办公室前。”

“二楼啊……”刚才悲痛的表情烟消云散,青磁尴尬地抓了抓鼻头。“呃,侬的感觉咱不是不懂啦,可是从二楼跳好像有点……”

“咱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忒好笑,但当时却是认真的。咱心想‘好,从这里咱就敢跳了。这次一定要成功!’便打开窗户,一脚踩上去;这时候,有人从身后抓住咱的肩膀,就是龙胆。”

“龙胆?等一下,那小子那么晚了还在校舍里干嘛?”

“咱也吓了一跳,问他:‘龙胆,这种时间汝个在这儿干嘛?’结果他说:‘白痴!咱在下头看见侬跨出窗户!’”

“所以他才跑上来?”

“他大概是补完习回家,经过学校前呗!手上还拿着讲义,上头是一堆还没解的数学题目。咱那时看了,还悠哉悠哉地想‘真不愧是资优生,他回家以后大概要做最后冲刺,把这些习题解完呗’。看我一声不吭,龙胆好像不耐烦了,凶巴巴地说:‘快点回家!今晚看到的事咱不会说出去,不过以后别再干这种蠢事了!’当然,当时校舍里完全没点灯,但外头的光线把走廊照得挺亮的,所以龙胆的表情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脸看起来好凶……很生气。”

“后来怎么了?”

“因为我拖拖拉拉的,他就拉着我的手,带我走下楼,打开玄关的玻璃门。我那时也愣头愣脑的,还问他‘门甭锁吗’?结果又惹他生气,回我一句‘要怎么从外面锁啊’?欸,说得也是。”

“然后咧?”

“结果他就带着咱回到咱家。龙胆到最后都在生气,还说:‘以后别干那种傻事了!’”

“没想到发生过这种事啊……”青磁一再地点头感叹。“后来咧?”

“后来?就没啦!那天晚上,龙胆生气的表情不断在咱眼前闪过,害咱睡不着,没办法,只好起来读书。”

“哈叫‘没办法’啊?考试前本来就该读书呗!”

“可是咱那天本来打算寻死啊!”

“嗯,说得也是。”

“说真的,我那时还没完全放弃寻死的念头。可是隔天早上考数学时,临时抱的佛脚竟然奏了效,考出来的分数好得让我惊讶——当然,是指以我的程度来说算好的——五题里面答对了两题。其实那是我前一晚硬背的题目,并不是真的会算,但我还是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之前我的数学成绩不是零分就是个位数。我产生了点自信,原来只要用功还是可以考好的。这就叫‘破除心魔’吧?我甚至开始觉得曾想寻死的自己蠢得可以。”

“原来如此。”

“钢琴方面也一口气摆脱了低潮期,真的像作梦一样。人生不顺遂的时候做什么都不如意,不过一旦好转,就事事顺心了。要是那时龙胆没阻止我跳楼……一想到这里,我就毛骨悚然,真的。就算只是二楼,要是撞到要害,还是可能死掉的。”

“所以……”青磁像看完连续剧一般,叹了口气。“全都多亏了龙胆啊!”

“是啊,可以这么说。咱之后能考上武藏野音乐大学,也是多亏有他。”

“真感人的故事。”海晴也感叹地点了点头,却又突然歪起脑袋。“不过,我明白朱华小姐对龙胆老师心怀感激,但这能解释为好感或爱情吗?会不会是你表错情了啊?”

“啊,原来如此,我懂你的意思。我也不是从那时就立刻对他有好感的,一开始,我甚至觉得他很烦;假如是我喜欢的类型也就罢了,不过是同班同学,凭什么对我凶巴巴的?当然,另一方面,我也很感谢他。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的感情还挺复杂的。”

“不,我非常了解。那你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爱上龙胆老师的?”

“应该是……去年吧!”

“咦?”故事突然从九年前跳到去年,让青磁瞪大了眼睛。“这么近的事情啊?”

“去年冬天,十二月十日的事。”

“侬记得忒清楚耶!”

“因为那天是咱生日啊!高中毕业后,我们三个人的出路都不一样;龙胆是高知大学,我是东京的音大。”

“那青磁先生呢?是读哪里?”

“咱家是开服饰店的,咱的脑筋又没好到继续升学,所以高中毕业以后就留在家里帮忙工作。话是这么说,咱老爸和老妈都比咱健朗,继承家业是忒久以后的事。”

“青磁家离我家很近,所以我放假回乡时常到他家去玩——”

“从前的朋友们常聚到咱家来。到外县市读书的人回乡时假如想见见同学,就会跑来咱家。”

“就像是同学们的集会场?”

“嗯,可以这么说啦!”

“所以我和龙胆见面时,青磁通常也在一块儿。去年咱生日,本来也是打算三个人一起庆祝的,对呗?”

“啊,咱想起来了。咱们约好三个人一起去喝酒,庆祝小房的生日;可是当天咱正好感冒,离不开枕头,所以取消了。”

“没错、没错,前一天汝个才打电话来的。不过之后龙胆联络咱,说他隔天有事要来高知,问咱要不要出来,他要请客庆祝咱生日。”

“那小子主动联络侬?”青磁的表情变得开朗了些。“搞啥啊,这么看来,那小子对小房也有意思嘛!”

“但是那顿饭最后没吃成。”

“没吃成?为啥?”

“咱们是各自开车去高知的,约好在华盛顿饭店的大厅见面。”

“一口气就约在饭店?侬们那么兴致勃勃啊?”

“猪头,只是约在那里见面而已!那时咱先到,等了一阵子后,龙胆才来;但他不是一个人来,是和一个年轻男人一块儿。”

“年轻男人?谁啊?”

