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谨渊择定皇子妃的消息,又过了两个月之后,陕甘那边的旱情过去,才正式诏告出来。

他算是搭了一点朱谨治的东风,若不是朱谨治情形特殊,皇帝扛着压力硬是把大皇子妃的出身往上提了提,此时轮到他,不会是韦瑶这样的官家姑娘。

朱谨渊对此甚为满意,尤其韦瑶与文国公府和建安侯府皆联络有亲,虽则不是父族那边的关系更为亲近更能用得上的亲戚,但有这么两门亲戚,总是比不知哪里的贫门小户要体面多了。

这种难得的巧宗儿,可不是容易得来的,他的母妃着实替他费了心了。朱谨渊再想一想朱谨深,他要五年之后才能娶妻,到时这股东风早已过去,他多半只能循祖制娶个平民女儿,大字不知认得几个,出来见人缩手缩脚,没个几年□□拿不出手,若秉性再弱一些,连宫人都未必压服得住——哈。

朱谨渊这么一想,就要乐出声来。

相比之下,沐元瑜这个夏日的心情就没有这么美妙。

跟朱谨渊无关,她纯是自己的烦恼。

端午过后,时令转入盛夏,天气越来越热,她却不敢松懈,胸前包裹得严严实实,每日回家,里面都湿透了几层,若不是伺候她的人手足够,衣裳换得勤,还配了清凉的草药粉涂着,她得捂出痱子来。

丫头们心疼极了,却也没办法,不能劝她不裹,因为沐元瑜相貌生得像滇宁王,身材却偏偏似了滇宁王妃,进入发育期后,一日不曾松懈的缠裹都没能压制住她胸前“胖”起来。

沐元瑜很发愁:“我这幸亏还裹得早,若再迟,恐怕更麻烦了——要么明天再给我裹紧点。”

鸣琴吓一跳,忙道:“不行,再紧,世子不要喘气了?”

观棋凑过来劝她:“没事的,世子这样正好,您总是个女儿家,真裹成像男人那样的平板,多难看啊。”

“平板保命。”

观棋忍不住笑出来:“现在也没人怀疑您,怕的什么,再熬一阵子,天气凉下来就好了。”

又更凑近了,到她耳边悄悄笑道:“世子现在这样最好看了,玲珑可爱,嘻嘻。”

沐元瑜哭笑不得,推她一把:“大胆,你敢调戏我。”

“哎呦,世子饶命。”

观棋笑倒在薄被上,信手抓起床角的扇子替她扇了几下:“您这个身份,除了几个皇子,等闲也没人敢太靠近您,真不必过虑。”

沐元瑜让她劝得渐渐松懈了下来,道:“这话也是,就是几个皇子里,我也只和二殿下走得近,他极爱洁,一般不和人拉扯。”

鸣琴温柔地道:“所以世子只管安心罢,可别想着再绑紧的事了,观棋先都说过了,那对您的身子大是不好。”

沐元瑜却又有点遗憾:“二殿下如今学骑马呢,我原想教他的,可赶上这时候,我实在不敢凑他太近,只好看他由侍卫教了。”

她从前还给朱谨深许诺过,现在只好装不记得,好在骑马不是什么高深的技能,他身边能教的侍卫多得是,他也没跟她提起来,估计当时并没有当回事,听过就算了。

鸣琴安慰她:“别急,夏日过去就好了。”

沐元瑜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嗯。”

在沐元瑜的殷切期盼中,烈阳又肆虐了一段时间,威力终于渐渐下去了。

金秋时节,天高气爽。

陕甘旱情已平,朱谨深从出府后再没病倒过,朱谨渊的亲事也定了,皇帝一下子少了好几桩心事,腾出空来,心情舒畅地下令预备秋猎事宜。

此时朱谨深的马术已初见成效,他天生的通透,学什么都快,只是射箭还不行,他准头倒有,力不够,教他的侍卫怕他初学伤了筋骨,十分谨慎,只肯给他较轻的两斗弓用,朱谨深十分珍惜如今的身体,并不逞强,就拿轻弓练着玩。

很快到了秋猎这一日,旗帜猎猎,马鸣萧萧,君臣浩荡着往城郊的猎场去。

这是山脚下一大片围起来的场地,皇帝御驾到来之前,锦衣卫已经如最细密的筛子一般将这片围场筛过了好几遍,确保帝驾的安全。

这日天气很好,凉风宜人,皇帝此来主要是梳散一下筋骨,也散散心,他在锦衣卫的密切环绕中当先开了弓,射中一只健壮的鹿。

臣子们一片喝彩。

其实这鹿当然是锦衣卫悄悄驱赶了来的,不过皇帝能一箭即中,可见龙体康泰,臣子们自然安心了。

“都不要闲站着,”皇帝在马上转目笑道,“朕这里准备好了赏赐,就看哪位勇士能拔得头筹了。”

“皇爷看臣的!”

