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里的少年们都是随母前来,豪爵子弟坐不住,进来不多时已张罗着要投起壶来,收拾了几案交椅,空出当地一块地方,空地当中摆上一尊铁壶。

案椅被调整得绕着这块空地摆成了一圈,这一圈案椅的后面角落里摆着一只花腔小圆鼓,沐元瑜拿眼一扫,只见每张案几的边角上皆放着数支木矢,其中一张上还随手丢着一枝红艳梅花,一缕幽香似有若无,反比在那片梅林边上行走时更觉沁人心脾。

看这架势,大约是打算先击鼓传花,花传到谁手里谁再去投壶,将两个游戏结合在了一起。人虽不多,倒是挺会玩儿。

这些少年们并不知朱谨深要来,新乐长公主拿不准这个外甥的性情,不确定他到底会不会来,所以该做的准备虽做了,但并没有提前告诉给客人们。此刻他进来,都知他体弱,投壶这种讲究技巧但同时也很需要腕力的游戏他多半是玩不来,武弘逸就张罗着要让人把投壶的器具移走,另想个文雅的游戏来。

朱谨深摆了下手:“不必,你们玩你们的,我看看便可。”他说着侧头问了一下沐元瑜,“你会吗?若会,跟他们一道玩去。”

沐元瑜道:“略懂。”

朱谨深听到这两个字,意味深长地道:“哦,又是略懂。”

沐元瑜忍不住笑了,有些习惯很难改,她其实也不是特意谦虚,但被问这种话,总不好说个“很会”罢,万一遇着个高手被吊打,岂不是就难看了。

朱谨深到最上首坐下,沐元瑜挨到他旁边跟着坐了,道:“殿下光看有什么意思,不如一道来,花若传到殿下手里,殿下就给我们讲个笑话。”

二皇子殿下这样的人物讲笑话——

少年们的目光望过来,都新奇又好笑,感觉用不着朱谨深讲,单是这句话就很好笑了。

朱谨深不置可否:“胡闹。”

说归这么说,等到各人就位,负责击鼓的内侍背向众人而坐,鼓点响起来梅花传到沐元瑜手中的时候,她向朱谨深一递,朱谨深还是悠悠接过来了,丢给了下一个人。

少年们满心想看他讲笑话,只是不敢串通内侍作弄皇子,鼓声便还是公平地响着,第一次停下时,花正拿在武弘逸手里。

他放下花,笑着拿起木矢:“我试试。”

游戏的赏罚规则很简单,一次投四支矢,一支不中,罚酒一杯,两支不中,罚酒两杯;全中则赢,有权指定在场任一人下场博弈,博弈者不能完成指定的花样则罚酒一杯。

终究是在公主府邸上,少年们不敢玩得太疯,这规则制定得算是很斯文了。

武弘逸不用站起来,就在案几后屏气凝神片刻,出手连投,咚咚四声,全中。

“武兄厉害!”

少年们啪啪拍掌鼓噪,一边紧盯着他,看他要指谁博弈。

武弘逸笑指了最靠近门边的一个少年,道:“我要贯耳。”

那少年很豪气地拿起一支木矢:“看我的!”

眯了眼出手投去,木矢斜斜挂在了铁壶的壶耳上,成功。

内侍下场收拾木矢,少年们继续下一轮。

四五轮玩过,还没有人被罚酒,拿到花的和被指定的博弈者都能顺利过关,便有人不满足了:“这没意思,加码,弄得难些才有趣,照这样玩法,天黑也分不出个胜负来。”

于是四支矢变成了六支,壶口拢共就那么大,多了两支,难度是呈倍增上去。

规则修改后,第一轮花停在了沐元瑜手里。

她先前还没有拿到过花,只被指定了一回,不过只要投一支,看不出深浅来。

内侍往她案上添了两支矢,她一一拿起,也不大看,甩手连投,六支全入壶中,而后在众人的拍掌赞叹声中指武弘逸道:“武二哥,我要连中。”

她庶姐沐芷静嫁的就是武弘逸的嫡亲哥哥,所以她称呼不同,但旁人不依了,笑着嚷嚷道:“世子偏心,武兄全壶都中了,连中有什么不行?可见是亲戚了,公然袒护。”

武弘逸也笑,拱手告饶道:“行了行了,那就请世子另指定一个你们认可的花样,只是我若中了,除殿下与世子外,你们可得共罚一杯,不许耍赖。”

少年们到如今滴酒未沾,并不怕罚酒,都笑嘻嘻应了。

沐元瑜笑道:“那就加点难度,贯耳连中吧。”

武弘逸应声拿起两支矢来,一一投掷出去,分挂在了铁壶的两侧壶耳上。

这就是成了,少年们服气地举杯共罚一杯。

游戏继续进行下去,因加了难度,再拿到花的少年有中的,也有不中的,沐元瑜留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凡中的少年,没有指定韦启峰博弈的。

