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极殿前的广场。

阳光无遮无挡地洒落整片广场,看上去暖洋洋的,但真在当中站一刻才知道,这么死板板地挺着,寒意从脚底直窜而上,不消盏茶的功夫,人就冻得冰坨子一般。

简直恨不得把头顶上那颗太阳拽下来揣怀里捂着。

而随着时间推移,身上那层聊可安慰的金灿阳光都渐渐淡了,日头一点点往西坠,朱瑾渊使劲地拿眼角去瞄着,也止不住它的坠势。

“我们还得站多久?”他忍不住低声问旁边的郝连英。

郝连英对时间更有概念一些,根据日头推算了一下,回道:“快了,还有一刻钟罢。”

“还有这么久!”朱瑾渊脱口就道。

“殿下再忍一忍罢,此事都怪我处置不当。”

已经这样了,朱瑾渊倒不至于再起内讧怪他,再说他也有点委屈:“又不是没赔钱,皇爷还非罚我们站足一个时辰。”

郝连英的拳头在袖子里握着,他做到这个位置上,也很少再吃这样的苦头并丢这样大的人了,锦衣卫在皇帝的压制下,已经是历代之中最低调了,然而这都还不够——

他并不是怕受罚,锦衣卫本就是皇家鹰犬,被主子熬练,那是应分之事,可是这其下所蕴含的意义令他不得不警觉,不过两个渔民而已,就要当成一桩大事,让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站在这里现眼,下一步,锦衣卫的权限会不会再被进一步缩减?

也许是他多想了,皇帝并没有这个意思,可近来接二连三的不顺,实在令他不得不多疑多思起来——

“二哥出来了。”

身侧朱瑾渊的声音忽然丧气起来,又带着点好奇,“他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郝连英闻言若有所思地转头瞥了他一眼,他倚仗独特优势,对诸皇子原就有超出诸臣工的了解,这阵子再切身跟朱瑾渊共事一段下来,心里更有了数。

这位三皇子,还是肯放手让他去施为的,只是若论出身,他未免逊色了一截,但也正因为此,才有他效力的地方。

譬如刚才被叫过来,才进殿又忽然出来正迎面向他们走过来的二殿下,孤树一般,傲然地只向无垠天空中长去,连个多余的枝丫都吝于生出,这样的人,要靠上他就难得多了,他似乎也根本不需要人投靠。

有朝一日,若登大位的是他,恐怕比当今还要难打交道。

郝连英这么思索的一会功夫,朱谨深已经走到了近前。

朱瑾渊很紧张,紧紧地盯着朱谨深那张削薄的嘴唇,恐怕他吐出什么难以消受的嘲笑言辞来——

朱谨深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突然矮了一截。

他跪下了。

朱瑾渊:“……!”

他眼珠子都瞪得突出来了,什么情况?!

“二哥,你、你差事也出岔子了?”

他惊讶过头,连含蓄一下都忘了,直通通问了出来。

朱谨深眼睫下垂,没有理他。

朱瑾渊一瞬间又惊又喜又纳闷,心情复杂得不得了。

看这样子,肯定是犯错了,而且犯的错比他还大!

不然以朱谨深的病秧子根底,皇帝以往对付他都是关,还没有敢在这种天气把他罚出来跪过。

可是为什么啊?渔民下水捞尸有风险,他在都察院翻个档案也能翻死人不成?

“二哥,到底怎么了?”他忍不住连着追问,不惜还把自己拉出来做例子,“二哥不必羞愧不言,你看,我一般也是犯了错才站在这里的。”

朱谨深没抬头,不过总算给了他一句:“你干什么了?”

为了得到答案,朱瑾渊老实把自己出的岔子交代了。

朱谨深听了,淡淡道:“捞不上来就捞不上来罢了,原就是大海捞针的事,何必逼了人家的性命。罚你站一个时辰,算是轻了。”

他是兄长,拿这带着教训的口气说话是应当,但朱瑾渊听得心塞,又不服:“我也是为了皇爷吩咐的差事才如此。二哥说的轻巧,难道二哥那边查出了什么不成?”

自己也被罚出来了,有什么脸说他!

“嗯。”

朱瑾渊一愣,旋即就是满满的不信——一定是朱谨深要面子跟他嘴硬,真查出来,怎么会跟他一起在这受罪,罚的还比他重!