一嗓子响亮的应和出来。

群臣循声看去,却是立时发出了一阵高高低低的笑声。

这第一个喊出声的是国舅爷李飞章。

他大眼一瞪:“笑什么?瞧不起本国舅?!”

秋猎年年都有,他这样好玩的人,年年也都不会错过,手底下是个什么水平,臣子们尽知,大概发他个“勇于参与”奖还行,头筹是怎么也轮不上他的,所以才都笑了。

小舅子不惹事的时候,皇帝待他还行,有点调侃地笑道:“飞章,那就看你的了,可不要让朕失望。”

李飞章拔高了胸脯:“是!”

旁边的朱谨渊撇了撇嘴角——因为前两年他才是得了头筹的那个,他要维持住自己谦和的人设就没有立即说话,不想倒叫草包舅舅抢了先。

他就不是那么沉得住气了,策马上前:“皇爷,且看儿臣的。”

皇帝笑着点头:“好,好,都去吧。”

众人渐渐散开,李飞章骑着马跟在朱谨深旁边嘀嘀咕咕:“看他什么呀,真以为是自己本事。二殿下,你从前都不来,别的下臣又不敢占皇子的先,他又还带了那么些护卫,把自己射的都算成主子的了,这么几下凑到一起,才将将就就凑出了一个‘头筹’,不知道有什么可得意的——”

“咳!”

沐元瑜用力咳了一声。

李飞章这点眼色是有的,立时住了嘴,果然片刻后朱谨渊的声音就从旁边响起来:“二哥。”

朱谨深微微侧头:“嗯?”

朱谨渊控马靠近了过来,笑道:“二哥身体才刚痊愈,胜负小事,就不要太放在心上了。若是怕猎物不够,面子上不好看,待会可以来找我,我分二哥一些。”

朱谨深道:“嗯,多谢三弟。不过我只是出来松散一下,有没有猎物,想来皇爷也不会苛求,你是要拔头筹的人,别耽搁了,快去猎罢。”

旁边路过的官员诧异地悄悄回头望了一眼:都说二殿下身体好了脾气也好了,看来是真的?倒是三殿下,这么暗地挤兑兄长,可不厚道。

朱谨渊:“……”

他注意到了那官员的目光,心里顿时生出一股冤屈——朱谨深从前整天挤兑他,大家好像都习以为常,他不过说了这一回,怎么欺负人的就好似变成了他一样!

这让他那点才生出的上风感立即又没了,想勉强挤出个笑容来收场,硬是挤不出来,只好憋着策马跑开了,下决心要在猎物上扳回一城。

“三殿下还想分猎物呢,嘿,他自己那猎物都是东拼西凑来的——”

李飞章叽叽呱呱又开始了。

他也感觉到了朱谨深的脾气变好,对他的容忍度有所增加,以为是自己锲而不舍的跟随终于打动了他,就更起劲地要表现。想着朱谨深头回来猎场,对这里都不熟悉,吐槽完朱瑾渊之后,又很起劲地给他介绍起来。

“殿下放心,这里都安全着,皇爷来,那些凶猛一点的野兽肯定都叫锦衣卫赶跑了,我们也就能碰见兔子獐子之类,好些还是放养在此的,不是纯的野物,所以这片地方尽可以随意奔跑,那林子里也可以去,再不会有事的——”

朱谨深忍了忍,又忍了忍。

他心胸舒展了一些不错,可不代表他愿意听李飞章没完没了地在耳朵边上叨叨,他虽说也会说些有用的,但总的来说仍是废话居多。

再者,话都叫他说去了,跟在另一侧的沐元瑜基本就不出声了。

就算要听废话,也是沐元瑜的少年嗓音比他的大嗓门好听多了啊。

“舅舅,你才不是跟皇爷保证,让皇爷看你的?三弟已经开始去猎了,你再不去,就要落后了。”

李飞章大咧咧地道:“我那不过凑个趣,就撇掉三殿下不算,那些武将比我厉害的也多了,和他们争去,可不是瞎子点蜡白费劲。不如就陪着殿下逛逛。”

朱谨深可懒得叫他陪着,道:“多少也猎几只,空手回去岂不难看。舅舅若实在不稀罕,就当替我猎两只来,皇爷面前应个差。”

这么说李飞章一下就抖擞起来了,朱谨深不肯要朱瑾渊的,却主动问他讨,可不是把他当自己人了?

