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陆洲,是不眠的陆洲。

漆黑的夜空下,街道上的灯笼一盏一盏亮起,像是点亮了一串星河。

熙熙攘攘的人们在街道上汇聚,身上穿着的衣服都带着一抹红,汇入到这片人海中去。

不远的主干道上,两旁店铺的商贩将店内的东西推出来售卖。来来往往不少人驻足,沿路挑选,喧闹传出去老远。

宗辞左瞅瞅右瞧瞧,对那些凡界精巧的小物件十分感兴趣。千越兮见他如此,变戏法般掏出一个绣着金线的红色锦囊,轻轻放到少年的手心。

“这是什么?”

宗辞回过头来,捏了捏手中的锦囊。

男人端坐在轮椅上,眉眼温和。

夜空下,滚着红边的衣襟为他整个人增添不少亮色,恍若天神。

迎着对方疑惑的视线,千越兮解释道:“迟来的压岁钱。”

“愿新的一年里,阿辞能够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少年的眉眼松怔开,下意识扯开锦囊上的红线。

登时间,一大堆浑圆的金珠从开口处滚了出来,骨碌碌堆积在手心的凹陷处,于漫目的金红色光线下泛着绚烂颜色。

宗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压岁钱了。或者说,进入修真界后,他就没有收到压岁钱了。

压岁钱曾经也是楚国新年固定的传统,他还是楚国太子的时候,父皇每逢大年三十的时候都会同他们一起吃年夜饭,在宫里听一夜不远处清平寺的梵唱。

就在楚国灭国的那一年的晚上,宗辞是在是太困了,没来得及守岁便在宴席上趴着睡着。第二天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歇在东宫,枕下放着一个小小的红色锦囊,里面装满了鼓囊囊的金叶子。

太子哪里用得着银钱,不过是一片心意罢了。

他定定地看着手上那把金珠子一眼,又小心翼翼地倒了回去,只独独在手心上留下小小的一颗,忽而展眉一笑。

“在我们楚国,压岁钱都是长辈发给晚辈的,门主可是占便宜了。”

的确,千越兮十几岁入凡世的时候,宗辞还没出生。

非要算起来去的话,他的确要比宗辞大不少。

不待千越兮回话,宗辞又道:“所以这压岁钱,我是不当收的。可若是岁岁平安的话,也只能却之不恭了。”

“只是......”

少年抬眸,眼底浮着一星半点的踌躇。

很罕见的,宗辞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颇有些百感交集。

原先寒衣节时在龙骨渊坟墓里,撞见前来为他祭奠的千越兮时,宗辞就有如此感受。更遑论之后天一告诉他全部事情的经过和真相。

无以为报。

如此大恩大德,宗辞根本无以为报。即便他什么也不做,不过是待在他身边,也越欠越多。

千越兮一直静静地坐在他面前,眼眸微阖,在等待着他把话说完。

头顶火红的灯光映照下来,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暖调。

来来往往的行人已经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等看定这一幕后,眼眸中纷纷出现惊艳的神色,又在视线转向男人身下的轮椅后,微不可查地叹气。

这般风姿卓绝,恍若谪仙的人,竟不良于行,双目有疾,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宗辞回过神来,正想开口,瞥见行人叹惋似的目光后,手指又是一顿,指尖掐了个屏蔽决过去。

法决如同流水一般缓缓扩散开来,一下子将他们面前身后的区域笼住。行人只感觉眼前一花,刚才还看见了两位神仙似的那处树下已然空无一人。

“奇怪,难道是眼花了......”

行人喃喃自语,在原地摇了摇头,径直离去。

“怎么了?”

千越兮察觉到少年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低落,正想伸出手,不料却被后者一把抓住。

这一回,换做少年将手裹在男人的手背,轻轻同他相握。

似乎是为了掩饰般,白衣少年撇过头去,不想让千越兮看见他如今有些难过的神情。

明明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若不是非要逆天而行,扭转天道,又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为什么?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宗辞无法理解,这几日想了许久也未曾想通。

凌云前世同千越兮莫说是相熟,就算说毫无瓜葛也毫不为过。

一个人又怎么会为另一个素昧平生,无甚关系的人付出那么多?

宗辞的问话没头没尾,千越兮乍然一愣。等他看到对方直直凝视自己紧闭的双眼时,内心才多了几分了然。

因为与生俱来的天赋,天机门主能够十分轻松地知晓他人的心情,甚至窥探人心。

但这一点,对于面前的少年毫无用武之地。

犹豫了不到一秒后,千越兮选择了如实相告。

“刚开始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愧疚。”

男人声音平缓低沉,“若是没有当初我自作主张的决定,以阿辞的资质和气运,不说成仙,至少也能成为名垂青史的人物。”

“但是......”