朱瑾渊很有优越感地斜眼瞄着朱谨深的头顶,忽然都不觉得被罚在这里丢人了,起码他还站着。

他怀着这优越感挨过了最后的一刻钟,挪动着站木了的腿去中极殿里跟皇帝告退,顺带扎了朱谨深一针:“皇爷,儿臣都知错了,下回办差一定谨慎行事。只是不知,为什么二哥也受了罚跪在外面?儿臣听二哥言道,他的差事是做好了的,比儿臣可强多了。既如此,求皇爷恕了二哥,儿臣冻一个时辰没事,二哥可不一定挨得住。”

朱瑾渊只是不信朱谨深真的从那堆陈年故纸堆里翻出了什么,所以有意反着说,指望着把皇帝的火拱得再旺一旺。

皇帝执笔的手顿了一顿:“你退下吧。”

却是一个字也没有解释,但冰冷的脸色充分说明了他的情绪,朱瑾渊不敢纠缠,只好默默去了。

待他出去了,汪怀忠劝道:“皇爷,刚才二殿下一进来,您就把他罚出去了,都没问上一句话。都察院那边的事要紧,三殿下既说二殿下查出了端倪,您不如先把二殿下叫进来问问,过后怎么样,您再圣裁。”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了笔。

这就至少是不反对了,汪怀忠惯会看他脸色,忙飞快出去了。

朱谨深重新进来时,大殿里的内侍宫女则全被清了场,包括汪怀忠在内。

朱红门扇关起,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只剩下了父子二人。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皇帝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朱谨深沉默片刻,他第一次才进殿时,一个字没来得及说,就被皇帝一句“滚出去跪着!”撵出去了,什么提示都没得着,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这个罚。

但能引得皇帝对他如此震怒,似乎,也是不需要什么明示了。

他身上没有别的不妥牵扯,只能是因为沐元瑜。

而他在外面时问过朱瑾渊,他那边白白冻死两个渔民,却没查出什么有效的信息来,所以才被罚站。那么这底就不是从他那边漏的。

也就是说,跟梅家案无关,这问题,纯在于沐元瑜自己身上。她身上有什么问题,他是最清楚不过了。

“今年秋猎过后。”他思绪飞转着,片刻后坦白出了这一句。

“你果然是知道的。”皇帝冷笑了,像头一回认识这个儿子一般,用全然打量陌生人的目光打量着他。

“你真是长大了,朕是再也管不动你,只有你把朕瞒在鼓里的份——朕前阵子问你,你还编出那种瞎话骗朕!”

皇帝说着话,怒极攻心,抬手拿起一方青玉镇纸砸下去,朱谨深没躲,镇纸砸到他额头上,旋即摔落到金砖上,发出啪一声脆响,裂成了两截。

朱谨深面上,一条细细的血线顺着他的额角流了下来。

皇帝不为所动,冷冷地跟着道:“沐家那丫头,怎么迷的你心窍?这样族诛的事你都能替她瞒下来?”

他从来只以为这个儿子性子孤拐,跟一般孩子不一样,但没觉得他有别的问题,对这个儿子在智力及政治上渐渐展露的天分,他自得地乃至有一点惊喜。

但打脸来得如此之快之猛,他在问出那一句的时候,甚而有最后的一点幻想,李百草一介草民,片面之词未必可靠,也许只是他胡说。

虽然他更多地清楚,李百草没有失心疯,他就是跟沐元瑜有仇要扣她锅,也不会说性别这种一验就明的事。

朱谨深心中一动,他被砸的那一瞬间整个脑袋都晕眩了一下,但这股晕眩过后,随之而来的疼痛反而令他更加清醒起来。

皇帝这句话的重心所在,居然不是沐元瑜的女子身份,而是他的隐瞒?

他由着血流下来,缓缓道:“皇爷明鉴,并非她做了什么,是儿臣自己,情不自禁。”

这一下晕眩的变成了皇帝。

他愤怒地试图从桌案上再找个什么东西摔下去,手抖着一时居然找不出来,奏章和笔轻飘飘的扔了也不解气,合适的只有手边的玉玺。

总不能把玉玺扔了。

他只能用力拍了一下龙案:“你——太让朕失望了!”

朱谨深犯别的过错,他都能恕,但沐氏以女充子,他知道了两三个月之久,居然一语不发,还扯谎替她遮掩,这种色令智昏的行径,是真正令他盛怒的缘由所在。

“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太阳还没有落山,沐元瑜没有走远,你带人去,把她抓回来,朕就恕了你。”

皇帝拍案过后,拿发麻的手掌按着额角,道。

朱谨深微怔了一下——他以为既然东窗事发,皇帝应当已经派人去追沐元瑜了,不想还没有。

他没有怎么思索,直接就道:“儿臣有事要禀,请皇爷听过后,再行决定。”

皇帝冷漠地望了他一眼。

这个儿子接下来不管是狡辩也好,还是哀求也好,他都没有兴趣要听了。

他是真的失望之极。

一个女人——不管这个女人有多么特别,朱谨深能被迷得忘了大局,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这一票,足够将他彻底否决,远逐。

作者有话要说:  李百草这样的老头咋说呢,假如他给世子下毒,那是违背他的医德,但是世子自己身上有事,他给捅出来,这种报复不妨碍他大夫的人设。

他捅出来还不跑,是知道跑不掉也懒得跑,他不怕死的,记得他当初威胁世子咩。他知道误会以后还不走,则是知道冤枉了人,打算跟世子同生共死了,世子倒霉,他跟着一起,把这条命赔给她这样。

每个人的行事准则不一样,不是所有人都会照着利益最大的那条路去走,他就是走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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