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巅即是轮回台,以天帝二太子之尊喝退了守台天将,偌大的方台便只留下澜渊一人。

站在栏前往下看,上层的清淡云烟是善果,下方的黑惨烟雾是恶业,黑白迷烟相缠相绕,构成世间因果循环善恶纠葛。云气弥漫间隐约可见底下有一只巨大的圆盘悬浮于空中无声旋转,轮转间,无数闪光沙尘自无际空中掉落自圆盘之上,又有无数尘埃飘飘扬扬自盘中浮出洒向山下万丈红尘。这便是众生的宿命轮回,每一份善因恶果都清晰地刻在盘上,前一世叫嚣富贵显赫,保不齐下一世便成荒山中一株枯萎的杂草,转瞬便为狂风所摧。

轮回台上有天际清风拂过,扬起墨发如瀑。澜渊抬手将太子金冠摘下放于栏边,而后纵身跳下高台。

此去,纵能安然而返,天帝二太子亦不能再容于天界。

云烟过眼,一路下坠一路看遍人世悲欢离合。

有暴戾无为的帝王,生前鱼肉一方百姓,纵一己之私欲,逞一世之极乐,死后必受刀山火海之刑,肉身于阴间受苦,怨念却缠绕于此,在眼前幻成一张穷凶极恶的可憎面目;有身世凄苦的女子,自幼被卖于青楼,千人骑万人骂,悲苦只诉与一个进京才子听,他流落街头时甚至将血汗积蓄相赠。待得他高中之时,却有押差来将她捉拿,无端端一桩灭门杀人案扣在她头上,临死方知,驸马的过往无需旁人知晓。冤死的怒气化成尖利风声,“我冤呐……”哭声萦萦在耳边回荡,一路寒凉到心底;更有诸多面色诡异的婴孩,或胎死腹中或生来未睁眼便夭折,鲜血淋漓地趴在脚下睁大无神的乌黑眼睛逼问:“为什么不要我?”……

所有凄厉怨念缠住四肢身躯使劲将他逼往命盘边缘,回首下望,底下就是滚滚凡尘,再退一步就要失足落下,灰飞烟灭。耳边传来“桀桀”怪笑,所有冤魂恶鬼咧开血盆大嘴嘲弄他的下场,“下来吧,下来吧……”云烟化为万千手掌来捉他的脚踝,要将他拖往末路。

“放肆!”澜渊回神,手结伽蓝法印,口颂咒文,身上的金刚罩法器光芒大盛,身遭仿若金佛护身光灿灿一身金光刺眼。

缠身怨念立时在光芒下散于无形,所到之处,蔽目黑烟急走消散。四下张望,终于见命盘中央有微光闪耀,走近细看,正是一枚金色密钥静静卧于盘上。俯身将它拾起收入掌中。命盘中央骤失密钥,感应般颤然一震。

澜渊嘴角勾起,足下一点,仗着佛光护身,一路冲破烟雾直上高台。

高台之上依旧没有人烟,远方天空却逐渐暗沉下来,期间闪电隐隐,雷声轰然,正是天帝震怒的前兆。

心知天帝已经知悉,立刻会有天兵天将来拿,澜渊事不宜迟急忙行到高台东侧,将金色密钥抛入湛蓝虚空。

眼前景物微晃,天空破碎,露出隐藏的又一空间,脚下白玉石板延伸,内里白色石桌之上正放了一面黄铜古镜。

举起镜子仔细端详,周边镂了一圈异草花卉并祥云如意的纹样,既无宝石镶嵌也无金银镀边,平整的镜面上映出一张温雅面孔,细长眼中一双墨中透蓝的眸。

篱清、篱清、篱清……心中一直暗念这个名字,镜面泛起波纹,复归平静时内中就照出一间装饰古朴的卧房,房中木椅木桌青蓝纱帐,贵妃木榻上趴卧一只银白雪狐,狐族重伤的王正闭目调息。

便再移不开眼,想要进入那房中,即便只能在一边静静看着也好。可天际轰鸣的雷声却分明预示着时间无多,只得敛起心神,墨蓝的眼仿佛又看到了满街花灯快映红了泰半夜空。

镜面又起波澜,一圈一圈涟漪漾开,心神就被吸了进去,脚下无数场景变换,或是那日湖心亭中饮酒望月,或是那夜书房中你侬我侬,直至客栈中彻夜迷乱。

“告诉我,那个花灯……那个花灯上写的是谁?”