“咱没见过的人,年纪看起来和龙胆差不多,或许更年轻。咱问龙胆怎么回事,他回答我‘对不起、我突然有急事,下次再一起吃饭行吗’,咱说没关系,龙胆就替咱介绍那个男人,说是高知警署的刑警——”

“刑警?”这个出人意表的词汇一出现,青磁便露出无助的表情;大概是因为他完全无法预测接下来的发展吧!“为什么龙胆会和刑警……”

“咱也吓了一跳。一听之下,原来那个刑警姓弁柄,是龙胆大学时的学弟,难怪看起来忒年轻。那人说起土佐腔像含了颗卤蛋似的,又爱装熟;要是没说,咱还以为他是学生呢!龙胆一脸困扰地说他不便说明详情,我想大概是很重要的事,所以二话不说,答应先回去。但意外的是,反而是那个姓弁柄的刑警叫住我。”

“为啥?”

“他说:‘朱华小姐,你也认识紫苑小姐吗?’”

“紫苑?”青磁讶异地喃喃说道。他的脸色大变,显然听过这个名字;但房子及海晴都没发现他的动摇。“紫苑……是谁啊?”

“紫苑瑞枝。刑警问我是不是听过这个名字,可是我完全没印象;龙胆则是慌慌张张地说‘弁柄,和她没关系’。但刑警也不让步,说:‘龙胆学长,你不是说过第一次和她见面时,朱华小姐也在场吗?’”她原本面向海晴的脸庞突然转向青磁:“青磁,汝个也见过那个紫苑瑞枝呗?”

“咱?”他的喉结上下移动,迟疑着该不该说真话,但最后仍决定装作不知情。“啥时候?”

“咱和龙胆大四的时候,应该是四年前呗!咱们三个人不是一道去逛安艺高中的园游会吗?”

“起先是九年前,接着跳到去年,现在又变成四年前啦?”青磁显然不擅长扯开话题,竟没头没脑地确认起这些事。“跳来跳去的,咱都乱啦!”

“汝个不记得?话说回来,汝个应该不知道她的名字;咱也是听刑警提起,才知道她叫紫苑的。四年前的秋天,咱不是回乡找工作吗?那时候咱们说要去见识见识学弟妹们的活跃,顺便散散心,所以咱们三个人——不,好像还有一个人?总之一起去参观安艺高中的园游会;那时高一有个班级做场地高尔夫,看起来忒有趣,咱们就说要玩玩看——”

海晴老觉得似乎在哪儿听过紫苑瑞枝这个名字,现在总算想起来了,是水缥季里子的朋友牡丹增子提到的。刚上高知大学的那一年——她和季里子及增子是同学,所以应该是去年——过世的那个女孩。

“可是人山人海,排队付了钱却进不去;后来咱们觉得就算再排一、两个小时也轮不到,就死了心,打算回去——”

“难道……”大概是判断完全想不出来反倒显得不自然吧,青磁插口:“是那时候特地跑来把钱还给咱们的导览女孩?”

“对啊,就是那个长得忒可爱的女孩,绑辫子的。其实区区五十圆,根本甭放在心上,她却特地来还钱,还送参加奖的糖果给咱们,说是赔罪。那女孩就是紫苑瑞枝。”

“那个女孩怎么了?”

“听说她过世了。”

“啥!”青磁惊讶得喷出口中的水酒。他似乎是初次听见这个消息。“过世……她死了?”

“根据那个刑警所言,是在那一年五月的连假期间被发现死在公寓的房间里。才刚上高知大学耶!”

“怎……怎么死的?”

“这咱就不知道了。听说起先警方判定是自杀,但后来认为有他杀嫌疑,所以当天要到位于朝仓的公寓现场重新搜证,要龙胆也到场协助——简单地说,这就是龙胆临时取消生日饭局的理由。”

“这咱是懂了……但为何龙胆得参与现场搜证啊?”

“咱也觉得奇怪,所以开口问了。龙胆起先难以启齿,但最后还是坦白说出他去过紫苑瑞枝的住处……”

“他跟她那么熟啊……?”

“不光是这样。虽然他和刑警都没明讲,但从话中来判断,龙胆好像是第一发现者。”

“发现者……尸体的?”

房子沉重地点了点头。“刑警看我对紫苑瑞枝的事一无所知,就开着便衣警车载龙胆走了。我一个人被留在饭店大厅,因为太过震惊而一片茫然;不是因为龙胆可能和杀人案有关,而是因为他竟然有个感情那么深厚的女人。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年纪也不小了,有一、两个亲密的女友也很正常,但我却大受打击,觉得无法忍受,眼前一片黑暗。我到那时才发觉原来自己喜欢龙胆!”

“从一开始的契机后,花了九年……不,八年才终于自觉啊?”

“咱自己也觉得要是能更早发现就好了。一定是咱下意识地认定他不是喜欢的类型,才无法诚实面对自己。唉!咱真格的是个猪头。”

“不过……我这说法可能有点怪,但那个紫苑小姐已经过世了吧?这表示现在情敌已经不在了——”

“你太天真了,山吹先生。假如情敌是活人,我是不会输的;但我赢不过死人。”

“这么说来,龙胆老师还喜欢那个紫苑小姐……?”

“我就是想知道这一点,今晚才邀山吹先生来的啊!就像青磁所说的,安专是女人的园地,就算他和特定学生走得近也不足为奇;要是这样,不就代表他现在对紫苑瑞枝已经多少忘怀了?死人是没办法,但对手是活人的话,我有自信绝不会输,所以才想请教山吹先生这方面的消息——”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抱歉,没帮上忙。”

没关系——原想如此回答的房子又闭上了口,因为先前已镇静下来的那股奇妙浮游感再度侵袭而来。她的说明已经结束了,却有股奇妙的冲动涌上喉头,彷佛正题刚要开始一般。在她认知到自己想说什么之前,舌头已然开始迥转。“……我想起了一件怪事。”

“什么事?”

