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过去三数日,李母的病已经好了十分之九。少言闲来无事,便在杭州城内各处游玩。一年前他也曾在这里驻足半月,见识过南屏晚钟、曲院风荷。如今故地重游,见景色依旧,游人却已不同,倒有几分「年年岁岁花相似」的感叹。

清晨,正是做早课的时光,铁槛寺内,梵呗之声隐隐交作,不时传来几声疏钟,数响清磐,越显清幽,佛地庄严,令人意远。

少言盘腿坐于蒲团之上,闭目凝思,物我两忘。

待做早课的僧人散去后,少言立起身来,走到住持身前施了一礼,眉宇间十分苦涩,低声问道:「十丈红尘,大师可曾真的超脱?」

住持缓缓睁开眼睛,苍老的面容上一片慈和,反问道:「何谓超脱?」

少言语塞,想了想又问:「如何能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还望大师指点迷津。」

住持谓叹道:「丁施主,老纳与你相交半月,交浅言深几句,你想找的,不在这里,不在佛门。」少言口中喃喃地说道:「那要如何?」

「向来时。」

少言一震。

收拾了包裹,步出寺门,心中一阵迷惘,他该向何处去,天下已经走遍,难道就这样再走一遍?忽然三下幽幽的笛声传入耳中,少言又惊又喜,向林中喊道:「霍兄,好久不见!」

林中传来一声朗笑,「不错,好久不见。」随着话音,从林中步出一个人来,剑眉入鬃,月白长衫手持横笛,神采飞扬潇洒出尘,正是霍浮香。

霍浮香走到少言面前,两根其白如玉的手指从宽袍大袖中伸出来,轻轻点在他的眉心,抚平那个「川」字形,悄声问道:「何忧之深耶?」

手指贴于肌肤,一股凉意直泌心底,少言退后一步,目光游移,强笑道:「霍兄的明玉功精进不少。」

霍浮香见他对自己始终有抗拒之意,便笑笑收手,装作不以为意,「前些日子听朋友提起,说江湖出了个年纪极轻的神医,神秘低调,很少与人结交。心下还揣测也许是你,左右无事便前来看看。没想到,这一趟真是没白跑。」嘴里刻意说得云淡风轻,但初听消息,只觉和少言有几分相像,便心潮翻涌迫不及待地赶来以求确认。而明明早已确认,却仍整整躇踌了两天,待他要离去才现身相见,这其间种种心情曲折万千滋味,却是只有自家知了。

如今终于得见,眼前人一袭青衫,及腰黑发只用布带松松挽就,整个人温文儒雅,难掩浓浓的书卷气息。既是高兴又是感慨,「有匪君子,如琢如磨」,这八个字考语仿佛天生便是为眼前人而造,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当得起。只是见他神情殊为抑郁,又觉心里一阵发紧。

但用膝盖想也知道多半还是和那个什么叫丁寻的家伙有关,少言对他一往情深,又是死心眼,若非有极大变故,怎会舍得离开独自流落江湖。想来想去,实在按捺不住,又怕就这样大刺刺地直接相询,万一勾起他的伤心事反倒不美。思绪百转千回,找了个貌似无关的话题,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做丁府管事了?」

连自己都要回避的伤口突然被人赤裸裸地刺到,饶是少言镇静功夫了得,也不免有一瞬仓惶失措,掩饰地咳两声,方强笑道:「没再做,总是拘于方寸之间,忘了天下有多大,这才想着出来长长见识。」

霍浮香七窍玲珑,久经人情世故,少言的异样如何瞒得过他。只是他也不为己甚,先是暗骂丁寻一句,又暗骂自己一句,轻轻巧巧将话题带了开去,「我来时遇到几拨人,鬼鬼祟祟的,看着就不像好人,本来我也懒得管,不过有一次无意听到他们竟然提到你的名字,还说什么『先盯紧再做计划』,我就一路盯了下来。正巧今天又有两个来铁槛寺打探,就被我拿了下来,你看看认不认得。」转身向树林走去。

少言注视着他的背影,百感交集。两年前,霍浮香要他离开丁家,自己心有所属,选择了拒绝,甚至曾怕他危及五爷而私下起了杀机。虽然感情之事讲求两情相悦,难以强求,但自己这一番举动却始终都算是辜负。霍浮香为人孤傲自许,被他拒绝后,就一直音讯皆无,想必是面子上下不来。如今听到有人将对自己不利,竟不计前嫌来示警,这番深情教人如何消受。

