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高悬。

乾清宫里灯火通明,皇帝、内阁六阁臣、锦衣卫指挥使,各重臣漏夜齐聚,听——沐元瑜讲故事。

不是她想出这个风头,最重要的当事人朱谨深对着众监生时挥洒自如,不等救兵到,已然凭一己之力说退众人,成功脱困。但等到了被惊起的皇帝跟前,他却不肯多话了,干巴巴三言两语就算交待完了。

不得已,沐元瑜接过了话头,重头细说起来。

她的心情还没有从那场横生的动乱中平复下来,说起来便不免也带上了一些个人的情绪进去,将整件事说得那是一个惊心动魄,峰回路转,连老于世故、惯常从不对外泄露心绪的汪怀忠都立在一旁听住了。

“……最后,那些监生跑了,臣和二殿下脱了身,赶紧出来了。”

“皇爷,这可真是太险了,太险了。”汪怀忠向着皇帝感叹,“这些监生好大的胆子,若不是二殿下聪明机变,今日之事,是个什么了局,老奴简直不敢深想。”

阁臣们自持身份,一时没有多说什么,但也由沈首辅作为代表表了句态:“二殿下的处事极稳妥,换了任何人在场,应当都做不到更好了。此事能如此收尾,实在大出老臣意料。”

皇帝深深地注视着朱谨深,缓缓道:“朕也是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什么?

沐元瑜揣摩了一下圣意,估摸着是朱谨深平常总犯中二,皇帝没想着他真遇上事是靠谱的。

她没来由有点与有荣焉,也是兴奋劲没有过去,得意头上,不觉顺嘴跟着夸道:“可不是呢,皇上没有在场,是不知道二殿下当时多么有气势,又魅力非凡,倾倒一片那是不费吹灰之力。臣若是个姑娘,都一定想尽办法让二殿下来跟我求亲。”

皇帝听她说了半天没想起喝一口茶,此时刚举起茶盅,顿时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虽忍住了,到底呛了一口,汪怀忠忙上来替他收拾着。

“好,好,”皇帝平了气息,忍不住笑地伸手点她,“你还怪矜持的,还知道要二郎去跟你求亲!”

阁臣们也有些忍俊不禁。

到底是边疆世子,什么异想天开的话都说得出来。但倒也符合他的身份。

沐元瑜:“呵呵……”

她话出口其实就后悔了,从前跟朱谨深直抒胸臆惯了,秘密暴露以后,她平时是很留神了,但激动时就顾不得,故态复萌了。

只好硬着头皮笑,却是连眼角也不敢去瞄朱谨深,不知他是什么神色。

不料,她却听到身边传来一句:“我不要。沐世子这相貌若是女子,委实平常了些。”

沐元瑜:“……”

这扎心。

她一下扭头。

朱谨深先是面无表情,被她望过来,方动了下眉头。

那意思:难道不是?

于是沐元瑜想起来了:他从前还说过她又矮又胖来着——

虽然知道她完全没有立场生气什么——但是,还是好生气啊!

夸他那么多,就换回了一句“相貌平常”!

还不如像之前一样不搭理她呢。

她不高兴,殿里众人听他们这一来一去倒是挺有趣,再见她脸板下来,居然还挺在意,那就更有趣了,都又笑了几声。

玩笑过两句,气氛重新凝重起来。

这不是一件小事,不可能以监生四散作为结局,是一定要有后续追究的。

从哪追究,怎么追究,追究到什么程度,就是重臣们连夜赶来商讨的议题了。

“二郎,依你看呢?”

照常理,皇帝应该先征询沈首辅的意见,但朱谨深将此事解决得如此之漂亮,此刻先问他,众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朱谨深顿了一下,道:“——追查主谋,余者不论。”

他心里很有点奇怪,之前说了那么多狠话,都不见她有多少反应,说一句她相貌,明眼可见地生气起来了。

倒是——难得地有了点姑娘样。

众人以为他是思考如何处置才顿住的,都没留心,皇帝跟着问道:“主谋?这样说,你认为这是早有预谋,而非临时起意了?”

“如此大事,怎会是临时起意能兴得起的。”朱谨深淡淡道,“依儿臣看,此事非但有主谋,主谋的目的,还很有些可疑。”

“疑在何处?”

“疑在不纯。”朱谨深答道,“若真为监生前途举事,怎会选择去围攻李司业?一个六品官,能对朝廷制度起到什么干涉?该来宫门外叩阙才是。”

众臣子齐齐哑然侧目。

不是他说得没道理,而是——这也太直接了!