“九年前,我想从校舍跳楼时——”

“又回到九年前啦?”青磁笑了出来。“侬未免太忙了呗?”

“龙胆抓住我的肩膀拉我回来时,他还穿着室外鞋。”

“那又怎么样?”

“汝个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怪?龙胆是看到小房跨出窗户,才慌忙跑上来的呗?那种情况下,有哪个猪头会悠悠哉哉地换上室内鞋啊?”

“对啊!”房子点头,感到混乱不已。为何自己会觉得这事奇怪,甚至不经思索地提出来?

“……是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下一瞬间,房子便明白了自己为何提起鞋子之事。龙胆是从哪里上楼的?不可能是正面玄关,因为龙胆带着房子离开时曾开锁;换句话说,那道玻璃门原先是锁上的。

这么一来,龙胆便是绕到校舍的东边或西边、穿过中庭,从学生鞋柜那儿上楼的;除此之外,已无其他路径可进入校舍。但龙胆不可能走这条路,因为鞋柜入口的铁卷门在夜间是拉下的。

那一夜,铁卷门也是拉下的,这是房子亲眼所见;走出正面玄关时,她曾回头眺望挟着T字形走廊与通道的建筑物,清楚地看见彼端的铁卷门是拉下的。那过去不知潜藏于意识何处的漆黑记忆影像,如今鲜明地浮现于房子的脑海之中。

她知道自己的嘴唇在颤抖。龙胆是从哪里进入夜晚的校舍?不是正面玄关后侧,而是东门吗?她没确认过东门有无关闭,或许门仍开着。

但可能吗?房子怀疑。从外头看见房子准备跳楼,这还可以理解;但问题是,之后龙胆是如何进入成了密室状态的夜间校舍?他想救人却不得其门而入,幸好当时东门正好没关?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比起这种观点,另一个假设要来得合理多了!就是龙胆本来就躲在校舍里。

就像当晚的房子一样,龙胆也藏身于校舍某处;为防教师检查鞋柜,他特地换上室外鞋,一声不吭地躲在厕所或其他房间中,静待校舍人去楼空。不过……

不过,龙胆为何这么做?房子是为了自杀而刻意躲藏,龙胆的目的又是什么?思及此,房子突然想起了件乍看之下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隔天的数学考试,自己为何能答对两题,得到四十分的高分?这对房子而言是梦一般的分数,经过九年仍教她难以忘怀。是因为她猜中了题……但她是如何猜到那些题目的?

鲜明的记忆影像再度浮现。当时龙胆手上的讲义似乎印着练习题的数学题目;房子自然没心情去细看全部内容,但其中两题在一瞬间烙印于她的视网膜,并残留于下意识的一角。虽然她并未刻意记住题目,当晚用功时却老惦记着那两题,才将答案硬背起来——莫非龙胆手上的不是练习题,而是隔天的考题?龙胆不知用什么方法拿到了教师办公室的备份钥匙,在考试前一天潜入办公室,并将试卷拷贝带走;接着他只需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离校回家即可。

然而,离开办公室的龙胆却发觉留在校内的不只自己一个;当时从三楼下来的房子正打开二楼走廊的窗户,企图跳楼,因此他连忙抓住她的肩膀加以阻止。

房子一直以为龙胆是基于强烈的道德感才反射性地阻止自己,但如今一想,却觉得他是另有打算。假设房子真从二楼跳下,若是没人看见便罢,但外头灯火通明又有路人通行,说不定还有人正巧从窗户眺望校舍方向,要是目击有道人影从二楼坠落,肯定会立刻报警;倘若被人瞧见自己在这种时刻不知死活地逃离校舍,可就糟了。不光是夜间藏匿于校舍之事,连窃取考题之事也会曝光。

房子过去一直没来由地认定龙胆是气她不爱惜生命,当时才会如此愤慨;但或许实际上的理由并非如此崇高,他只是对于在关键时刻来破坏自己好事的笨女人感到愤怒而已。这么一想,似乎便能解释他当时何以那般愤怒了。

“怎么啦?小房。”青磁打量着突而怫然不语的房子。“喝醉了啊?”

“白痴,这么一点酒哪会醉?欸,咱们换个地方好不好?咱又想唱歌了。”

“咱是无所谓啦!”

“假如不会打扰你们的话,”青磁带着征询之意转向海晴,海晴也点了点头。“我也一起去吧!”

“好!那就走呗!”

三人这回到了房子常去的卡拉OK.房子虽说想唱歌,其实自己几乎不唱,而是将麦克风推给青磁及海晴。两人合唱“恋爱假期”时,她在一旁鼓掌喝采,满脑子却尽是龙胆的事。

龙胆每到考前就会那么做吗……?应该不是吧!反覆思索之后,房子否定了。下手的次数越多,被发现的危险性越大;很难想像他每到考试就会冒着这种风险去偷试卷。他应该是一时鬼迷心窍吧!一定是的,龙胆无须那么做,也能考高分;他会作弊,想必是有某种理由,比方那阵子正巧身体不适之类的。没错,肯定有理由,她希望有。

毕竟,无论动机为何,他救了房子是不争的事实。假如当时房子死了,便再也无法歌颂学生生活,再也无法弹她最爱的钢琴。龙胆是房子的恩人,这点并未有任何改变;虽然没有任何改变……

“人真格的容易变心耶!”从卡拉零K前往青磁家的路上,房子如此喃喃地自言自语。“好空虚。”

“怎么啦?小房。”

“总觉得说出来以后,咱的感情也冷却下来了。”

“感情?对龙胆的?”

房子点头,三人抵达了青磁家。青磁的房间是个约有十二张榻榻米大的组合式预制房,与主屋分离,另成一栋;里头有套精美的接待桌椅组,头上则是张高架床。

“原来如此,这个房间的确很适合当作朋友的集会场!真棒。”

“很棒吧?”房子宛若夸耀自己的房间似地得意洋洋。“不必顾虑家人,可以尽情嬉闹。青磁的家人在他国中时替他盖了这个房间,好令人羡慕!”

