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丫环不忍再看,伸手捂住了眼睛,点点滴滴的泪珠从指缝间浑洒而下。场中数十人都屏息静气注视着伏在地上的小小身子,心中暗叹:实在可惜了他小小年纪。

过了半柱香,地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小三子忍不住一声惊呼。

少言睁开眼,只觉耳中轰鸣,头晕目眩,一只手吃力地撑住地站起来,全身上下无处不痛,双腿打颤,勉强站定了上前几步说:「还有六拳!」

第三个人走上来,伸拳在少言身上比了比,见他前襟上血迹斑斑,一个小小身子,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这一拳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转过头看看八少爷,神色间已经带了恳求之意。

「为什么不打了?」八少爷冷然说,「难道是我求着他受这几拳吗?」

「算了。」一个低沉而冰冷的声音适时c-h-a入,开口的正是五爷。那个家丁如遇大赦般退了下去,伸手抹去了额头上的汗。

五少爷走到少言面前,托起他的下颔说:「我听小三子说,你是为九神丹而来。就看在你不声不响地受了两拳的份上,九神丹可给你一颗,剩下几拳也可以不打。」

这句话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要有效,少言本已昏昏沉沉,也不过是靠着一股意志强撑着,听了这话,陡觉漫天乌云之中透出一缕金光来,激动之下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连声问:「你说的是真的?真的会给我九神丹?」话刚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小三子在一旁喊道:「大胆,五少爷的话你也敢怀疑,京城里哪个不知道五少爷说话是最算数不过的。」五少爷面带微笑看了小三子一眼说:「你也够大胆,可是怕我反悔,帮着他板上钉钉么?」小三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五少爷低头看看跟前的少言,说:「你够本事,这么快就收服了他。」

少言并非不解世事,最初的激越过去,沉静地开口说道:「你有什么条件?」

「聪明!」五少爷夸赞道,「你这么说就是已经有所准备,可是如果我要你的命呢?」

「要我命也没关系,只要你给我九神丹。」

「那好,」五少爷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只见少言抬起头来,先是面带迷茫地看着他,忽而眼神变得清明坚定地点点头,说道:「好,我答应你。」

后颈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林文伦忍不住咒骂出声,这才发现自己正倚着石狮而坐,面前是空空荡荡的长街,马车、丫环、八少爷、打手一个不剩。心下迷惑,四处打量忽然瞥见一抹蓝色。一看之下,心跳仿佛也停了,虽看不见面目,但那蓝布衫、那瘦瘦小小的身子,不是少言还能是谁?

「大眼睛。」冲到少言身边,林文伦手忙脚乱,呆了半晌才想起去伸手探他的呼吸。虽然微弱,却未断绝,一颗心从谷底升上来,只觉眼中火辣辣的。扶他坐起,少言依然头颈低垂,左手成拳紧紧地握着一样东西,林文伦试了几次取不出来,只得由他去了。

少言是被痛醒的,只觉自己的身子犹如行舟骑马,一上一下地颠簸着。每一颠,身上的痛就向里钻了半分,腥甜之意涌上喉咙又被强压了下去。睁开眼,辨认出自己正被人背在背上,他虚弱地说:「林大哥,是你吗?」不等他答话,又笑了一声说:「林大哥你看,我拿到九神丹了,我娘有救了。」说着翻过手来,只见白白嫩嫩的掌心里躺着一个一寸见方的小小檀木盒,沉郁的药香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林文伦喉咙里呜咽了两声,强笑道:「拿到就好,你也没白跑这一趟。丁家真他妈不是东西,竟然敲昏我。」丁少言短促地喘了两声说道:「林大哥,把你敲昏的人是我。」

「是你?」林文伦一怔之下便明白了他的用意,只觉胸口中一阵酸痛慢慢流遍四肢百窍,没个地方发泄。

「是啊,如果不敲昏你,我怎么拿得到药。」

「你别说好听的,你是怕我控制不住这臭脾气,和丁府那帮家伙打起来对吧。」

丁少言不做声了,半晌才轻轻地说:「林大哥,丁家那帮人我们惹不起的。」

眼泪终于忍不住决堤而下,林文伦空出一条手臂擦光了眼泪,咬牙道:「他娘的,有钱人都是这副德x_ing。是我不好,如果我不笑哪里会来这么多事?」

「今天是多亏了林大哥才对,不然五少爷怎么会看我们一眼。不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林大哥你确实不应该只因为八少爷长得略为奇怪就嘲笑于他。」

林文伦把他向上托了托,又气又笑地说:「你啊,就连责备人都这么有礼貌,这样怎么行,看谁不顺眼,只要狠狠地骂过去就对了,你还怕他咬你啊。我现在就教你骂人,仔细学着。」