所谓叩阙就是叩击宫门。

宫门里住的是谁?皇帝。

说监生们不该去找李司业,而应该来直接堵他亲爹——这种话,就算臣子们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可也不好就这么说出来呀。

杨阁老先干咳一声,方提出了异议:“也许是监生们胆量不足呢?叩阙的后果,比围困国子监司业要严重得多了。”

监生叩阙这种事史上不是没有发生过,但都是在国有昏君奸臣或世有奇冤忍无可忍的时候,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聚起来的。

“若是胆量不足,那在知道连我一起围住的时候,就该退去了,或者至少放我离去。”

确实是这个理。皇子比皇帝的分量为轻,但将皇子围在国子监里,对比只是在宫门外叩阙又来得不善多了。

朱谨深若伤着一点,这帮监生都得以图谋不轨论处,便算最低限度的惩罚,功名也要统统完蛋。

众人都默然认同了他的判断。

皇帝想了想,道:“二郎,你也大了,此事是你亲历,朕若交由你措置,你可敢应吗?”

这有何不敢。

朱谨深躬身:“儿臣尽力为之。”

阁臣看到眼里,心中各有思量。

皇帝听着是随口一句,但是是正式地在交付差事予二皇子了。

“戒骄戒躁,若有拿不准之处,多询老臣,不要擅作主张。”皇帝面色仍是寻常,只是又叮嘱一句。

朱谨深道:“是。”

皇帝看向底下众人:“好了,时候这么晚了,今日就先议到此处罢。郝连英,你送先生们出去,刺客那里,加紧讯问。”

“是,臣遵旨。”

阁臣们一一告退,郝连英跟在后面往外走。

沐元瑜准备要跟着告退,她才出了国子监门,就遇上了赶来救人的锦衣卫们,直接又被带到了宫里,耽搁到现在,人已有些困倦了。

不料皇帝道:“你们两个,就不要出宫了,免得来来回回地奔波折腾。二郎原来的宫室还空着,让人收拾一下,将就一晚上罢。”

朱谨深一怔。

沐元瑜大惊,脱口道:“臣不敢,臣是外臣——”

“你是显道之子,跟朕的子侄辈一般,不需有普通外臣那么些讲究。”皇帝和颜悦色地道,“今日之事,也有亏你之处,就不要推辞了。”

汪怀忠下了金阶笑道:“老奴领着殿下和世子爷去。”

**

外面月色正好。

沐元瑜却很头痛。

皇帝把话说到那个份上,她再拒绝就是不识抬举,可谢恩答应了下来——等下怎么办啊。

她偷抬眼望向走在她前面的朱谨深,只望得一个背影,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住的旧处里总不至于只有一间屋子一张床罢,想来也还好。

她只能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

汪怀忠陪在旁边笑道:“殿下和世子爷放心,殿下原住的端本宫一直都有人收拾打理,取副新铺盖来,就足可入住了。”

端本宫是外六宫之一,沐元瑜心下胡乱算了算,朱谨深在这里应该住了不短的一段时日,她记得他曾说过,他小时是和朱谨治一起跟着皇帝住在乾清宫的偏殿里,后来因欺负朱谨治,才被移了出来。

端本宫并不只有一处宫殿,其内依方位还分有四宫,朱谨深住的是其中一处的昭俭宫,看守此处的宫人接到了信,已纷纷忙碌起来。

朱谨深踏入久违的旧居,在门前停顿了片刻,方转头道:“有劳公公了,你也回去歇着罢。”

汪怀忠满脸笑地应着:“殿下说哪里话,不过殿下这是回了家,万事自然自便。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这些奴婢们。”

他离去了,宫人们拥来门前下跪行礼。

朱谨深没和他们多话,只是命准备些吃食来。

他被困在国子监至今,滴米未沾,如今饭点早过,自是饿了。

沐元瑜不好乱走,揣度了一下宫内布局,应当有暖阁之类,再悄悄往能看见的内室里张望了一下,见靠墙砌着炕,窗下则摆着罗汉床,应当怎么都住得开。方松了口气。

一时饭食上来,她也是饿得狠了,便与朱谨深对面坐着,一门心思先吃起来。

用罢后,宫人上来问是否要备水沐浴。

朱谨深先摇了头,他虽然好洁,但离宫已久,此处没有他合适的换洗衣裳,别人的他断不会穿,沐浴过后又换回旧衣,一般不舒服,不如忍耐一晚。

“我也不要。”沐元瑜跟着自然拒绝,“忙到这会儿,太累了,给我打盆水来洗把脸就好。”

宫人应诺而去,沐元瑜动作快,也不要人伺候,自己洗过后,忍着哈欠把一直憋着的话问出来:“殿下,让个人领我去暖阁睡罢,我好困了。”

她毕竟是外臣,不好直接吩咐宫人。

朱谨深没看她,他洗脸也是一丝不苟,将布巾展得整整齐齐地在脸上擦过,方道:“睡什么暖阁,我当年走时,一些不用的东西都堆在了那里头,早成了杂物间。”

沐元瑜傻眼——那不早说!