霍浮香从树林中提出两个黑衣人来,扔到他面前,「就是这两个家伙,一直在寺院旁鬼头鬼脑的,我看得心烦就一人赏了一掌,可是还没等我问,他们就服毒自尽了。」

「服毒自尽。」少言蹲下伸指在一个黑衣人唇边轻轻一抹,又送到鼻端嗅嗅,「常见的鹤顶红,不好查来源。看他们的兵器,倒有点像东风楼里的人。」

「谁养出来的死士,一落于敌手便要自尽,倒真是个心黑手狠的主儿。只是,」霍浮香转动着手中长笛,疑惑地说道:「我听说,东风楼两年前不是就已经被一个叫林文伦的杀个精光,怎么还有余孽?」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少言听到这番话,只觉脸上热气上涌,略显尴尬。东风楼被灭门这段公案他是知道的,两年前,他刚离京不久,就听到武林纷传,说京城里一个叫林文伦的人联合白道剿灭了东风楼,原因不明。东风楼为恶已久,被人剿灭了不稀奇,奇就奇在怎么都想不通林文伦竟会和东风楼有过节,还深到要灭门的地步。若说是有人亲友被害或是为挣个嫉恶如仇的名声尚说得通,林文伦只不过一介商人,顶多因为开着几家镖局,算半个江湖人,灭了东风楼,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别人对个中缘由懵懂,少言却是明白的,林文伦之所以如此,多半还是为了替他出一口气。

「还有,你可还记得岭南白家?武林之中众口相传说白家三少经你一治,病情反倒比原先加重许多,现在已经半死不活了,白老爷子大为震怒,说他儿子若死了,就要你偿命,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白家三少?」少言皱眉,岭南天奇门白家三少得怪病,多方求医无效,一个多月前,天奇门知他在岭南,便备了重金厚礼上门,请他出诊。

白三少体中共计有四种毒,番木鳖、孔雀胆、七心兰、断情散,若单只一种,早已魂归九天。偏偏下毒之人无论是对毒x_ing还是对分量都把握得极为精准,让这四种毒在体内相生相克交互为用,更将四毒依照时辰、人体的温度变化一层层隐遁于血液中,毒x_ing的显现只在施毒的一瞬间。当时他也将江湖中擅于用毒之人在脑中过滤一遍,却不得要领,也就没深想。只管尽其医者本分,对恩怨情仇并不关心。但唯一确定的是,白三少爷身上的毒确实是解了。

将前因后果细细交待,霍浮香听了,也是一阵苦恼。东风楼的杀手可以说是意欲报仇,但不知和白三少的病情忽然加重两者之间有何联系。

最后少言下定决心,「看来还是要往岭南一次,若此事真是因我而起,总得要有个交待。」

霍浮香大为反对,「未必是东风楼做的,白白竖敌。十有八九是他另有仇人,你治得一次,治不了一辈子,就算死了也是他自己福寿不永,关你什么事。白老头情急之下乱咬人,你理他!」

少言对这番视人命如Cao芥的论调唯有苦笑而已。

两人谈谈说说,一路向山下行去。霍浮香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兜兜转转,只将话题往丁府上带。少言尽力将话题岔开,被逼不过,就拣不重要的轻描淡写两句。两人你推我挡,到了山下,不约而同松口气,只觉这段路走得比与人大战三百回合还要累。

待进了客栈,进入自己房间,想起霍浮香拙劣无比的盘问技巧,少言忽然失笑。虽然各人修行各人了,这个心结不是别人简简单单几句或是一番抚慰就能解开的,但私下仍感他赤诚。

一墙之隔处,霍浮香也不由得哑然失笑,少言摆明不愿多谈,偏自己今天怎么会变得如此不识相,专戳人家痛处。其实若是想知道,他朋友众多,消息灵通,也不用一定非要问少言,总是关心则乱。

收拾停当,正要与少言相约去逛逛,忽听锣鼓敲得震天响,有人在大声喊:「丁少言丁大夫。」

推开窗,便看见十来个家丁打扮的人沿街来回行走,边走边喊。

旁边有人应道:「我就是,请问何事?」却是少言也听见了喧嚣之声,推开窗探出半个身子。

话声远远地传了出去,那几个家丁像是见了亲生爹娘一样,起脚飞奔到窗下,仰着头七嘴八舌。

「别急,慢慢说!」

一个家丁从人群中走出来,喊道:「丁大夫,老夫人病势忽然加重,我们老爷请您快去!」

霍浮香听了,不由得心中一动看向少言,少言也正看过来。两人目光一触,都在彼此眼中读到了相同的疑惑,觉此事委实太过巧合。

两人在家丁簇拥之下向李家庄行去,尚有半里之遥,就见李老爷率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迎了上来。

李老爷还能勉强自持,身后的年青人早已经激动得满脸通红,抢先挡在路上,下巴斜扬,眼睛之中既有轻蔑之意又满是忿恨,「人人都说你医术精湛,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原来也不过尔尔。」早在少言拒绝住进李家之时,他就心下不快,偌大的杭州城,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要和李家攀上关系。偏偏这个花重金请来的大夫却不领情,一副对李家避之不及的表情。

少言微微皱眉,无意与他计较。霍浮香哪受得了别人这样贬低少言,跨上一步,冷得仿佛万年雪峰,「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无形的杀气充斥在两人之间,一瞬间,那年青人瞳孔缩小,向后退了一步,转眼又觉得气弱,马上又进前一步,却是再也不敢大放厥词。

李老爷见多识广,颇有几分相力,晓得平常人绝不会有这等气势,上下打量一番,再看见那只横笛,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忙将年青人扯到身后,陪笑道:「不知这一位……」若自己所想是真,那眼前这个人可是自己万万得罪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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