第四章

让车夫在村口停下,少言下了车穿过村子向后山走去,娘亲爱清静,同时也是为了躲避村里的流言蜚语,便将木屋盖在了村后的山脚下。

不知是第多少次摸向收藏药丸的地方,还在!少言甜甜地笑起来,有了九神丹,娘亲的病很快会治愈,日子又会恢复到以前的平静淡然。娘亲在窗下做针线,他坐在桌旁读书习字,母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到午饭时间,娘亲便会将手中的绣线轻轻咬断站起身向厨房走去。经过他时伸出手在头顶抚抚,嫣然一笑,虽然布衣荆裙乌发素面,但却掩不住那天姿国色,这一笑,便是满室生辉。

当年母亲带着他离开丁家,颠沛流离几经辗转,到了白水村。爱上这里山明水秀,更兼地处偏僻消息闭塞,正是理想的躲避之所,便隐姓埋名地住下来了,对外只说是新寡不容于夫家。靠着一双巧手为人缝缝补补,偶尔为大户人家做些女红倒也能生活下去,虽是略为清苦,母子两个却不以为意,日子过得平平静静。

两个月前,母亲的脸色开始日益败坏,食不下咽,夜不安枕,娘亲只说自己是偶感风寒不碍事。每每于夜深人静之明,听到娘亲极力压抑的咳嗽低喘之声,少言的心像是被人揪住似的疼。一个月前,娘亲正在做针线,忽然双目一合仰倒在地,醒来便开始咯血,先是一丝一缕,再后来便是呈块状。少言找来师父,师父说这是心情抑郁积劳成疾,惟有拿到九神丹方能治愈。

娘亲知道了,虽于病榻之上声气微弱,脸上的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严厉,说她既然自愿下堂求去,此生便再不想与丁家有所牵扯,宁可死了也不受丁家的一丝一毫,况且丁家并非积善之家,此去无异自取其辱。

他偷偷向师父打听了去京城的路,没禀明母亲便独自踏上了去京城的路,这一晃半个月已经过去,不知道母亲病情如何,可有恶化?

想到这里,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得急了,胸口便隐隐地闷痛起来,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按照师父传授的口诀吸气呼气吐纳调息。

那一日被林大哥背回客栈,林掌柜林大娘惊得魂飞天外,得悉了其中原由,也只能叹息不语。将养几天,伤势好了四五成,待稍能下地走动,少言便向林掌柜一家辞行。好心的老掌柜塞了两锭银子在他手里,林大娘帮他收拾行囊准备干粮,红了眼眶,不断地叮嘱以后若有机会进京一定要来这里。

穿过院落,到了林文伦房外。敲敲门,屋里传出一声「谁?」正是林大哥的粗而低沉嗓声。

他在外面说了一声:「林大哥,是我。我来向你辞行。」

他的手指描绘过门上的雕花,心里万般不舍。村里同龄的小孩常嘲笑他是没父亲的野孩子,平日见了不是取笑便是捉弄。林大哥是他第一个朋友,虽然他也时常戏弄自己,可与村里那些孩子的恶意又自有不同。

自丁家回来,林大哥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不与那帮狐朋狗友出去厮混,闲暇时间也只是留在客栈里帮着打理生意,专心上课,让夫子意外连连。偶尔在客栈中遇见林大哥,他也只是用莫测难解的眼光看着自己,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似的,只要一个不小心,便会如火山一样喷发出来将人烧得尸骨无存。

屋里寂静无声,良久才听见林大哥极低极低地嗯了一声,却还是没有走过来打开那道门。

两个人,一个屋里一个屋外,都沉默着。

少言立在屋外,不明白林大哥为什么不见他,压下心中那股离愁笑道:「林大哥,我就要走了。想来同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这些天来的照顾。」还有带我去逛天桥,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等了一会,那扇门依然没有打开的迹象,少言拣起地上的小包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就在他踏出院子之时,那扇门忽然咿呀一声找开,林文伦向外急冲,冲了两步却又站住了,一动不动地立在檐下看着少言离去的方向,双拳握得死紧。

木屋已经远远在望,少言忽然有种近乡情怯的心情,脚步也变得沉重之极。他不在这些天,若是娘的病恶化了怎么办?若是娘没有等到他回来怎么办?若是……

拍拍脸,把这些胡思乱想的念头抛开。

推开那道半人高的竹门,左面,一棵梨树仿佛是承载了一夜的大雪,枝桠上铺满洁白的花。右面,是他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菜圃,种植着一棵棵新鲜肥美的青菜。

从正门踏进去,大厅墙壁上挂着一幅百鸟朝凤图,下面一张小桌两把椅子,此外便一无所有。向左走,掀开帘子便是娘亲的房间,他悄然步入,一个三十左右的年轻妇人正躺在床上沉沉睡着,鬓发凌乱形容枯槁,胸口微微起伏着。

娘又瘦了,少言打量着,原先就不算丰腴的面颊已经深深地陷下去,两侧的颧骨支棱出来,放于棉被上的手也是白里透着青色,根根血管清晰可见。他长吁了一口气,那颗心从嗓子里又落回了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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