“哈哈哈,咱可是大少爷咧!山吹先生,喝白兰地成吗?”

海晴正想回答他什么都喝时,突然有人敲门;一个休闲服打扮、身材圆滚滚的银发老妇人端着餐盘走进房里来。“回来了也不早说!”

“哇,妈,这啥东西啊?”放到桌上的餐盘里摆满了炸肉及沙拉等大量菜肴,一看便知绝不是区区三人能够吃得完的。“咱不是老说宵夜只要一点点就好了吗?”

“说啥傻话,有句俗语不是这么说?‘天惨地惨,没有眼前的食物不好来得惨!’”

“可是咱们吃了不少东西才回来的耶!”

“吃不完剩下没关系。”

“好、好!咱又要发胖啦!”

“龙胆没和你们在一起啊?”

“他先回去了。”从房子的口吻判断,她和青磁的母亲似乎还挺熟络的;看来趁儿子的朋友们来家里时大展手艺,似乎是这位母亲的兴趣。“他最近作息忒规律。”

“很好啊!当了大学老师,作息不规律怎么成呢?”

对了、对了,这位山吹先生也在大学工作——房子总算替海晴引见。青磁的母亲见了海晴的身材,判断他的胃袋应该相当巨大,便浮现了礼貌性微笑,说道:“拉面之类的咱随时能煮,要是想吃请说一声。请慢慢坐呗!”也不等对方回话,一口气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这老太婆忒难搞。山吹先生,不必勉强吃。她因为自己肥,就把养肥别人当成生存意义。”

“那我就在不勉强的范围内享用了。”

三人默默地喝了片刻的白兰地——正确说来,只有海晴一人时而从盘里拿起炸肉放入口中。

“欸,小房。”此时,青磁泛红的脸似因苦恼而变得苍白。“都这种时候了,咱就老实说呗!”

“汝个没头没脑地说啥啊?”

“其实……咱早就知道紫苑瑞枝这个名字了。”

“咦?”

“应该说,就是咱告诉龙胆她叫啥名字的。”

“怎么回事?”

“四年前,咱们不是三个人一起去逛安艺高中的园游会吗?不,慢着,是四个人?咱想起来了,朱鹭也在,他正好回安艺。”

“啊!对耶!真格的、真格的,这么一提,小晃那时候也有去。”

“总之,园游会那天的晚上,龙胆打电话到咱家来,要咱替他查那个导览女孩的名字。”

“咦?”房子高声叫道,探出了身子;接着又像是忆起了海晴的存在似地,瞥了他一眼后才放低音量。“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大概是对她一见钟情呗!那小子的声音听起来忒亢奋。当时龙胆还在朝仓租房子,对呗?他升大四,课业正忙,没办法常回安艺,所以要咱一定得帮他查那女孩的事。听他那声调,假如人在咱眼前,只怕要跪下来求咱了咧!”

“原来有过这种事啊……”房子的语气与其说是惊讶,倒像是看热闹。“然后呢?然后呢?”

“听他快哭出来了,没办法,只好透过社团的学弟妹们查啦!结果查出她的名字叫紫苑瑞枝,当时是高一,还当班长。龙胆想知道她的住址、电话,不过她好像是室户羽根那边的人,所以住校;咱觉得查到人家家里末免太没礼貌,也嫌麻烦;就只跟龙胆说她住在女生宿舍,剩下的交给他自己想办法。”

“然后呢?”

“还然后?然后就没啦!龙胆之后啥也没跟咱说,要不是小房提起,咱早忘了紫苑瑞枝这名字啦!不,慢着。”青磁虽对海晴旺盛的食欲感到不可置信,却也受他影响,拿了块炸肉放进口中。“这么一提,他谈过一次她的事,呃……是前年,不,是去年三月时。那时咱看龙胆难得心情忒好,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她终于要上大学了’。咱问‘她’是谁?他说就是从前拜托咱帮忙查的那个紫苑瑞枝。”

“当时她应该高三,快毕业了呗?这么说来,龙胆已经和她交往了快两年?”

“不,好像没有。咱问他:‘她上大学,侬干嘛那么高兴?’他说:‘因为这下我总算能和她正式交往了!’一问之下,原来听完咱的报告以后,龙胆立刻联络她并自我介绍,表示希望能和她长久交往;不过她却说自己还是高中生,希望专心于学业之上,无法和他交往。当然,龙胆无法接受这个答覆,咱想他八成还追问人家是不是有男朋友;但她还是坚持上大学前不和任何人交往。”

“原来如此,两年那么长,他一定忒高兴呗!她考上高知大学,咱看最高兴的不是她本人或她的家人,而是龙胆。”

“也没那么乐观啦!龙胆那年修完硕士,已经讲好要去刚开校的安专当讲师。换句话说——”

“啊,对喔!本来龙胆人在朝仓,她人在安艺;现在反过来,龙胆回安艺来,她却要到朝仓去了。”

“龙胆其实想留在高知大学当助教;当然,是为了待在她身旁。不过当时没空缺,安艺到朝仓开车不过一个半小时,也还算不上是远距离恋爱,所以他才死心到安专教书。”

“原来是这样啊……”受了两个男人的食欲刺激,房子也开始动起筷子来。“那她死在去年春天的事,汝个也知道啰?”

“不,完全不知道,今晚听了吓一大跳。”

“汝个没听过葬礼之类的风声吗?”

“咱不是说过,她家是在室户吗?再说,既然起先判定是自杀,报纸应该也不会刊,龙胆又啥都没说。”

“是吗?说得也是。”

“不过现在一想,倒也不是无迹可寻。那小子去年春天不是一直闷闷不乐的?”