马上道:“成,殿下看我的!”

镶着块硕大红宝石的鞭子甩在马屁股上,呼啸着就出去了。

周围耳目顿时一清。

沐元瑜失笑:“这位国舅爷也够痴心的了,殿下关了两年,出来他还跟着殿下。”

以李飞章那个纨绔脾性,没对朱谨深失去信心改弦易辙着实不容易。

朱谨深淡淡道:“是吗?我只记得来看我的只有一个人。”

他并不对别人求全责备,但凡事既有对照,那就难免要有个高下了。

沐元瑜闻言笑眯眯转头:“是谁呀?”

朱谨深勾勾嘴角,笑而不语了。

身后的几个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在广阔的围场上晃悠了一阵,时不时能碰见射猎的人,猎物在前面逃,人在后面追,马蹄翻飞处,尘土飞扬,在阳光下闪烁一片尘雾。

这是无论如何没办法避免的,总不能把围场都铺成一大片砖道罢。

朱谨深的脸色渐渐有些发僵,别人恭敬着不来冲撞他,但不至于要对他退避三舍,都不打他身边过。

沐元瑜见他皱着眉拍拂自己的衣裳下摆,一副不堪忍受的样子,有点好笑地提议道:“殿下,不如我们到林子里面去吧?那里有树有草,总是要好一些。”

朱谨深点头:“走。”

进了位于山脚下的林子果然好上不少,林子里猎物不比围场容易,对骑术的要求较高,因此选择进来的人也不多。

朱谨深这一趟出来真是纯散心,他的箭法连个兔子也射不着,除非侍卫把猎物按到他面前来,他这样骄傲的人,又哪里愿意这么哄自己玩,所以索性箭筒都没有打开,就挂在马边,信马由缰到处逛。

见沐元瑜一直跟在旁边,也慢腾腾地,虽不想他离开,还是道:“你的箭法不是很好?去玩一玩罢,我自己逛着。”

沐元瑜觉着不好空手回去,就点头:“好,殿下等我一会,我去射两只兔子就回来。”

她一夹马腹,轻快向前方跑远了。

他们这时已经晃悠进林子比较深入的地方了,人更少,猎物却多,沐元瑜轻易寻见了一只趴在草丛里的灰扑扑的肥兔子。

她张弓搭箭,眯眼射去——

破空之声起,她骤然坠身向下,侧藏到了马腹!

叮!

一声锐响,一只利箭钉进了她前方的一棵树干上,入木三分,尾羽剧烈地颤动着。

是谁不留神射歪了箭还是——刺客?!

沐元瑜惊疑不定地矮身趴回了马背上,她先前的那支箭因为千钧一发的躲避,没有射出去,直接掉在了地上。

为防误会,也为想把林子里别的行猎的人招来,惊走这可能的刺客,她一边从箭筒里摸箭,一边打量着四周扬声喝道:“是谁射的箭——”

没有回音,只有树叶在秋风中发出飒飒的轻响。

而很快,破空之声又起。

这不可能是误会了,沐元瑜脑中的弦瞬时绷紧,躲避的同时,向着利箭来的方向还了一箭。

两箭互相都落了空。

但沐元瑜在明,另一人在暗,终究是她吃亏,那边再一箭的时候,射中了她身下的马腹。

骏马发出一声高昂的痛嘶,不辨方向地乱窜了出去。

为方便行猎,林子里的树木都是高大的树种,枝叶也有人修剪,但她惊了马,往山里窜就没有这种便利了,时不时有丛生的枝叶或是乱长的灌木一类刮过她的头脸,人在惊马上,还要于极度紧张中分出一丝精力防备冷箭,她顾不上再护着这些,不多时就感觉头脸都火辣辣地疼,还有一道湿意在往下流,肯定是见血了。