“你……啊……你不是看见了吗?”

“我没看清。”

“呵呵呵呵……那你便猜吧……”

当日对话一字一句入耳,心情确实截然两番天地。我的狐王,即使是如此时刻你也半点不肯给我哪怕一丝一毫的柔情与真心,当真狡诈,当真冷情。

心下大痛,脚下的场景却不再转移。抬眼四望,河水悠悠,点点莲花灯在河中摇曳。喧腾声四起,正是当日他放灯的时刻。

对岸有人银发白衣,一双金瞳灿过十里花灯。就这么隔着人群贪婪地看,看他接过花灯,看他提笔书写,看他将灯慢慢放入河中。

河水粼粼,慢慢载着那花灯往这里飘,极目去看,烛火朦胧,照得灯壁上黑黑两团小小的黑影。

“钩那个!”

身旁有人伸着竹竿去拽,无端刮来一阵风,驱散河面上无数明灯,独独吹着那一朵往远处移。

等的就是这一刻。

身形腾空而起,踩着河上花灯往风里追去,凡胎俗眼看不见他这逆天而来的狂妄太子,只当是风过余波。

那灯就在前方,触手可及。

“胆大妄为的孽障!”天空中显出天帝怒容,声若惊雷,怒目圆睁,恨不得将他剔骨剥皮。

澜渊却仿佛不曾听见看见,只顾着将花灯托到眼前仔细看。

澜渊。

一笔一画写得工整分明,火光明灭,那字仿佛是跟着烛火在一起跳动,心如擂鼓,一起一落,也是这般的节奏。

“哈哈哈哈……”将灯环在胸前仰天大笑,“你还敢说你不是真心?你还敢说你不是真心!我的狐王,你还敢说你不是真心!不是真心!”

笑声转为凄苦:“只是如今呢?篱清……”

声音淹没在雷声里。

“速将这孽障拿来!”天帝在云层后愤而下令。

天际便降下耀眼光团正冲着他而来,澜渊一概不管,只抱着花灯痴笑。

再回神,他已跪在灵霄宝殿之上,殿下文官武将俱都看着他,同情、叹息或是冷漠,甚至幸灾乐祸,兴奋得都快将心思漫出了眼角。

花灯还好好的托在他手里,一低头就能看到灯壁上清楚无误的“澜渊”两字,嘴角就勾了起来,眉梢微挑,仿佛还是那个醉卧花丛的浪荡纨绔子。

“无知孽障!你可知你犯下多大过错!只因你一时兴起,稍有不慎就将打乱人世定数,引来湿处久雨成灾,旱地烈阳不落,天下苍生尽毁你手!你何德何能来担这个罪过,你又如何来向三界交代!”天帝于御座上震怒异常,满殿仙众皆不敢抬头出声,“平日便四处游荡不务正业,朕处处纵容于你,却不想纵出你这么个为祸人间的祸害!早知今日,当初就该一掌将你打死,也好过今日你如此任意妄为来贻害众生!朕有你如此这般的孽子,你叫朕如何面对满殿仙家,如何面对三界众生,更如何面对万千黎民!”

殿上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寂静中却见澜渊抬起头,一双墨蓝眼瞳平静无绪:“我的罪业,我来担。”

眉眼梢弯,唇边绽开夺目笑容,于抽气声中再一字一顿重复一遍:“我的罪业,我来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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