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整个大地一片燥热。

绿油油的叶子悬挂在枝头,垂下的叶片弯曲,轻轻飘在空中。

不远处的山间,一株横贯于整个峰面的菩提树缓缓从蒸腾云雾中显现。

炽热的日光挥散的热力将雾气驱散。露出背后挂在山岩绵延的通天云梯,也同时露出了云梯上密密麻麻正在登山的人们。

这里是在大陆上享有盛誉的中仑山。

如果说天山也是古往今来无数帝王朝圣礼佛,求仙问道的地方;那中仑山无疑就是全天下佛门中人心目中的圣地。

只因中仑山上有一座大名鼎鼎的佛门圣地——浴佛门。

在所有修真界门派里,浴佛门又是那个最接地气的存在。

他们把门派建立在中仑山山顶,供大陆各地的香客络绎不绝前来朝拜。中仑山从山顶到山脚终年香雾缭绕,多年积攒下来的香灰恐怕能够堆得有这座山这么高。

这些天又是佛门的大日子,香客的数量比起先前只多不少。

哪怕现在不过清晨,穿着素净衣裳前来进香的香客就已络绎不绝。远远地看过去,云梯上的黑线蜿蜒成一条线,直通云端。

“你们也是来面见佛子的吗?”

慢吞吞前行登山的队伍里,有人窃窃私语,“也不知那佛子究竟从何而来,原先还以为三林大师能够接任方丈职位,着实稀奇。”

后面那人并不作声,而是微微颔首,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对方此乃佛门清静之地,注意噤声。问话的人看了眼寂静无声的沉默队伍,只好讪讪闭嘴。

显然,这些暴增的香客都是为了那位浴佛门的佛子而来。

就在前些日子,浴佛门忽然出了件大事。

众所周知,如今浴佛门的老方丈释空大师已接近圆寂。

释空大师有千年高龄,是大陆上首屈一指的佛门大师。即便是凡界帝王求见,若是无缘,恐怕也见不到一面。

按照惯例,圆寂后的肉体是要火化,留下舍利子安葬供奉在佛塔里的。可偏偏距离释空大师公布的圆寂之日越来越近,下一任浴佛门主持的位置却迟迟空悬未定,不禁令人心生疑惑,猜测万分。

原先所有人都以为,这方丈之位,要么是三林大师,要么就是落在净空大师头上。

这两位大师虽说名气比不上释空大师,但也是两位德高望重的大德。

结果就在外界呼声越来越高的时候,一直没有动静的浴佛门出大事了。

就在半个月前,准备打点圆寂的释空大师忽然再度在公众面前现身。

这回现身,的确如同人们所想那般,公布了下一任浴佛门主持,也就是首座的人选。

令人惊讶的是,首座之位并未花落那两位大师头上,而是落到另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人头上,偏偏释空大师对他态度恭敬无比。不仅亲自介绍,甚至说他有佛的圣性,生来就注定继承佛的意志,拯救人世于火海的任务,是凡世等待了千百万年的佛子。

更加离谱的是,那位被钦点的佛子却是连剃度都未曾,甚至就连拜入佛门也不过半月前而已。

但释空大师重望高名,不仅是修真界或是凡界,亦或者是浴佛门内,都拥有极高的威望。他既然钦点了一位佛子,用的还是如此慎重的词,可见那位佛子的不一般,所以即便有小声的反对,更多的还是对佛子的好奇。

今日,便是佛子剃度为僧,正是接任浴佛门首座之位的日子。

首座便是下一任主持的继承人,这场仪式将在浴佛门中央,由释空大师亲自主持。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近几日前来进香的香客络绎不绝,把中仑山挤得水泄不通。

“佛子大人。”

在更高更高的山上,有僧人恭恭敬敬地朝着前方拱手,“方丈请您过去。”

按理说,佛门之内皆是同辈。但到底佛子不同,连方丈都要恭恭敬敬相迎的人,恐怕正如方丈所说,这是我佛派下凡间,渡化世人的佛子。

前方的人微微一动。

男人低眉敛目,被风掀起额发后的那张容颜比世间所有想象还要完美,昳丽而没有瑕疵。

僧人悄悄抬眸去看,又生怕被抓到般迅速低头。

这位传说中的佛子不仅容颜俊美无双,还有着一头十分罕见的白发长发。背对着佛门站立时,从中仑山远处传来的风掀起那些白发,像是融入了高处熹微的天光里。

“好。”

佛子看着下方巍峨的山脊,不咸不淡地颔首,只着一身素净白衣,踱步回头。

等到佛子回头的时候,僧人才发觉,佛子大人的双眼竟然是纯金色的。

这金色并非是那种如同太阳般的暖金,反倒是不近人情,空无一物的淡漠暗金。

当那种视线落到他身上时,如同寒冰般没有情绪的冷度也蔓延而上,令人从心底生起毛骨悚然来。

“带路吧。”

等到淡淡的声音传来时,僧人才发觉自己竟然已经生了满背冷汗,陷入怔愣。

不愧是佛子,只一双眼也仿若洞察万物,勘破红尘。

他立马匆匆低头应答,再不敢抬头,老老实实在面前带路。

不仅仅是这一位僧人,其他围在一旁的僧人也只敢默默站着,满目敬仰地看着白衣白发的佛子慢慢走远。

那般仿若被天地钟灵毓秀的容颜,周身疏贵淡漠的气度,还有高深莫测的修为......

