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后,滇宁王妃的车驾缓缓回到王府。

算来滇宁王妃这一趟出门总共不过三日,滇宁王却躁得心烦意乱,十分不安——他布下的人马被刀家惊走后,不敢再靠得太近,乔装了守在进出神山必经道路的两三里外,整守了将近两天两夜,终于守到目标队列出现,滇宁王妃和钦差都在,却缺失了那一个最重要的人。

带队的首领心觉不对,不敢怠慢,一面继续守着,一面紧急让人回来报信。

滇宁王当时就心下一沉。

哪里出了错。

怎会有这个意外。

他决心命人下手的时候没有犹豫,但心底深处未尝没有一两分挣扎,一怕万一暗卫失了手,重伤了沐元瑜,二怕沐元瑜太灵醒,受伤后猜出来是他在幕后指使。

但他没想到,比这两种更可怕的一种情形出现了:沐元瑜可能识破了他的安排,提前脱了身。

她脚程够快的话,这么长时间够她奔出几百里,跑出南疆范畴了。他不可能再派人长途追袭,追不追得到是一回事,一旦走漏了风声,完全无法解释。

倘若果真如此,他等于既在跟女儿已有裂缝的情分上又伤了一层,同时还没有达成目的。

简直偷鸡不成蚀把米。

滇宁王在这种忐忑里煎熬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等到滇宁王妃回来的消息,立即提脚追去了荣正堂。

“瑜儿呢?怎么没有回来?”

滇宁王妃坐在妆台前由丫头卸着头面,闻言并不看他,只向铜镜中讥讽一笑:“回来做什么?难得王爷记挂着我娘家,让瑜儿奔波这一趟,如今我阿爹的事已了,瑜儿自然是回京里去了。”

滇宁王不妙预想成真,僵了片刻,心头又是心虚,又是全然不被放在眼里的愤怒,张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滇宁王妃头发半散,冷冷转过头来,猛然一巴掌拍在妆台上,愤怒起身冲向他:“你有脸问我什么意思?沐显道,你若必要老娘跟你拼了这条命才肯罢休,今日就明说了!”

她这一下如母狮爆发,张嬷嬷多年不见她发这样大的火气,吓怔了片刻才跌撞着要上来拦,滇宁王妃一把甩开她:“把人都带出去,离远点!”

张嬷嬷把旁人都撵了出去,但自己不敢出去,恐怕他夫妻俩打出个好歹来,劝又不敢再劝,急得只是张着手,唉声叹气。

滇宁王抓住了滇宁王妃的手腕,有点狼狈地喝道:“你发什么疯,有话不能好好说。”

“呸,你自己干的事,自己清楚,还装什么样!”滇宁王妃打从前夜听到沐元瑜跟她的分析以后,一口气就一直憋着,憋到如今再也忍受不了,全冲着滇宁王发泄了出来,眼睛通红地瞪他,“沐显道,你不用狡辩,我也不同你说那么多——你没想对付瑜儿,根本就没必要绕过我把她召回来!”

这一句是问在了滇宁王的七寸处,刀土司是滇宁王妃的亲爹,她都不觉得需要女儿亲身祭拜,难道他这个女婿会对岳父有什么更浓重的深情厚谊不成?

“我——”他到底心虚,就说不出话来。

滇宁王妃有话说:“瑜儿有一句话叫我带给你。”

滇宁王听她的口气平缓了一点,不似先前疯狂,以为她气发得差不多了,心下暗松了口气,但仍不敢放开她的手,道:“什么?”

滇宁王妃道:“瑜儿说,倘若王爷一定不想复她县主的身份,可以。”

她盯着滇宁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下一句,“世子这个敕封,她觉得更好。”

滇宁王脑中一嗡,脱口道:“胡闹!”

当年不过权宜之计,她一个姑娘家——怎会真有这样的野心!

“瑜儿胡闹不胡闹,不在她。”滇宁王妃冷道,“在王爷。”

滇宁王自然懂这句话的意思。

这就是在威胁他,不给沐元瑜县主,她就要直接出手抢世子了。

不,算不上抢,她现在本来就是。

若是别的女儿跟他放这个话,他全然不会放在心上,恐怕还要嗤笑出声,一个丫头,想夺滇宁王府的正统,如同痴人说梦。

但他现在一点笑不出来,沐元瑜站在跟他对抗的位置上,已然如同一个合格的对手。她要霸住世子之位不退,那就真的能给他制造障碍。他当然不至于怕,但他会很头疼。

滇宁王沉默良久,终于道:“我知道了。”

他放下滇宁王妃的手,转身要走。

滇宁王妃倒叫住了他,道:“还有一事,瑜儿是跟她替二殿下找的一个大夫一起走的,王爷最好去跟阮钦差解释一下,王爷知道瑜儿找到了大夫,十分替二殿下关切,所以赶紧催着瑜儿上京去了。”

滇宁王:“……我还得替她圆这个谎?!”

滇宁王妃冷笑道:“王爷不想说可以,那就随便阮钦差猜测去罢。横竖我是无所谓的。”

滇宁王的心虚全化成了憋火,也没心思问哪弄来的大夫,他终究不靠皇子立身,那病秧子殿下的贵体跟他没多大关系,憋屈着一张脸走了。

**

滇宁王还是想错了,沐元瑜留给他的那句话其实不是单纯的威胁。

她已经真的打算这样干了。

这个念头她以前就隐约浮现过,但态度不算坚定,因为她不确定自己可以扮一辈子男装而不为人看穿,随着年纪增长,她的身体发育,会生出来各式各样的不便。

就她本人来说,她对权势也并没有多大的渴望。

但现在她不得不生出这个野心来,因为滇宁王太靠不住,她只能靠自己。

沐元瑜不惮于将这一点坦白给滇宁王——她知道他一定不会真的相信,她是个女儿,在滇宁王心里,那就是不可能,他有了儿子,她就该让位,她自己本身怎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想头?