而不知是他运气好还是不好,从开局至今,韦启峰也没有拿到过一回梅花,等于他与朱谨深一般,是做了彻底的看客。

但朱谨深做看客,是身份高贵,无人敢拉扯他,他闲适旁观;韦启峰做了这个看客,却是隐隐有些被排挤的意思,游离于这热闹之外,心里如何是滋味,越旁观,越是沉不住气起来。

咚。

鼓声顿点停下,这一回梅花终于停在了他手里。

他一下站起来。

少年们有点惊异地望着他。

靠门边的少年嘴快,嚷道:“韦兄,站着投可不对,你年纪长,难道还要占我们便宜不成。”

“谁要讨这个便宜了!”韦启峰羞怒道,他不过是一直憋屈着,终于等到了翻盘的机会一时失态而已。

他心里拿定了主意,这些小崽子都看不起他,无非是嫌他家世低微,不如他们是正牌子公侯世家出身,如今终于能出手,必要亮一手厉害的震震他们。

他就不理别人,把椅子调转了个向,呈背对铁壶,而后才坐下。

少年们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道:“韦兄,你是要盲投?”

这一手本事,在座的还真没有。

韦启峰一次把六支木矢都抓到手里,傲然道:“不错。”

听见果然如此,少年们都大感兴趣起来,他左右手的两个人还特意把椅子往旁边让了让,给他留出足够的地方来。

其实少年们还真没有多少瞧不起他的意思,只是他们都是京城本地人氏,差不多的豪门下一代,原都认识有来往,韦启峰是个外来户,又不是一个年龄段的人了,他常在外面混迹,身上气质也不一样,少年们出于本能对他疏远了些,真不见得就是鄙视。

韦启峰安心打算让众人开眼,他敢背过身去,自然也是有这个能耐,一支支矢背向着投掷出去,飞跃入壶口,投了个全壶。

他态度是狂妄些,但这一手着实漂亮,登时赢来满屋喝彩之声。

韦启峰自得地拎着椅子转回身来,享受在众人的赞誉之中,先前的郁闷总算扫去了不少。

然后他喝住了要去收拾铁壶中箭矢的内侍,伸指向沐元瑜道:“沐世子,我要仙人背剑。”

屋里静了片刻,有对于投壶不那么精擅的少年都没听懂这是个什么意思,小声问了旁边人,才知道就是背转身盲投。

这是安心以技压人,甚而是存心为难人了。

武弘逸皱了皱眉:“韦兄,还是换个花样罢。”

他自然知道韦家与沐元瑜的旧怨,别人不好出面拦阻,恐怕有小瞧沐元瑜不能的意思,他作为姻兄才好发这个话。

韦启峰扬着脸,慢慢说道:“武贤弟不要着急,我还没有说完。我知道这难了些,所以只要沐世子能投中一支,便算赢了。”

武弘逸便犹豫了,这在他看来仍然是难,一般人谁会去练盲投,但话到这个份上,他再争下去也不好看,没投就先输了大半气势。

沐元瑜正剥着个黄澄澄的蜜橘吃,觉得十分甜,被指名找了茬,她也不急,掰开分了一半给朱谨深,才扭回头来笑道:“韦兄说话不尽不实吧?既如此,拦着人收拾箭矢做什么,你的意思,应该是仙人背剑、骁箭合起来才对吧?”

叫她这一句点破,少年们皆耸然动容了。

这难度哪里是降低,翻倍才对!

韦启峰并不否认,睨视道:“如何,沐世子不敢?”

朱谨深不会投壶,但他书看得多,投壶在士人中一向是项风雅的活动,先朝大儒乃至有特著一本《投壶新格》的,余者专述投壶的也不少,这些名目他都听得懂,眉心微蹙,问沐元瑜:“你的‘略懂’成吗?”

沐元瑜向他眨眨眼:“我试试。应当不会给殿下丢人。”

朱谨深:“……怎么就丢我的人,你的输赢,你自己负责。”

不过问他一句,又赖上他了。

沐元瑜可有理由:“我跟殿下一道来的嘛。”

她一边回着话,一边站起把自己的椅子转向,而后从案几上抽出一根木矢捏到手里。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

有纯看热闹的,有如武弘逸这般替她紧张的,还有韦启峰这般等看笑话的。

这么点年纪的少年,唇红齿白那个嫩相,一看就是娇惯着养大,会个全壶了不得了,盲投加骁箭,不可能会中。

他害他家丢人丢到了朝堂上去,这份脸面,今日终于要找回来了。

沐元瑜巴着椅背,半拧过身子对地中央那尊铁壶凝视了片刻,记准了它的方位,而后勾着唇角转身。

投壶源自射礼,但又与射箭不同,投壶投得好的人不见得射得好箭,能射一手好箭的人,投起壶来却一定不差。

再能混的大混混,不过仍旧是个纨绔,与她为保命学来的技艺怎么相比?

她扬手,木矢入壶,咚锵一阵乱响,韦启峰先前投入的六支木矢飞溅而出,散落在地上,独留她投入的那支正立壶中。

激矢令还。

一矢入,余者皆反。

此为骁箭。

作者有话要说:  我苏起世子就停不下来,捂脸,太好苏了。

嗯,世子这一手来自汉武帝时候的郭舍人,他可厉害,一支箭丢进去,能把百余只箭赶出来,靠这一手从汉武帝那赚了好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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