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辞浑身僵硬无比,即便那道身影消失在原地,他也丝毫不敢放松心神,如履薄冰。

渡劫期修士的神识轻易便可以笼罩方圆百里,清虚子的掌控欲宗辞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了。万一他露出什么不对劲的表情,只怕下一刻就会被抓个现行。

楚国的皇帝奉行一生一世一双人,从不开后宫,只娶一位皇后,虽说有效遏制了后宫里那些腌臜事,也避免了夺嫡的风险,却也人丁稀少。正巧到宗辞这一代,他的母后因为难产而死,只留下未满七岁的长子宗辞,还有一个未满一岁的胞弟。

宗辞的父亲,楚国国君骤然病逝,还没等他作为小皇帝继承大统,齐国军队就长驱直入。偌大一个皇宫血流成河,只有六岁的楚辞侥幸存活。

整个皇室族谱也不过五十多人,不包括那些依旧在黄泉彼岸等待,还未转世轮回的皇族,其中有修仙资质的更是万里挑一,这么看下来,宗辞的嫌疑实在过大。

楚国皇室有龙印的事情是楚国最大的秘辛,这件事情只有皇室后人才有资格知晓。等到那个国破家亡的夜晚过后,这个秘密就更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只是宗辞怎么也没猜到,清虚子竟然就是好巧不巧知道这件秘辛的其中之一。

是自己太过大意了。

他的手指在温热的泉水里慢慢收紧,屈起的指节泛白,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无力。

少年慢吞吞转过身去,重新滑入了水池深处,将自己浑身沁出的冷汗洗掉。

一缕缕墨发/漂浮在水面,像是起舞的海藻,沉沉浮浮,充满脆弱。

他不敢现在就起身,也不敢洗太久,一想到清虚子的神识还有可能停留在附近,便是如芒在背。于是他匆匆冲洗片刻,便站起来走出水面。

可能是比较匆忙的缘故,清虚子并没有给他里衣。

拿起衣服的时候,宗辞愣了一下。

这是一件宗辞再熟悉不过的衣服。

广袖长袍,通体用顶级的月光棉织就而成,边角绣着暗银色的飞云流纹,典雅大气,凑近了甚至还能闻到冷梅般清淡的幽香。

要只是样式和纹路一样,宗辞也不会这么惊讶,毕竟在他前世,这身打扮就是被凌云剑尊带火,席卷修真界,成为广大剑修的标配。

但就连熏香也是同一款,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他的熏香是从西域那边买来的,只进贡给西域皇室,修真界只有一家不起眼的店铺有售。

宗辞披上这件单薄的外袍,认认真真在身前系好腰带,打上节扣。

他重生之后,为免招致怀疑,处处都和前世反着来。凌云剑尊只穿白衣,这一世宗辞满衣柜都是黑衣。如今倒是第一次穿上这熟悉又陌生的颜色。

这件衣服相对于现在宗辞的少年身形来说,实在是太长了些,长到下摆都拖到地上的程度。

泉水附近并无毛巾,他出浴时身上沾染的水珠都还黏答答染在衣服上,只能一只手鞠起自己湿透的长发垂在一旁,避免泉水把干衣服打湿。

如果说之前是怀疑,穿好衣服后,这点怀疑就变成了肯定。

从他记忆起,清虚就没有穿过青色以外的衣服,再结合这件衣服的长度——

穿在他身上的,很有可能就是前世凌云剑尊的衣服。

意识到这点后,宗辞有些不知作何感想。他想起那个在每年寒衣节里会去龙骨渊下墓中给他扫墓的神秘人,片刻后又迅速否决了这个猜想,抿了抿唇,踩着冰冷的石面,朝木屋内走去。

“唰——”

静室门被拉开的声音在静谧的庭院里刺耳无比,站立在静室内的青衣孩童转过身来。

少年站立在门口,逆光而立,头微微朝一旁歪着,一串串水珠顺着他纤细的手臂砸落到木地板上,发出清浅的“滴答”声。

他赤脚站立,足尖泛着可爱的微粉色,身上那一抹白色甚至同他背后乍破的天光融到一起,绚目无比。

有那么一瞬间,清虚甚至以为,他见到了那个只存在于心魔中的人。

宗辞内心的戒备提到了最高点。

虽说阔别千年,在清虚子这个师尊面前,宗辞依旧心里没有半点底。

师长如父。从七岁那年起,宗辞就跟在师尊身旁,说清虚子是最了解宗辞的存在半点不为过。

“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说到这里,宗辞故意带上了迟疑的神色,“上次在藏经阁,弟子不知前辈身份,多有冒犯,还望前辈恕罪。”

为了行礼,他拱手低头,身侧湿漉漉的头发耷拉下来,顿时在白色的衣服上拉出一条长长的水渍。

“不知者无罪。”

淡淡的声音由远及近,从宗辞的角度看过去,那片青色的衣角正好停在他视野之中。

清虚子走到了他的面前。

视野盲区容易给人造成不安全感,宗辞正想抬起头来,却看到那只稚嫩的手隔空朝他一点。

霎时间,原本潮湿的头发和衣服全部被烘干,散发着暖洋洋的太阳味道。

宗辞背后已经湿透,勉强控制自己抬头,“前辈大度,多谢前辈。”

在他的认知里,清虚冰冷无情,即便是对前世的大弟子,也决计不会做出方才这般充满人情的举动。

难道......是他发现什么了吗?

