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选妃是件意义很重大的事,但这后续沐元瑜围观不到了。

自新乐长公主府回来后,她擎着一枝精挑细选折下的梅花,笑意盈盈地交给鸣琴:“喜欢不喜欢?给你放在屋里插瓶,能香一阵子——你怎么了?”

沐元瑜惊讶地望着她的大丫头眼中渐渐漫上了一层泪水:“别哭,发生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了,还是我不在家时谁来找了茬?”

她还想打趣鸣琴是不是被她送的花感动的,但没说得出来,因为她知道身边丫头们的性情,外表看着娇滴滴,内里没有软弱的,会随便哭泣的人扛不住与她共同承担秘密的压力,不能在她身边留住。

“世子,外老太爷——”鸣琴泪眼模糊地道,“去了。”

喀嚓。

沐元瑜手中的梅枝跌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娇嫩的花瓣震离枝头,零落了一地。

沐家繁衍至今,亲眷不少,各个房头老太爷拉出来,轻松能凑一桌马吊。

但外老太爷只有一个。

滇宁王妃的父亲,她的外祖父。干崖宣抚司宣抚使,南疆土司势力的第一人。

她外祖父今年七十三岁,在这个时代已算得高寿,但他的身体一向很好,一年到头连个喷嚏都不打,比滇宁王都要康健得多。

沐元瑜茫然地想,她从前听过一句老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居然是真的。

怎么办。

她在京城刚刚将未来理出个头绪,择定了要走的道路,心胸为此放开阔朗了不少,这一个消息如一只巨手,顷刻间将她推回了无法选择的命运深渊之中。

而她不知道这回还有没有能力再爬上来。

她忽然觉得很累。

“世子,世子,你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别这样。”鸣琴摇晃着她,似乎也还有别人的声音响着,但她听不真切,只感觉快要被自己内心的黑洞吞噬。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并不站在她这一边。

“世子,你说说话,别吓我们。”

“世子,没事的,娘娘说了叫世子不必回去。”

“世子,世子?”

丫头们接二连三焦急的呼唤声终于把沐元瑜召回了神,她用力揉了一下额角:“不要吵,进去再说。”

丫头们小心翼翼众星拱月地将她拱进了屋里。

窗下的炕烧得很暖和,但丝毫驱散不了她心底的寒意,鸣琴摸着她的手冷,抹了眼泪给她倒了杯热茶来,那烫意熨在手心也仍旧像隔了一层。

好像这世上所有的温暖都再与她无关。

但这都是无谓的细枝末节了,沐元瑜问鸣琴:“我外祖父怎么去的?母妃的信呢,拿来我看。”

鸣琴摇头道:“没有信。娘娘太着急了,也怕路上出意外落了人把柄,来的人带的是口信。外老太爷是去年初添了一桩晨起晕眩的毛病,外老太爷的性子您知道,英雄了一辈子,没把这点小病放在眼里,说都没与人说。拖到了七月里我们走了那阵,症状严重起来,变成了头痛,才请了大夫来,不知中间怎么治的,总之没有治好也没有治坏,说是老人病,只能好好保养,外老太爷不耐烦,嫌那大夫没用,把他赶跑了。大舅爷孝顺,又另请了好几个大夫,说的话总都差不多,说是外老太爷年纪到了,难免如此,没有立竿见影能管用的药。外老太爷也无法了,只好凑合着,大舅爷倒是没有放弃,一直还在寻找好大夫。不想就在元宵那日,外老太爷晨起出门,下台阶时忽然头痛发作,一跤摔下去,跌了一脑袋血,再没醒过来,人就——去了。”

鸣琴的声音又哽咽起来,“信使一路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赶了来,现在人已经累晕了,刀三在外面照顾他。等他休息一下缓过来,世子再细问他。”

观棋从旁补充道:“还有一句要紧的,娘娘说,王爷一定会有信来,不管王爷怎么说,都让您务必不要回去。”

沐元瑜呆了一会。

人生过于冷酷,至亲逝世,甚至都没有给她留下伤悲的时间。

因为一着不慎,她和母妃的性命可能也将随之而去。

宣抚使是世袭职位,外祖父去后,她大舅舅将会接任,大舅舅是滇宁王妃的亲哥哥,但兄长在位,与亲父在位,与滇宁王妃的意义不可能一样,对滇宁王的震慑程度也不一样。

“我不能不回去。”沐元瑜自语,首先直面了这件不能逃避的事实。

“为什么不能?”观棋急道,“世子只是外孙,又隔了这么远,在京里服孝也是一样,娘娘都是这么说的。”

“父王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母妃的人八百里飞驰来报,父王的人也不会慢到哪里去。”

“来就来了,这是京里,王爷的人还能闹出动静来硬抓您回去不成——”

“不是来向我报,是向皇上。”沐元瑜无力又疲倦地道,“外祖父是朝中大员,他去世,一定要向朝廷禀报的,父王就势向皇上请求让我回去吊唁,难道我还可以拒绝吗?”