“啊,对!没错。”房子似乎也有印象。“连假结束后,好一阵子他都板着脸,邀他喝酒也都不太赏光。咱那时还以为是他刚到安专、工作累的缘故呢!”

“咱也一直以为是教年轻女孩、神经紧绷的关系。现在回想起来,原来不是这个缘故啊!话说回来,那个叫紫苑的女孩为啥自杀啊?”

“刑警不是说有他杀的可能?”

“啊,对喔!假如是他杀,凶手抓到了没?”

“谁知道?说不定其实还是自杀。算了、算了,别再说这个了,换个有

趣的话题呗!”结果,当晚海晴在青磁家待到了破晓时分。三人和乐融融地吃完青磁的母亲煮的拉面,待海晴与房子等人告别之时,天边已呈现一片鱼肚白了。海晴见已无暇补眠,无可奈何,只好回公寓冲个澡、换件衣服,直接前往上班。他对体力素来有自信,就算一、两晚不睡也不成问题;但他呼出来的气却是连自己闻了都要大皱眉头的熟柿子味,令他有些介意。说归说,他又不愿请假;一提到职业道德,海晴便立刻化为从平时悠哉模样绝难想像的老顽固。对他而言,全勤、不迟到是基本伦理。

“咦?”离早上七点尚有数分钟,海晴抵达办公室时,门却已然开着。“股长!”令人惊讶的是,洗柿竟然独自在打扫办公室;当然,其他人皆尚未出勤。

“哦!今天怎么这么早来?”

“洗柿先生也很早啊!啊!”让上司一大早做打扫工作,令海晴觉得颇不自在,连忙走向橱柜拿拖把。“我来弄就好了。”

“啊,没关系、没关系,已经弄完啦!倒是你可不可以替我烧水啊?我们来泡杯咖啡喝吧!”

“每天早上——”海晴将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放到洗柿前,忍不住问道:“你都这么早来吗?”

“怎么可能?只有餐会隔天才会这么早来。”

“为什么?”

“喝了酒的人,隔天早起很痛苦吧?可是我没喝酒,不会宿醉,就算前一天有餐会也没影响;既然如此,当然该由不痛苦的人早点来,比较合理啊!也可以先解决一点杂务。”

海晴一向认为在人人相互体贴的职场工作,是最大的幸福;因此听了这一番话,不由得深深感动。“没想到你这么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真是社会人的楷模啊!”

“没那么夸张啦!”

“一点也不夸张!有幸接受洗柿先生这样的人指导,我真是全日本最幸福的人。假如可以,我希望能一辈子在你手下做事!”

一开始洗柿只是腼腆地微笑,但他发现海晴的眼角竟微微湿润时,不禁皱起眉头。即使海晴的眼眶是因饮酒过量才泛红,这一番话却显然不是客套,而是发自内心。洗柿不由得担心起来:“这个小哥没问题吧?”打从初次见面时,这小子就有点怪怪的;虽然人不坏,脑袋瓜却似乎稍嫌空荡了些……

“我也不是自愿这么为人着想的,只是不会喝酒,无可奈何。”洗柿的感觉犹如走马看花之际马儿却脱缰狂奔一般,他的理智希望就此打住,舌头却背道而驰,不肯停歇,与睽违数年的酩酊感相仿的浮游感包围全身。“唉,酒这种东西,不喝最好。喝醉了,只是胡言乱语的话还算可爱,但有时候可是会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山吹,你知道吗?以人口比例来说,高知的重大犯罪率是全国第一高。”

“咦?可是我觉得和东京比起来,这里的气氛很安详啊!”

“这里的计划性犯罪虽然少,冲动型犯罪却很多。不,也不是冲动型,该说是不经大脑型吧!比方说喝醉了吵架,吵着吵着发起火来,就亮刀子;这时候加害人早已失去自制力,一不小心就闹出人命,即使与被害人是当天才认识的也一样。”

“还真可怕耶!”

“与其说是可怕,不如说是蠢。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统计过,但要说起酒醉闹事率,高知肯定是全国第一。酒真的很可怕啊!最可怕的就是你以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其实根本不知道。我也曾因此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

“洗柿先生也是?是怎样的大错啊?”

“我……”他的理智正尖声质问自己在说什么,但舌头却像酒醉般持续失控;即使如此,他仍有多余的心力环顾四周,确认其他人尚未出勤。“害死了我妈。”

“害死令堂?怎么回事?”

“那已经是八、九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老大刚出生,所以应该是九年前吧!当时住的不是现在的家,而是从前的老家。我和我老婆、孩子及我妈四个人住在一起,我爸早就不在了。那时候我是市立国中的行政人员,晚上一如往常去应酬,喝得酒气冲天才回家;当天我老婆带着刚出生的孩子去给她父母看,要在娘家过夜,所以我比平常还要放纵,喝了很多,连自己都记不得续了几摊。当然,我喝了一整夜,等看见家里的灯光时,已经是清晨三点左右了。”

“令堂那时在家吗?”

“在。我妈还是学生时就结婚生下了我,所以当时还年轻;呃,应该不到五十岁吧!还在工作。她在安艺高中当老师,隔天还得上课,我以为她早睡了,没想到二楼的灯却亮着。不过,我一开始并不觉得奇怪;应该说,我根本没发现二楼的灯亮着。”

“这又是为什么?”

“我的旧家是在农田附近,玄关正朝着农田;白天还好,但晚上是一片漆黑。我有一次喝醉回家,还掉到田里去。”

“没有栅栏吗?”