这个认知让宗辞脊背不自觉开始窜起微小的颤栗。

入魔之人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染血般的红瞳孔,一身魔气,以及一身完完全全被魔气侵染的躯干骨。

但只要能够熬得过入魔时造成的浩大声势,成功遁入魔道,魔修也是可以伪造自己身份的。

他们可以改变眼睛的颜色,收敛魔气,只要伤口不太深,也无人会发现漆黑如墨的骨头。

以清虚子的偏执程度,宗辞毫不怀疑,若是他暴露了自己并未身死的事实,一定会招致再次毁灭的后果。

相处百年的道侣都能毫不留情斩杀,相处千年的弟子都不肯交付一丝信任,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他维持着表面上的表情,心下苦涩。

不过清虚一定还没发现这个最大的秘密,不然如今就不会花时间在这里同他周旋了。

然而,清虚子的下一句话直接将宗辞的心神提起。

青衣道童的视线紧紧盯着他,“我观你根骨不错,可愿入我门下?”

他沉默了一会,“回前辈的话......弟子并无拜师的想法。”

“哦?”

电光火石之间,宗辞无比清楚的知道,这一回恐怕无法像玄玑剑仙那次一般简单善了。

反倒因为清虚子的这句话,他之前所有的恐惧和存疑都像被灌入一根铁砣,纷纷沉底。

“承蒙前辈厚爱,弟子身体和根骨都太差,在修炼一途难有进益。”

他搬出了自己之前拒绝玄玑的那套理论。

“有趣。”

清虚子轻笑一声,“你可知道我是谁?”

“弟子不知。”宗辞不卑不亢,“但您居住在主峰之上,修为高深莫测。只是弟子身体欠佳,不愿为这道途所拘,只愿做那闲云野鹤。”

这一回的拒绝更为笃定,青衣道童脸上划过一丝明显的不虞。

“胆识倒是不错。”

清虚子定定看着面前的少年,只觉得他同自己记忆中的大弟子神似,却又有着显而易见的不同。

这种不同到底是哪里,清虚又有些说不上来,可他冥冥间又确实存在某种玄而又玄的预感。这种预感找不到头绪,让他往日古井无波的心境焦躁不已。

宗辞,楚辞,只差一字。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不是凌云的转世。

清虚冷冷地一拂袖,一枚玉牌从袖下突兀飞出,撞进少年手中,“往后,你就安心住在主峰这处洞府里。”

这竟是直接略过了宗辞的意愿和身体不好的托词。

宗辞心下微沉,到底不觉得意外。

清虚子从来都是一个独断专行,罔顾他人的存在。

千年过去,依旧如是。

对不起了,我的后辈。

宗辞在内心默默说了句抱歉,冷静地说道,“可弟子同玄玑峰主有师徒之约在先。”

“那又如何?”

青衣道童反问,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独属上位者的漫不经心。

“他敢来同我要人吗?”

当然不敢。

在这太衍宗,没有人可以违抗清虚老祖的决定。

宗辞抓着手里的玉牌,站立在静室内,只觉得有些好笑。

自己前世登天梯才求得一个松口,师弟也在雨里长跪三天才博来入门希望。修真界人人挤破了头,甚至想也不敢想的那位师尊,竟然也会主动开口说收徒。

木已成舟,无可转圜。

少年咽下口中的苦涩,潦草一拱手,“既如此,宗辞就悉听尊便了。”

他转过身去,顶着背后还未挪开的视线,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洞府。

宗辞知道,虽然自己并未暴露凌云还未身死的终极秘密,但清虚子已经生了疑心。

这种游走于钢丝之上,步步惊心,处处皆危的感觉并不好,也让他想起很多往事。

曾经有很多次,宗辞以为很多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事情,其实清虚子知道的一清二楚。

例如某一次宗辞下山去买了一块通体呈冰的玉,第二天师尊就赐下一块更加通透,价值连城的古玉。例如曾经药王谷的谷主曾经放话自己倾慕太衍宗首徒凌云已久,但求一见,之后却销声匿迹。例如宗辞同新结交的友人喝了点酒,清虚就罚他去酒泉里泡了一天,以致于数年里见到酒都有些反胃。

这些例子太多太多,体现在方方面面,多的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在后来,清虚又收了一位关门弟子,宗辞修为上去,常年在外历练,难回主峰一次,才渐渐好转。

没想到,重活一世,同样未能逃过。

他眉眼低垂,在心里苦笑一声,抬头环视四周。

主峰上有四处洞府,位居整个太衍宗顶级灵脉的中央,有灵泉环绕,堪称风水宝地,分为天地玄黄。

天字洞府位于中央,被其他三处洞府环绕,低处幽静,也是宗辞前世居住之地。

地字洞府是清虚子闭关之处,黄字洞府为师弟凌愁所住。

这几个洞府里,玄字和天字又靠得比较近些,但多年来这个洞府都无人居住。

可如今抬头一看,宗辞却在玄字洞府外看到几位身穿月白长袍,侍立两侧的道童。

是天机门的人。

他恍然想起那日在陵光大殿前看到的场面。

明日就是天机门门主当众讲道的大日子,身为太衍宗贵客,住在主峰也不过分。

想起那个同他记忆中可谓天差地别的天机门门主,宗辞手心不自觉地用力。等玉牌膈着掌心有些微微刺痛时,才恍然松手,低下头。

清虚子递给他的玉牌上,书着一个工工整整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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