那她成什么人了。

滇宁王作为一个父亲的权力太大了,他若给她找理由不让她回去,那她一个外孙就可以不回去,但他一旦主动就此向皇帝提出召她回去,那她没有第二个选择。

否则她作为一个不孝之人,将何以在京中立足。这一条短处,她纵然七窍玲珑都没有办法弥补。

丫头们都束手无策了:“这、这可怎么办——”

沐元瑜也没有办法。

她木木地坐了一会,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想,最终终于从一团快要将她纠缠窒息的乱麻里找出一根线头,道:“家里有熟麻布没有?没有明日天一亮去买,给我制一身丧服。”

鸣琴轻声应了:“是。”

沐元瑜说完这句,又默然了一会,还是慢慢吐出了第二句,“给我收拾行装吧。我明日就去跟皇上说,可能不过两日,我就该赶回去了。”

鸣琴大惊:“也不用这么急,不如先瞒着,世子想几日,说不准能想出个折中的法子来。”

沐元瑜摇头:“没有用。外祖父去世的消息不可能瞒住,一定会上报,那我瞒这几日可以做什么?我知道外祖父去世,不服白尽孝,又是有什么心思?不论父王有没有上书,皇上会不会让我回去,这一条一定不能瞒,否则一旦对景暴露,该把锦衣卫招来了。”

她自入京以来,不敢说自己的所有决定作为全无错处,但她确定所有表面的放肆飞扬皆严格地卡在了该在的界限之内,不能越的雷池,她从未踏过。

比如这一件。

八个大丫头一直在起居上将沐元瑜照顾得妥帖周到,但遇了事,主意一直是她自己拿,听她这样说,都只有零零落落地应了。

**

次日起来,沐元瑜在午门验过牙牌,仍旧先往学堂去。

朝廷逢九日有大朝,她这么早去求见皇帝也见不到,只能先到学堂,一边等待一边先给讲官告个假。

这一夜她几乎没怎么睡,天未亮的时候就起了,到学堂也是第一个。

两个国子监伴读结伴随后到来,见到她已经坐在了前面挺意外,跟她打招呼:“世子今日这样早。”

沐元瑜没什么心情说话,简单应了。

她惯常不是这样,未有过一些贵族子弟眼高过顶不理人的习气,见如此,江怀远表示了关心:“世子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若不适,不要强撑,等先生来了,我替世子告个假就是。”

沐元瑜谢了他的好意,摇头道:“不是,我外祖父去世了,我等着参见皇爷。”

外祖是至亲了,听说是这样不幸的消息,江齐二人忙都正容了,又劝慰了她两句保重身体,不要过于哀毁。再见她没精神说话,也很理解地闭了嘴,安静在后面坐下。

再过一刻,许泰嘉和几个皇子也陆续来了,朱谨深从背影看就觉得她蔫头耷脑的,走到她身边时侧眼一瞥,她毫无所觉,人发着呆,眼皮下还有一点浮肿。

敲敲她的书案:“怎么了?”

又想家了?上回见他差不多的模样,还是过年的时候。

沐元瑜抬眼看他,心里一抽一抽地痛:“殿下,我昨晚才接到的信,我外祖父去世了。”

她痛亲人的逝世,也痛对自己命运的无能无力。

朱谨深一怔,皱了眉:“你外祖是干崖宣抚使吧?你——节哀顺变,人生七十古来稀,生老病死,也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

沐元瑜默默点了头。

朱谨深觉得她不太对劲,怕她糊涂忘了什么,年纪小又不太知事,提醒道:“你的孝服呢?叫人做了没有?该穿起来了,你今日也不必来的。”

沐元瑜应道:“我的丫头在做了,我接到的是我母妃的信,要上禀给皇爷,怕皇爷还没接到我父王的信,忽然见着我一身孝服,惊着了,所以没穿,今日回去就换。”

给外祖守孝是小功,礼仪上没有给父母及祖父母的孝道来得严苛,朱谨深听她说话还有理有节,大面上不错,遂不再多说什么,到她前面坐下了。

到讲读时辰开始,沐元瑜先站起来跟讲官们说了,讲官们都惊讶着安慰了她几句,接下来也不再打扰她,由她安静地坐着。

朱谨深指了个小内侍替她观望着奉天殿那边的大朝,第一节讲读结束时,百官鱼贯而出散了朝,小内侍飞奔回来告诉了她。

沐元瑜谢了他起身,去求见皇帝。

走出殿外没几步,身后一个熟悉的清冷声音道:“等一等。”

沐元瑜无精打采地转头。

朱谨深走到她旁边,探究地望着她:“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事?”

外祖去世,伤心是难免的,可人一下颓成了这样,他总觉得不对。她哭一场都很正常,欲哭无泪就奇怪了。

沐元瑜左右望望,这是一片空阔地方,左近没有人在,她犹豫着,低声吐露了一点:“我父王应该会让我回去奔丧,我怕这一去,父王不会再放我来了。去年我来京里习学,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的,父王本不想叫我来,挨不住我闹,才同意了。”

朱谨深明白了。以滇宁王的立场来说,他当时膝下独此一子,当宝爱无比,确实不会愿意远送到京里来。

“滇宁王让你回去奔丧,你是不能拒绝的。”他先道,然后顿了片刻,“但你还想回京里来?”

沐元瑜闷着点点头:“但我恐怕说了不算。”

只要她回去,滇宁王要留下她有的是主意,毕竟她在京里又不是有正经差事。

朱谨深也明白这一点,顿了片刻,道:“你现在心情不好,这些事就不要多想了。你先去见皇爷,若有你父王叫你回去的信,你叫人告诉我一声。”

沐元瑜心下一颤,她想问,又不太敢问——朱谨深与皇帝的关系一向不好,难道他愿意替她出面去向皇帝求肯什么?这个情,又要怎么求才能如愿?

朱谨深不是个喜好啰嗦的人,见她无话,转身就走了。

沐元瑜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好似在漫天洪水中望见一块浮木,虽不知能不能攀上去,却已陡然间生出了无穷的希望。

她混沌至今的情绪终于清明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扛锅盖上。。不要怕,这里不会虐,是正常的情节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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