“栅栏?才没那种玩意儿咧!放眼望去全是农田,对侧的房子看来就像火柴盒一样大。总之,路很窄,半夜走起来很危险。其实走到家门口就有门前灯引路,但问题是走到门口之前;所以我家的院子里立了一座夜灯,好让我们在远处就能借光看清脚下。那灯大概比二楼的屋顶还要矮一点,多亏有它,半夜喝醉回来才不会踩空,也比较安全。当晚我心情很好,虽然觉得有点暗,但还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所以一点都不以为意;回家一看,才发现院子里的夜灯没亮,好像是灯泡坏了,但二楼的灯却亮着。我那时想着‘哎呀?妈还没睡啊?’但倒也没放在心上,大概是因为醉了吧!反而注意起挂在二楼扶手上的棉被——”

“棉被?”

“嗯,二楼挂着棉被,我猜是我妈晾着忘了收。我一想到得换灯泡又得收棉被,就觉得麻烦,厌钝得很,干脆伸手把棉被拉下来。”

“咦?碰得到吗?”海晴猜想“厌钝”大概是“不耐烦”之意,又问道:“棉被晾在二楼耶!”

“不不不,起先碰不到,不过我跳了一跳,发现好像够得到。山吹,这就是醉汉的可怕之处;平时我根本不会干这种蠢事,但当时那种快够到却又碰不到的毫厘之差却在我心头点了一把火。我伸着手连跳了好几次,跳着跳着火大起来,心里咒骂:‘他妈的,老子一定要把你拉下来!’”

“就好像面对女人时心痒难耐的男人一样?”

“可以这么说。最后我终于抓住了棉被,被子啪一声地掉到身上、罩住了头,我一时之间什么都看不见,又加上那时喝醉酒,脚步摇摇晃晃,所以一头往后栽,就那么倒在地上。虽然庭院里是草地,但我没任何防备就倒下,撞得迷迷糊糊;而且刚才跳来跳去,酒气运行,所以就睡着了。总之,我也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识多久;等我回过神来,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又喘不过气来。我立刻发现自己盖着棉被,起先还以为是在房里睡觉,后然才察觉是在庭院。我心想‘怎么会睡在院子里?’一看四周,吓了一大跳,我妈竟然倒在我身后!一开始我还搞不清楚状况,但渐渐地就想起自己做了什么事。当时我把挂在二楼扶手上的棉被硬拉下来……就是那个时候……”

“难道说,当时把令堂也一起拉下来了?”

“好像是。我妈八成是半夜醒来,发现棉被还晾着,就从二楼窗户探出身子,想把它收进来吧!她双手抓着棉被、正没防备的时候,我刚好从下面拉扯,结果她连叫都来不及叫,就从二楼窗户掉下院子,头部朝下,撞到了夜灯周围的庭石。”

“不过,洗柿先生没发现吗?你拉棉被的时候,令堂正在楼上收被——”

“我不想把全部的责任都推到酒醉头上,但我当时喝醉了,是真的没发现。搞不好我妈发现我在下头拉棉被,曾叫我别拉了,但我没听见。总之,我连忙摇晃我妈的身体,她却完全没反应,已经没呼吸了。我六神无主,抓着凉鞋冲进家里,叫了警察和救护车。”

“当时令堂已经过世了吗?”

“是脑挫伤。警方来了以后做了很多调查,我的酒也早醒了,试着描述事情的经过,却无法好好说明;当然啊!因为我杀了我妈。虽然最后以意外结案,我并未被追究,但说真的,我宁愿被关进牢里,心里还好过一点。那件事给了我很大的打击,后来我就无法喝酒了,总觉得要是喝醉,搞不好又会闯下滔天大祸。”

“原来如此。”

“我这话可能很怪,但幸好我害的是亲人,假如是外人该怎么办?我拿什么赔人家?光是害死我妈这件事,就已经让我想上吊了。一想到这里,我就怕得不敢喝酒。人的身体真的很不可思议,心里这么想,身体就跟着变成这样;之后有好几次我参加喜宴,想说滴酒不沾未免失礼,就在干杯时喝了一小口啤酒,但还是不行,一喝就反胃吐出来。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无法喝酒了。”

“是这样啊!真是活受罪。”

“亲朋好友都很同情我;不巧我老婆不在家,不巧棉被忘了收,不巧我喝醉回家时我妈正好想收棉被……他们都说,是因为这些小小的不幸凑在一起、是我运气不好,才会发生这种事。但听他们这么说,我更难过;虽然我很感谢他们的好意,但我宁愿被骂个狗血淋头,心里还好过一些。我消沉了好一阵子,还得了忧郁症,身心失调。”

“你太太应该也很难过吧!”

“是啊!她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的老公,就算对我说不是我的错,也不能改变什么。唉!现在回想起来,她的心情我很能理解。她怕我难过,后来就尽量不提这个话题;不过有一天,她却不小心脱口问我:‘欸,老公,你不觉得奇怪吗?’我问她什么事奇怪,她说:‘妈为什么选在那种日子晾棉被啊?’”

“‘那种日子’是什么意思啊?”

“我也问了这个问题。她说,那天一整天都是阴天,虽然没下雨,但天气预报是说‘时而有雨’;所以她觉得奇怪,为什么会在那种日子晾棉被?经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怪。当时家事是我妈和老婆分着做,衣服是我妈洗的,所以她一向比别人更注意天气预报;这样的她为什么会特地在那天晾棉被?仔细一想,我老妈也不是会忘记收被子的人。”

“这么一说,的确很奇怪。”

“怪是怪,但事实上她就是这么做了,也没办法啊!”

“你刚刚说警方来了以后做了不少调查,那警方对于令堂的死有提到任何疑点吗?”

“没说什么,倒是说过我妈似乎死了有一段时间;不过,那是当然的啊!因为我把我妈和棉被一起扯下来以后,又睡了一阵子。我这么说明以后,警方也接受了。啊!对了、对了,警察还问我妈是不是曾爬上夜灯,但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为什么?”

