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正在乾清宫里休憩。

大朝时臣子们在广场上吹冷风,他在殿里正襟危坐,保持威仪,一坐将近两个时辰,其实也不容易。

听说儿子拉着沐元瑜来求见,他挺诧异地挑了眉,道:“二郎和沐家的小孩子?这两个怎地又凑到了一起,还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起来了。让他们进来罢。”

皇帝要清静,此时殿里除了一两个贴身的近侍外没别的人,朱谨深进来,没多的废话,直接把事说了。

皇帝默然听了,全程没有打断。

这时离着赐宴的时辰已经很近,所以乐工们才都往里进场准备。

一旁的汪怀忠面色大变,忙道:“皇爷,竟有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皇爷万金之躯,万万不能涉险,还请皇爷下令,奴婢这就去将那些乐工先拿下再说。”

“二郎,你说这事要如何处置?”

对这等疑似干碍圣驾的要紧禀报,又时间紧迫,皇帝却没有立时雷厉风行地拿主意,反而先问起朱谨深来了。

既然有这个疑窦,这队乐工要被拿下审问是肯定的了。

怎么拿是个问题。

就近调拨锦衣卫闯入押走是最直接便捷的手段,但动静就有点太大了,若打算这么办,皇帝也不至于要问朱谨深。

正旦大宴上动刀兵之事,总非祥兆,既令大臣们起疑惧之心,这么多人瞒不住,届时传扬到外面去,也不太好听,对民心也有影响。

朱谨深没怎么思考,片刻后就道:“皇后娘娘在后宫宴诰命们,也需用乐舞,依儿臣之见,如今只说出了点问题,要将两边的乐工对调一下,将奉天殿里的乐工先哄出来,半途到文华门外时拿下,让侍卫们手脚利落些,尽量少惊动人就是了。”

皇帝嘴角微微翘起来,没对此置评,却转向一旁的汪怀忠道:“二郎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出去叫人照办罢,动静小些,别弄得人鬼哭狼嚎的,不吉利。”

汪怀忠忙弯腰应了,道:“还是二殿下考虑周全,奴婢是个粗人,想得少了。”

说着快步退了出去。

他是想的少了吗?当然不是,他是皇帝的奴才,大局怎么样,皇帝问到他他才要想,不问,那就什么也越不过皇帝的安危,他全部的态表在这件事上就够了。

沐元瑜心下感叹,人精子太多,略傻一点的,只怕在这宫里都混不下去。

她正想着,皇帝转向她了:“元瑜,你立的这项功劳朕记在心里了,恐怕打草惊蛇,暂且不便明着赏你,就先寄放在这里罢。”

沐元瑜忙躬身道:“皇爷言重了,臣不过听到一句话,将这句话转诉给皇爷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功劳。”

皇帝摇头道:“难道必要等刺客到了朕眼前,扑上来替朕挡了刀挡了枪的才算立功?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更为善举。唔——或是你想要个什么,直说出来也是一样的。”

沐元瑜心里立时嘀咕,能恕了她是个假世子就最好。不过这肯定不可能,她也不过下意识白想了一下,嘴上仍只是推辞不受,道:“皇爷准我与殿下们一道读书就是隆恩了,二殿下平时又很额外照顾臣,臣什么也不缺。皇爷能平安无事,统御万民,就是臣及天下百姓最好的福气了。”

皇帝听得禁不住笑了:“怪不得二郎看别人都桀骜,独能跟你处到一块去。这张嘴,可是比你父王能说多了,朕记得他可内敛得很。”

朱谨深淡淡道:“皇爷想差了,沐世子在儿臣面前可没有这样顺服,这样的好听话,儿臣也从没听见过。”

沐元瑜这就不服气了,道:“臣日日盼着殿下身体康健,殿下一点也不记得了。”

朱谨深道:“这算好听话?”

“这还不算?这都是臣的一片挚诚之心。殿下若不满意,要听别的,臣再说就是了。”

“我不要。好了,走了,皇爷还要处置公务,别在这里啰嗦了。”

皇帝正稀奇地看他们斗嘴,说的其实都是无聊话,但正因无聊,朱谨深还能一句一句地堵回去才稀罕。

这种小辈间的谑嘲有效地冲淡了他心中对于正旦赐宴上有人要搞事的阴影,见朱谨深说完拉着沐元瑜要告退,他点头:“去罢。”

两人出来。

因不想撞上锦衣卫拿人的场面,沐元瑜的脚步有意放慢了些。

朱谨深觉出来了:“你又怎么了?难道真有哪里不舒服?”