好在冷箭没再袭来,可能那刺客也无法再抓准她的方位了,但后方持续有马蹄声袭来,不知是那刺客,还是听到动静赶来救护的侍卫——

沐元瑜的思绪到此为止,身下的骏马吃不住加剧的疼痛,将她甩了出去,她努力想控制着身形,那马将她甩出去的方向却是一个山坡,这山下就是皇家猎场,为安全计,山里是不许普通百姓进来的,因此地下都是沉积多年的烂叶软泥,少有几棵嫩苗都长得不牢,她拽握不住,一路骨碌碌滚了下去,砰一声脑袋撞到了山坡下的一棵大树上,顿时没了知觉。

**

朱谨深是最先赶来的。

他离得本也最近,听到里面动静不对就忙循声奔了进去,侍卫们要拦,拦不住,也不敢硬拽他,忙都紧跟着往里快马飞奔。

他们来得快,山里面的道少人走,沐元瑜一路撞进来留下的痕迹都新鲜着,断枝残叶都是线索,朱谨深很快发现了她躺在山坡下。

他心中瞬时揪紧,不太熟练地下了马就往下跑,脑中还清明着,厉喝道:“别都下来,分人去外面叫人,再一半在上面守着!”

侍卫们胡乱应着,听令各行其是,便只剩了两个跟着他下来。

这山坡看着不起眼,着实难走,沐元瑜先都只能滚下来,朱谨深更是跌跌撞撞,走到一半时脚被隐藏在积叶里的一个老树根一绊,还直接滑了下去。

两个侍卫赶着要拉他,等终于把他拉住时,也已经到山坡底下了。

“殿下,您的腿——”

因为一路下滑,朱谨深的左腿裤管捋到了膝盖上,露出里面被不知名荆棘所划伤的长长一条血痕。

朱谨深没有理他,爬起来扑到那棵树下。

树底下的少年歪着头躺着,他颤抖着手将他的头轻轻转过来,就见到了他已被鲜血染湿半边的脸庞。

他脑中刹时空白了一瞬。

就在一刻之前,他还是好好的,笑着还跟他打趣——

一个侍卫蹲下身来,以手到沐元瑜鼻间试了试呼吸,松了口气:“殿下,您别慌,沐世子应该只是在树上撞晕了,这脑袋上的伤看着吓人,没大事,您请让开,我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别的伤罢。”

朱谨深勉强定了神,推开了他的手:“我来。”

他先将沐元瑜周身打量一遍,见十分凌乱,但似乎未见血痕之类,心下又安定了一点,但仍恐怕他里面有什么暗疾,未能第一时间查知,耽误了治疗,就伸手去摸索他的四肢骨骼及胸腹等要害处。

他自己久病,医书看的不少,虽不到“成医”的地步吧,基本的外伤探测手法是知道的——

“殿下?”

侍卫小心翼翼地叫他。

怎么又发愣住了,比先愣得还厉害,整个人都凝固住了一样。

难道沐世子身上有什么不好?他胡乱猜测着。

他看看朱谨深手停留的位置:“殿下,不会是沐世子的肋骨断了吧?他这么摔下来,可能也是难免——”

“你,你们,走开。”

朱谨深艰涩地挤出了一句话来,他简直要佩服自己,在这样梦一样荒谬的局面前,居然还能挤得出理由来打发侍卫:“他好像是碰见了刺客,你们站到两边去,守好了,别叫那刺客卷土又来。”

这是正理,两个侍卫忙应了,都站起身来,走开了些,各守了一个方位,手搭着刀,警惕地向外观望着。

朱谨深扭头看了一眼,又把身体移动了一下,单膝跪到了地上——脏不脏什么的,他再也注意不到了,只是确定能遮挡住自己的动作不为人看见。

然后他将地上少年的衣襟扯松了些,手掌颤抖着,探了进去——

越过层层束裹,掌心的温软几乎要将他的手心烫出伤痕。

沐元瑜从昏沉中睁开眼来。

她跟朱谨深猝不及防的目光对上,僵住。

这局面对朱谨深来说荒谬,对她来说何尝不是。

极端的恐惧在瞬间攫取住了她的心脏。

而她的心脏,此时正在朱谨深的手上跳动。

她的命,也捏在了他的手里。

还有母妃——!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可能什么都没想,对于要命秘密的本能主宰了她全部的理智,她手掌一翻,袖中划出把匕首来,与此同时将朱谨深压下,锋利的刃尖就抵在了他的喉间。

雪亮的刀光在秋阳下一晃,闪耀在了朱谨深的瞳孔里。

作者有话要说:  顶顶顶好我的锅盖x﹏x

我觉得这个场景下,这个反应,比较符合世子的人设,想这一幕好久了。

今天我不短小啦,我好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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