“爬是爬得上去,因为那夜灯和电线杆一样有踏脚,我换灯泡时都是踩着踏脚爬上去的。可是我妈她虽然没有惧高症,却也不敢爬上去;当晚夜灯的灯泡是坏了没错,但我妈不会特地去换的,因为根本没那个必要,等我回来再换就行了。我这么说明后,警方就了解了。”

“警方问这个问题,表示他们觉得令堂可能是从夜灯上掉下来的?”

“嗯,警察的工作就是从各种角度去探讨嘛!讲得极端一点,搞不好不是意外,是谋杀咧!总不能完全听信我的片面之词啊!不过,警方在反覆研讨之下,最后仍旧认定是场意外,所以他们应该不认为有疑点吧!话说回来,现在这么一讲,总觉得不太对劲。”

“你是指那天晒棉被的事吗?”

“这点确实也不对劲,还有那张关键的水蓝色棉被,是我妈用来铺床的;我刚刚突然想到,那件被子晾着,岂不代表我妈醒着没睡?”

“啊,对耶!”

“我从前总漠然地认为是我妈睡到半夜醒来时发现棉被还晾着,所以去把它收进来;但现在仔细一想,当她睡前要铺被时,应该就会发现棉被还没收啊!”

“对啊!这么说来,令堂在……呃,凌晨三点前其实没睡啰?令堂过世时是什么服装?”

“两件式的休闲服。她在家里大概都是穿这样,也常穿着睡觉;我一直以为她当晚就是那样就寝的。”

“鞋子呢?有没有穿?”

“怎么可能会穿?她掉下来之前是待在二楼啊!”洗柿如此回答后,却突然有种喉咙梗着鱼刺般的无法释怀之感;只是,他一时之间并不明白为何有此感觉。“再说,假如有鞋子掉在庭院里,警方应该会发现吧?”

“说得也对,令堂知道洗柿先生会晚归吗?”

“当然知道啊!我早上就说过有餐会,她也很清楚自己的儿子一出去喝酒,不到半夜是不会回来的;更何况那晚我老婆不在家,她应该料得到我会喝通宵。”

冼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瞧,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何要这么做。凝视了好一阵子后,有股感觉苏醒了——九年前触碰某件物品的触感

。这股触感竟会于现在鲜明地再现,固然不可思议;但与触感的内容所带来的冲击相比,又显得小巫见大巫。

刚才自己对山吹海晴说过什么?发现母亲的尸体后,连忙抓着凉鞋冲进家里,叫了警察和救护车……自己是不是这么说的?没错,的确是这么说的。但凉鞋又是怎么回事?哪来这种玩意儿?不是他穿的,他从没穿着凉鞋去聚餐过;再说他记得一清二楚,当时自己在玄关顺脚脱去了皮鞋。

那么,那双凉鞋是……母亲穿的……只有这个可能。天啊!洗柿在经过了九年的岁月后才发现自己下意识间采取的行动,不由得讶然无语。自己竟然藏匿了证物!为何当时会那么做?他左思右想,想不出个道理来。当时见了倒在地上的母亲,只觉得大事不妙,脑袋乱成一团;警方问他可曾动过现场时,他完全没想到这件事。

洗柿拼命地回溯记忆;那双关键的凉鞋是怎么摆在院子里的?似乎是……并排放在庭石附近。他一心以为母亲是从二楼掉下来的,因此一时间误以为凉鞋是有人胡乱脱在院子里忘了收拾;而接下来要叫警察和救护车来,得先把庭院整理一下才行——只能说,是这种下意识间的心理作用,让自己采取了那种行动。

不过凉鞋又为何并排在庭石附近?是母亲穿着凉鞋到了庭院?那她又为何脱下?难道……是为了爬上夜灯?

不可能。洗柿顾不得海晴的眼光,忍不住猛抓头发。诚如他对警方所言,母亲不会那么做的;灯泡坏了,最伤脑筋的是酒醉回家的洗柿,不是母亲。为了儿子不关一楼电灯的话,还能理解;特地爬上夜灯换灯泡,却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假如是白天便罢,谁会在半夜换灯泡?

可是……从状况判断,她的确爬了上去,并从夜灯上摔下来,头部撞上庭石而死亡。既然有凉鞋,为了收棉被而从二楼坠落的假设便不再成立。不过……

不过,为什么?为何母亲会爬上夜灯?她何必这么做?不是为了儿子,这点肯定没错;但当晚夜灯灯泡损坏,必然对母亲造成了某种困扰,而那困扰急迫得让母亲不惜亲自更换灯泡。

夜灯不亮,会造成哪些不便?从外面看不见家门……不可能。停电另当别论,但夜灯损坏,只需打开家中的电灯即可;事实上,二楼的灯就没关,所以从外头不可能看不见家门。

洗柿突然有了个奇妙的念头:藉由二楼的灯光,从外面看得见挂在扶手上的棉被吗?看不见,因为逆光。若是距离极近,或许还能发现挂有东西;但要判别被单的颜色,便做不到了。

但夜灯亮着就不同了,即使从远处也能清楚地看见棉被。所以这又代表什么?洗柿也说不上来,只能抱头苦恼。为了让外头看清楚晾着的棉被?好吧,勉强接受。但她希望被看见的理由是什么?再说,要给谁看?

会是某种记号吗?洗柿灵机一动。但要说是记号,也未免太大了。假如是为了传讯给家人以外的人,应该弄个小一点的记号啊!比方黄色手帕之类的。为何非用棉被不可?

若是手帕就看不见……这个念头犹如最后一块拼片,嵌进了脑海。假使没有棉被这般大小,就看不见?接收讯息的人因为某种缘故,无法到家门前来,只能从远处确认记号……

冼柿的脑中浮现了农田彼端的房舍;那么远的话,确实不用棉被就看不见。不,慢着。冼柿歪了歪脑袋。虽然他无法确定是农田彼端的哪个房舍,但即使真是要传讯给其中某户人家,何必用棉被?有事传达,可以打电话啊!莫非对方有不能使用电话的理由?