被看出来,沐元瑜也就叹气道:“不是,我是想那些乐工里,无辜的人也要跟着受牵连了。”

“心软得不是地方。”朱谨深说了她一句,“你以为开宴时真出了事,那些乐工能逃过一劫?你若没提前听到不对,那时无论皇爷有没有伤到,抑或是伤着了别人,牵连清查的范围只会更广,这样的大案落到锦衣卫手里,再不可能善了,这个新年里,必将血流成河了。”

沐元瑜心里好过了些:“殿下说的是。”

朱谨深想起来,这时才抽出空来问她:“你还懂暹罗话?”

沐元瑜习惯性谦虚:“好奇,在云南时学过一点。”

朱谨深掠了她一眼:“说实话,这种虚头巴脑的应酬话,你留着跟别人去说。”

沐元瑜发现他不中二的时候,正经还挺有气势,一身朱红冕服,那一眼从五色旒珠下掠过来的时候,能如刀锋般掠得她心底一凉。

她不想承认自己瞬间有怂,掩饰性抓了下脸:“真的。我在云南闲工夫多,有暹罗人跑过来做生意,我听着他们的话想学,就问父王找了个通译,其实没学多久,大概就一般日常的话能听懂。”

“还有呢?”

沐元瑜不大想说,但朱谨深都追着问了,她不回答也不好,就慢吞吞地道:“我母妃是百夷人,百夷语,我会得多一些;我的丫头有苗人,苗语,我也懂一点。”

朱谨深的语气中甚是惊讶:“你会这么多族语?倒是深藏不露。”

“都是殿下问我的嘛。”不然谁要说。

朱谨深道:“哦,其实没问你这个,我就是随便加了一句。”

沐元瑜:“……”

她发觉自己不能不承认,智商和年岁好像没多大关系,就算她多了一世阅历,朱谨深挖了坑,她照样跳进去了。

她雪白的脸在旒珠下板着,看在朱谨深眼里甚是有趣,他悠悠道:“又生气了。你这样的,也就我能忍得你了。”

有没有这么恶人先告状的!

“殿下,您这样的脾气,臣和您到底谁忍谁,还需要商榷一下罢。”

“我脾气再坏,没有把谁压在当街扒裤子的。”

沐元瑜哑然了——过好一会不可思议地道:“殿下,您能把这事拿出来说啊?”

原谅她不计较是一回事,主动拿出来当谈资又是另一回事,这位殿下看上去不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吗?

——哦,她想起来了,他说过他不要,他亲爹皇帝才要。

这就可怕了。

一个聪明人居然还不要脸。

朱谨深淡定地补了她一刀:“为什么不能说?你能做得,我说不得?”

“能,当然能。”沐元瑜甘拜下风。

他两人在前面互呛,不知道后面跟的内侍们都快同手同脚了。

感觉今天好像跟了个假的殿下。

他们家殿下不要面子?

呵呵,骗谁呢。

换个人来试试。他家殿下能忍过两句就算输。

只有林安见识多了,没什么感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不齐,还往后瞪了眼——发什么呆呢?路都走不好!

内侍们的表情忙重新恭肃起来。

**

朱谨深和沐元瑜回到奉天殿时,乐工已经换过了一拨。

虽不知为何事要对调乐工,但也没谁没眼色地去追问,平静地过去了,大臣们仍是言笑晏晏。

及到正宴开席,就没什么可多说的了,规格再高的宴席,最终也无非着落到吃喝二字。朱谨治在最后跟随皇帝一起进入,吸引了一波注意力。

他不太记得沐元瑜了,但又对她有点印象,路过她的坐席时疑惑地轻轻“咦”了一声,他被自己模糊的记忆困扰住,站住了不走。

皇帝觉出不对,在几步外转身,脸色微绷起来。

这个傻儿子真是令他头痛,不带来大臣们要东问西问,让他不得安宁,带来了,又无法每时每刻都控制住他。

沐元瑜笑着起身行礼,自我介绍后道:“大殿下,臣在二殿下那里同您见过一面,时候短,恐怕您不记得了。”

朱谨治恍然大悟:“哦,对,你是二弟的朋友,我想起来了!”

只见过一次,那不记得很寻常。

皇帝脸色缓和了,而后用余光先瞥了朱谨深一眼,他懂这个同样不省心的儿子为什么难得有个处得来的人了。

有眼色会圆场的人,总是不招人讨厌。

宴席如往常般开了场,又如往常般结束。

一切看似和乐平静。

是一个新年的好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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