这会儿再让宫人去收拾杂物间很显然是没事找事,不合情理,她郁闷过后,只好退而求其次地道:“那我睡罗汉床上去。”

罗汉床上本新换了陈设铺盖,倒是不用麻烦,她就要走过去,朱谨深却道:“那是下人睡的地方。”

沐元瑜这回可不理他了,一般是床,下人睡得,她有什么睡不得,难道——难道还能跟他去抵足而眠不成。

朱谨深终于洗好了脸,宫人换了盆水来,他又接着洗脚。

并招呼她:“你出来。不沐浴还罢了,脚都不洗就上床,什么习性。”

“我还能熏着殿下不成。”

沐元瑜嘀咕,但不被人说她还能装个糊涂,都被指出来了,再赖着不洗,她自己也觉得太不讲究,只好出来,慢吞吞坐下,又慢吞吞脱了鞋袜。

负责给她打水的是个小宫女,她在这里守着空殿,不到主子跟前伺候,规矩便也没有那么严明,活泼性子仍在,一望之下不由惊讶地笑道:“世子爷的脚——”

沐元瑜向她挑眉一笑:“是不是很好看?”

她的脚趾在盆里舒展开来,别说,这水微烫,泡个脚是舒服得很。

小宫女面色微红,咬唇笑道:“好、好看,”她见沐元瑜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就大胆跟着说了句实话,“就是小了些。”

沐元瑜叹了口气:“这没法子,我父王就把我生得这样。他脚也小得很——嘘。”

她一副自知失言的样子,竖一根手指在唇中,“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父王知道我在外面说他的闲话,要不喜欢了。”

小宫女望着她一张清秀和善的脸庞,面色更红了,连连点头:“我不说。”

男人脚这么小,是要不愿意别人知道的,小宫女觉得她很理解。

朱谨深坐在旁边,目光在沐元瑜的脚上一掠而过,再向上扫过她的脸,默然无语。

他叫她出来洗脚时,是真出于好洁的念头,他绝不能忍一个跑了一天还不洗脚的人跟他同床,他没有考虑到她脚的某些问题。

女人的脚是什么样,他其实不太有概念,也许小时候见过,但早已没印象了。

假如知道这么小,这么白,这么细弱——他不会叫她出来。

他压下了心底升上来的一丝热意。

睡前的清洗终于都做完了,朱谨深拒绝了宫人的值夜,走进内室。

沐元瑜磨蹭着跟进来,站在桌边道:“殿下,你先去睡罢,我来吹灯。”

朱谨深却没应,而是转了身,走回两步来,到她跟前才道:“你跟那小宫女说得火热,看不出来我都不认识她?”

沐元瑜眨眼:“啊?”

她哪里说的火热?又要从哪里看出什么呀?

“我的人手,当初出宫时,都带走了。”朱谨深皱眉低头看她,“现在这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也控制不了,如果出了什么事,直接就会报到皇爷那里,你还不懂吗?”

她——懂了。

沐元瑜恍然大悟地发着愣。

朱谨深嘲道:“你还要睡暖阁去,半夜有人殷勤去给你盖个被,发现什么不该发现的,你打算怎么解释?”

沐元瑜:“呃……”

她解释不了,只能把脖子洗洗干净。

她先还暗地埋怨不早说暖阁的事,现在一想,简直惭愧。

连忙道歉:“对不起,殿下,是我笨了。”

“你笨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朱谨深不留情地道,“平时还罢了,今晚都累成这样,你能保证睁眼警醒到天亮吗?”

他让开一点,示意墙边的炕床:“你先过去,睡里面去,老实一点,夜里不许乱动。”

虽然还有罗汉床这个选项,但沐元瑜这回当然不用他再进一步解释,罗汉床也保不准有意外,只有到大炕去,由他在外侧挡着,宫人再要碰到她,就难得多了。

这或许过于谨慎,但没有这份谨慎,她的秘密也保不到今天。

沐元瑜埋了头,有点吭哧地道:“殿殿下先去,哪里好使唤殿下灭灯,还是我来罢。”

朱谨深倒是没有坚持,转身往炕边去了,他没脱衣,直接合身躺下。

沐元瑜咽了口口水,俯身,吹熄了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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