思及此,洗柿突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外遇”这个字眼自然地浮现。母亲传讯的对象,莫非是有妇之夫?

水蓝色棉被所代表的讯息,正是“今天家里没其他人”之意;如此一来,外遇对象无须使用电话,也不必担心引起家人的怀疑,便能接收母亲的讯息。待对方出现后,水蓝色棉被又将为了另一种目的而收进室内。

妈她竟然……洗柿虽然这么想,其实并不感到意外。化妆过后的母亲看来只有三十几岁,听说在安艺高中还被戏称为性感熟女教师,颇受男学生的欢迎。

母亲下班后,立刻送出了当晚家里没其他人的信号,并等待对方的到来;接着不知几点时,她发现夜灯的灯泡坏了。倘若对方在天色未暗时已发现棉被,自是再好不过;但母亲见对方迟迟不出现,开始担心他没看见记号,于是决心亲自更换灯泡。由此,洗柿可感觉出母亲对那男人的感情之深。一想像母亲为了与情郎相见而奋勇爬上夜灯的身影,他甚至感到有些同情。

她大概没把握能一次换好,头一次爬上去只是为了拆下旧灯泡,所以手上没拿新灯泡。正当母亲进行着生疏的作业时,不小心滑了脚,掉到庭石之上。

她应该没立即死亡,而是在洗柿回家前后断气的。一方面是因为喝醉,一方面是因为夜灯没亮,光注意棉被的冼柿完全没发现身后躺着母亲的尸体。总之,在他一蹦一跳地拉扯棉被时,母亲的尸身早已在庭院的一角变得冰冰冷冷了。

“会是谁……?”他忍不住喃喃自语,待发现海晴一脸疑惑,又慌忙含糊以对:“没什么、没什么。”

外遇的对象会是谁?当然,他无从得知。住在农田对面那边的人他半个也不认得,事到如今,也无意着手调查;不过,他仍感到好奇。洗柿有种感觉,说不定丧礼时,那人曾偷偷地来送母亲最后一程。

他回想丧礼时的情景,列席者们的每一张脸孔……亲朋好友、学校同事及学生们。然而,无论他如何搜索记忆影像,都找不到半张陌生男人的脸孔。仔细一想,这也当然;毕竟都是九年前的事了。

“山吹啊,”宛若鼓舞为无益之事烦心的自己一般,洗柿刻意使用开朗的语调。“今晚要不要再去喝一杯啊?”

“今天也要喝?连庄啊?”

“你会累吗?”

“不,我完全没问题,但洗柿先生呢?不能喝酒又要连着聚餐!”

“不不不,我总觉得今晚喝杯啤酒或许不成问题。”他向前来上班的白鹿毛铃点头示意。“那稍后再聊啰!”

“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都五月了!”白鹿毛源卫门心浮气躁地来回于书斋踱步,又猛然停住脚步,转向黑鹤,瞪大眼睛、口沫横飞地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等这么久了都没消没息的,根本没听见半个成果!到底是怎么回事?黑鹤,现在情况如何?你确实把山吹安置到小铃身边去了吗?没出错吧?”

“总裁,请冷静下来。”

“冷静得下来吗!要是小铃就这么定居在那个流刑之岛,该怎么办?”

“只要能厘清小姐的目的,应该无须担这个心。”

“对,问题就在那个目的。小铃在那种偏僻的地方到底想做什么?”

“属下认为不久之后就能水落石出。”

“为什么不能马上让它水落石出?”

“因为还有时机等各种重要因素。”

“我再问一次,你有把山吹安排到小铃身边吧?”

“有的。”

“那为什么没成果?应该要像他和我见面时那样,一下子就解决啊!”

“或许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机会面对面好好谈话吧!”

“那就替他们安排机会啊!”

“属下以为最好别这么做。”

“为什么!”源卫门虽知交给黑鹤去办准没错,却又无法消除自己的焦躁感。“为什么没联络?那个人有没有在做事啊?欸,黑鹤,这么一提,我还没问你联络人是谁。你选的人值得信任吧?”

“还需要一段时间……”黑鹤难得支吾其词,而源卫门的问题也因此被巧妙地含糊带过。“才能有完整的报告。”

虽然程度好似随着少女呼息摆动的柳枝般微渺,但这是向来如机械般冷静的秘书有生以来初次显露的心虚之态;只不过,因过于担心孙女前途而处于亢奋状态的源卫门却未曾发现。

“——只不过……”

“只不过?不过什么?”

“似乎与大学有关。”

“大学?高知大学啊?”

“是的。就业后,铃小姐仍时常利用假日前往位于朝仓的校区。从安艺到朝仓得转搭公车和电车,约需两个多小时。”

“她还没买车啊?真是的,跟我说一声,看要几台,我都会买给她啊!竟然连台车都没有,就在那儿过了四年?”

“总裁,仔细一想,这或许是个好征兆。”

“唔?”

“小姐没买车,说不定正代表她无意久住于高知。若是打算在大众运输不发达之处长期生活,自用车自然是必备用品。”

“唔,嗯,对啊!是可以这么想,原来如此。好,万一她以后拜托我买车,我也不买给她。那小铃到大学去做什么?”

“小姐似乎四处向学生们打听消息。”

“打听什么消息?”

“这点还不清楚。不过,从小姐前往大学的频率看来,应该与她留在高知的理由有关才是。”

“嗯……四处打听,表示她在调查事情啊?”

“或许是。”

“她到底在查什么?”

“关于这一点,就期待山吹的成果吧!”

“嗯。”虽然有些不情不愿,源卫门还是点了头。“就这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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