然而佛子却并不看他们,而是敛目直视,穿过那颗多人合抱都不一定能拢住的菩提树。顺着一条青石板蹊径,掠过檐牙高啄的走廊,缓缓走到一处佛门高台之下。

身披金红色袈裟的方丈正背对着那尊藏在佛龛里的佛像。

听到脚步声后,释空连忙回头拱手,“陛下。”

佛子一顿,神色淡淡,“大师不必再如此称呼我,我已是佛门中人。”

不管曾经在修真界有着多么尊贵的身份,多么高深的修为。在叩入佛门的那一刹,就代表着同凡界斩断了最后的联系,从此红尘放下,青灯古刹,常伴余生。

释空闻言,连忙低声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是我疏忽了。”

他的鬓发已经斑白,眼角也显露出老态,明显是距离圆寂之日已近。

至少大乘期的神识一扫,就知道面前人命不久矣。

“大师圆寂后,我会按照约定庇护浴佛门的。”

佛子面无表情,脸颊边几许白发滑落,金色的眼眸难以让人直视,“......这本就是我应赎的罪。”

“阁下无需如此,一切在冥冥中都已经注定。苦海无涯,回头是岸。”释空转动着手里的佛珠,“阁下修为已至大乘,还能回头皈依佛门,只能说命中注定有一段佛缘。”

佛子垂首,眼眸如同一潭死水般毫无波动,“多谢大师宽慰,若是无事,那便开始吧。”

“好,请。”

他们一同从高台石阶上拾级而上,慢慢登至最高点。

下方广场上的人群一阵惊呼。

今日前来中仑山浴佛门的香客里,有许多都是想要一睹这位佛子真容的人。从高台向下看去,熙熙攘攘的人流分布在偌大的广场,纷纷仰头来看。

如今佛子终于现身,华发金眸,又是如此不似凡人的面容,一时间议论声愈发层出不穷。

分布在广场边缘的僧人打坐念经,声音交叠在一起,传出去好远,回荡在山间。

僧人高声道:“吉时已到”。

佛子回眸看去,只能看到菩提树下的云海涛声,看到日轮光晕。

剃度削发的时候终于到了。

母亲,我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这是应赎的罪,也是无法逃脱的罪孽。或许正如释空所说,命中注定就要青灯古刹,吃斋念佛。

佛子在心底无声地苦笑,朝着高台上那尊巨大的佛像俯身。

冰冷的刀锋抵在了他的头顶。

一缕缕如雪长发丝丝缕缕落地,被风扬起,永远地消散在了山下同色的云雾里。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围在高台上的得道僧人高声念白,梵音回荡在中仑山山体。

正在此时,不远处的云外,白衣仙人携着乌发白衣的男人而来。

两人踏着七彩祥云,衣角勾勒着霞光,彼此目光交汇时带着说不完的柔和,乘风而至。

一旁正在主持剃度仪式的释空大师道:“瞧我都老糊涂了,先前几日凌云阁下便传信说今日想要借一座用以祭奠的佛塔,没想到正好撞到了这一天。”

半跪在地上的佛子猛然睁眼,金色的眼眶盈满不可置信。

他在神识里死死盯着天边那对执手前来的璧人。

宗辞正好抬眸看过来。

仙人的感知力无与伦比,对于神识也无比敏锐。

可等他抬眸后,只看到高台上那个穿着一身粗布素白衣裳,披着一头华发的背影。

他看了那个背影一会。明明背影看起来有些眼熟,但宗辞确信自己并不认识一个满头华发的人。

算了,应当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吧。

宗辞这么想着,轻轻搭着千越兮的手,同远处的释空大师颔首。

他们踩在云上,下方凡人轻易窥见不得两人的身影,就连对话也是传音入密。

“大师不必如此客气,您有要事在身,我们自行前往佛塔即可。”

释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客气了。”

既然宗辞都这么说了,高台上还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释空自然得继续方才没能执行的仪式。

祥云缓缓飘过。

最后一缕白发曳然落地,散在了风里。

释空大师高声道:“剃头受戒,慈愍故,入我佛门,一心向善,万般皆空。”

“凡名为何?”

一片寂静。

佛子浑浑噩噩地在神识里看着那人同另一人相携而去的背影,眼角渗出血意。

他想要出声,想要追上。

可他又有什么理由,有什么颜面上前?

从始至终,辜负的是他,放弃的是他,错的都是他。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云层间,久到只能看见日冕光辉,佛子才嘶哑答道:

“凡名容敛,自愿皈依佛门,偿清罪孽。”

天地间忽然热闹了起来。僧人们的经文念白也远去。

冰冷的袈裟轻飘飘从他头顶落下,金色的纹路在日光下闪烁着耀眼迷离的光芒,轻而易举便笼罩了佛子满身。

一滴血水砸到了冰冷的石面。

虽是佛子,但心有挂念,日后恐怕于修行有碍,难以勘破。

到底是赎罪的。

释空垂眸,轻叹一声。

“从今以后,世无容敛,赐法号念,名辞也。”

模模糊糊的声音传到远处,本应离去的仙人捧着寒炉猛然回头。

“怎么了?”千越兮轻声侧头问道。

“不,没什么。”

宗辞疑惑着回头,朝着他笑笑,“许是听错了,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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