仅凭愧疚,怎么可能会做到那个地步。

宗辞正想开口,却被千越兮翻过来的手重新攥紧。

“我亦无悔。”

这句话,便像是应了宗辞先前说的那句“与君,但死无悔。”

就同宗辞说的那样,他得知真相后,没有丝毫犹豫便冒着生死之险,重返天山。

即便是那日天道直接降下天雷,或是就此身死,他也是不悔的。

而千越兮,千年前那个雪夜,为了扭转卦盘,求得一线生机。

落得如此,亦无悔。

不仅无悔,若不是宗辞在他求得的生机下苟延残喘千年,又恰逢天机门出山入世,两人意外相识。后来宗辞又在天一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全部,恐怕......这一切,都会被千越兮带到坟墓,不会有任何让他知晓的机会和可能。

少年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他几度开口,最后只闷声道:“我恐怕就算是赔了这条命给你,也是还不清的。”

见他如此,千越兮却忽然低低笑开来。

天机门主这一笑,就像是冰雪初融,万物复苏,衬得天地都失了颜色,一切都黯然失色起来。

也晃花了宗辞的眼。

绝大多数时候,千越兮都是面无表情的。但在宗辞面前,他却格外爱笑。

宗辞看过他勾唇浅笑,看过他眉眼轻弯,看过他展露出虽无笑意却胜似笑意的表情,却从来没看过他笑得这么开心,毫无保留的喜悦。

偏偏还是在宗辞刚刚说完那句话后。

白衣少年轻哼一声,“你笑什么?我还不清,你似乎还很开心?”

说来也奇怪,他们两个明明放在如今,光年龄也算得上是修真界的老前辈了,怎么偏偏凑在一起就和涉世未深的少年一般,连相处都笨拙又稚嫩。

“不。”

千越兮收敛了笑意,转而将另一只手也搭到了少年的手背上,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当初种种,从未想过索取回报,只求阿辞平安顺遂,长安喜乐。”

“若是阿辞执意要还,那倒不如.......”

男人最后的几个字仿佛低入了唇齿里。

在他说完后,少年的脸庞登时镀上一层薄红,从脖子漫到了耳后根。

旁边是人潮汹涌,提着灯的人们毫不知情地从他们身旁擦肩而过,整条街道都充斥着欢声笑语,喧闹又嘈杂,几乎覆盖了夜空。

可即便再吵,宗辞也将千越兮那几个字听得分明,恍若钟鼓乐鸣,振聋发聩。

他说,若是阿辞执意要还——

那不如......以身相许吧。

####

在同一条街道边缘的屋檐上,另一位青衣乌发的俊美男子负手而立。

正月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更别提这原本应当是夜深人静的晚上,风寒更甚。

即便是下方城池里络绎不绝的人提灯汇聚成人海,那搅拌着喧闹的快活气氛也是丝毫传递不到上头来的。

“尊上。”

一片静默里,忽然有黑影出现,扭曲着化作人形,跪倒在地。

“回禀尊上,安插在赤霄宫的探子传来了风声,早在前日,妖皇也从赤霄宫动了身,如今应当已经抵达陆洲。”

许久,夜空中依旧只有远远地喧闹,像是隔着重重远山,透着一股子不妙的死寂。

不过短短数月的时间,新任魔尊给全天下留下的恐怖印象甚至超越了鬼域之主。

血洗太衍宗广场,将无数正道斩于剑下,西域魔门在建立前就不知道埋下多少新鲜尸骨。

清虚子数千年来在天下敬仰的口碑和清誉毁于一旦,转而变成人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唯一还值得庆幸的,至少清虚子先前是正道魁首,曾经也是心系苍生的太衍宗老祖。入魔之后虽然失去理智走了杀戮之道,好歹没有全然大开杀戒,只以杀入道,又建立魔门威信后便收了手。不至于直接失去理智变成那位不分敌我,单纯将杀戮当做乐趣的鬼域之主。不然凭借清虚子渡劫期的修为,再加上入魔之后翻倍的恐怖实力,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不可预估的后果。

黑影依旧跪在地上,连抬头都不敢,继续保持静默。

一片沉寂里,男人嗤笑一声,“妖皇?这不就来了么。”

夜空的另一头,身穿红衣冕服的男子也丝毫没有要掩饰自己行踪的意思,直接带着一群妖仆,从不远处飞掠而过。

清虚子却没有抬头去看一眼。

他的视线,依旧死死地定格在人流里,看上去密不可分的两个人身上。

片刻后,青衣魔尊一挥袖袍,浩瀚恐怖的气势便拔地而起,在空中汇聚成摧枯拉朽的气流。

冉冉明月从他背后升起,也照亮了那双如血般猩红的魔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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