所以她敢直说出来,要挟他消停一点。

沐元瑜乔装离开的十日后,才放缓了脚步,走一走停一停,在一座大城里等到了她后续追上来的护卫和丫头们,恢复了正常的上京步伐。

先头一时快一时慢,她跟护卫们是习惯了,但李百草一个老神医被拉扯着有点吃力,现在人齐了,沐元瑜真心实意地去跟他赔罪:“老先生,你有什么要求,都只管提,我这里有人做事了。”

李百草道:“放我离开。”

“……”沐元瑜面不改色地道,“除了这一点之外。”

李百草就白了她一眼:“小小年纪,牙尖皮厚。”

沐元瑜叫他骂了也无所谓,她对于自己的错向来很肯承认,心情一点没受影响地走开了,拨了两个护卫来,专门照管他。

这么过了小半个月后,李百草不知是不是气消了,一日中午他们在官道旁一条小溪边停下来,吃点干粮时,他主动走到了沐元瑜身边。

此时护卫们三三俩俩散在马车周围,沐元瑜蹲在小溪边,见那溪水十分清澈,正欠起身要去洗一洗手。

“少年人,当注意些保养,不要胡乱往冷水里伸。”

沐元瑜的动作一顿。

她转回头来,对上了李百草若有深意的眼神。

他不是那样养尊处优的老人家,多年风餐露宿,令他的眼角生着深深的皱纹,眼皮耷拉下来,但掩不住其中的神光湛然。

沐元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多谢老先生关心,我没有这样娇惯。”

李百草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些人,有时将我当作了神,我真说了医嘱,又不当回事。”

他不再管沐元瑜,背起手往护卫们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开。

沐元瑜心中剧跳,站起身追上去,低声道:“老先生,何出此言?”

都说出“医嘱”来了,她很难说服自己再装糊涂,她昨晚刚来了月事——她不知道这神医是怎么看出来的,但从他的口气,他显然已是确定了这件事。

李百草笑了笑:“世子,你有这桩要命的秘密,就该躲着我走才对。我见你第一眼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没想到沐氏敢这样行险,所以还以为是老头子年纪大了,糊涂了。”

他踩在松软的草地上走着,慢吞吞地接着道,“直到今日早上。你大概不知道,老头子虽然老了,鼻子还算灵光,你身上飘出的血味,对老头子来说,就像一头受了伤的羚羊躺在老虎面前一样显眼。”

沐元瑜:“……”

这扎心的比喻。

李百草还道:“你一路藏在马车里,躲避着你的护卫,怎么不知道躲一躲老头子呢?”

沐元瑜苦巴地想,她躲了啊,她都没跟这老头坐一辆车,但没想到擦肩而过这样的距离也能叫觉出来,这真的没法了,今天不露馅,明天也得露。

并且,他看出来还敢就这么明着说出来了。

她只能叹了口气:“老先生好大的胆量,就不惜一惜命吗?”

李百草淡然地:“比不上世子的胆量。”他转头,“世子不用多想,老头子这把年纪,既不好管闲事,多活两年,少活两年,也实在没有什么差别。只是不论余生还有多少,老头子都不愿意被圈在一个笼子里,从此只能给贵人们看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

这是在提出交换条件了。

李百草这样的身价,他到京城,进太医院是一定以及肯定的。

但他不稀罕。

他要自己自由行走天下,看自己想看的病的权力,如果没有,他不在乎此刻就被杀掉。

这是一个对生死已经没有执着,但固执坚持自己生存法则的老人。

说实话,沐元瑜很佩服他,这个承诺她也很愿意给。

但李百草对她没有信任度,他选择用这样一种要挟的方式说出来,反而令她无法轻易出口,而被迫要面临一个复杂的难题。

她要在自己的秘密与朱谨深的痊愈间做出选择。

沐元瑜以为这应该很难选。

因为两者各有利弊,利弊还都十分明显。

杀李百草,好处在保留住她绝不能示人的秘密,得到眼下的安枕,坏处在首先她将一生逃不过良心的谴责,其次神医难再得,朱谨深没有痊愈的机会,她已经理顺的前路将全部推翻重来。

不杀李百草,冒着风险带他进京,朱谨深被治好,好处在可能的长久的安稳,乍一看,似乎更有谋划,但坏处是,她可能等不到这个长久,在此之前就泄了秘密,被推去菜市口了。

非常奇怪的是,面对这种艰困的局面,她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想象中剧烈的挣扎。

可能是李百草压上性命的赌注太有力量,可能是她想不出另外还可以选择什么道路,也可能是,她想到被她甩在后面的阮云平,心就软了下来。

虽然他其实没有派上多少用场。但朱谨深对她提供的帮助,并不会因此就在她心里打了折扣。

要她亲手掐灭给他寻来的一线生机,她不太做得到。

“老先生,我答应你。”沐元瑜呼出一口气来,最终道,“只要老先生尽力医治了二殿下,不论结果如何,我保老先生平安离开京城。”

李百草并不领她的情,还撇了撇嘴,傲然道:“世子,什么叫做‘尽力’?老头子脾气乖张,到底是个大夫,还不至于跟病人玩花样。你小小年纪,未免想得太多了些。”

沐元瑜:“……”她抽了抽嘴角,“老先生对自己的认识很深刻啊。”

这神医之神,她算是全方位地见识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晚了还拖了,下章就回京,姨妈来,脑子不太够用,理这个理好久,耗了时间,回头可能还需要修一修,我现在人懵,不太看得出来哪里不对。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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