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飞章被发配往庆寿寺之后,他打御史的那场风波渐渐平息了下来,除了言官们对这惩罚还算满意之外,也因为另外一桩事爆出来,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这桩事的事发点不在京里,而在千里之外的湖广行省下汉阳府。

此时时令已进入十一月下旬,一场鹅毛大雪降落下来,一夜间将京都变成一座银装素裹的雪城,放眼望去,一片无垠的白,几乎见不到异色。

沐元瑜进宫早,她要走的这截路内侍们还没来得及扫,鹿皮小靴踩在厚厚的雪地里,沙沙作响。

江怀远和齐恒简两个国子监生出身普通一点,逢着讲读的日子一般都是最早来到学堂,今儿却例了外,沐元瑜进殿的时候,只见到了江怀远一个人坐在最后。

她哈着气过去,有点奇怪地问道:“江兄,齐兄怎么没到?”

江怀远抬头望见她,苦笑道:“病了,烧得人都起不来了,迷迷糊糊地还要穿衣服想来,我硬把他按下了,告诉舍监给他请了大夫。”

沐元瑜理解地点头:“难怪,这两天是够冷的,又落了这么大雪。”

说来她跟沐元茂的身体底子都还不错,开初病过一场后,渐渐都适应了过来,再没病过。

说着话,三、四两个皇子也走了进来,见到齐恒简的位子空着,也都问了问。

听说他是病了,朱谨洵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道:“我早起去给父皇请安,听到二皇兄身边的林安来报,二皇兄也病了,常给二皇兄看病的张太医开了药,二皇兄那边却有两味药材用完了,所以进宫来要,父皇忙着人取了送去了。唉,几时要是能找到个神医,把二皇兄的病除了根让他痊愈就好了,每年这么闹,太折磨人了。”

沐元瑜皱皱眉,朱谨深又病了?

不过他那个弱症,扛不住这样的天气让撂倒了也正常。

她的目光在朱谨渊和朱谨洵脸上绕了绕,就算不那么愿意,她可能也只有这两个选择了,朱谨深自己放开了要过安宁一点的生活,她不应该强拉病人入局——

嗯,朱谨渊这是什么表情?听到弟弟的话,他既不跟着表示担忧,也不是坦率地表露喜意,而是先僵了一下是什么意思?

沐元瑜旋即反应了过来,朱谨洵住在内宫,昨晚皇帝还很可能是歇在皇后宫里,所以他一大早就可以见到皇帝,顺带着得到了第一手消息,朱谨渊已经出外到了十王府里,没有这个便利,当着众伴读的面,他为此而略觉不自在。

大概是觉得自己被弟弟比下去了。

就她来读书这几日,这种类似的微妙场景已经发生过不只一次了。

沐元瑜面无表情地想:好烦啊,完全无法说服自己投靠这两个人。

朱谨渊的关心迟到地来了:“二哥又病了?他那个身子骨真是,唉。”

薛筹和许泰嘉两个人也跟着关切起来,许泰嘉作为朱谨深的伴读,更追着朱谨洵问了好几句,不过朱谨洵也不知道更多了,道:“林安才拿了药去,不知到底怎么样,二皇兄每年冬日里都是这样,想来这次应该也和以往一样,只是人难熬些,不至于有大碍。”

他说着又摇摇头,“这年底真是不太平,汉阳的消息传了回来,父皇的心情原就不甚好,这下更坏了。”

朱谨渊眼神一凝,这件事他倒是知道的,不愿让弟弟一直专美于前,他就忙接上道:“可是祁王叔家的事?我听说时吓了我一跳,皇族血脉也有人敢混淆充数,幸而查出来了,不然如何对得起地底下的列祖列宗。”

他这个口气说得就太严重了,众伴读忙问起来是何事。

沐元瑜跟着听了听,原来说的是分封在汉阳府的某藩王家事。

这位祁王是亲王位,正宗的朱氏子孙,论封爵论根脚都比滇宁王更高一层,但论运气就差了点。滇宁王殚精竭虑赶在天命后终于弄出了一个宝贝儿子来,祁王不知是什么缘故,却是直到闭了眼,他一后院女人里才终于有一个生了个遗腹子出来。

祁王妃如护眼珠子般护着那孩子,替他向朝廷请封,虽则还裹在襁褓里,但只要是个男婴,就有承袭王位的权利。不想却有个侍妾逃出府去,向当地官府首告,说那孩子不是祁王的血脉,而是祁王妃伙同外人栽给祁王的野种,奸夫就是祁王妃的娘家兄弟,祁王妃放任弟弟与祁王的侍妾通奸,更意图以娘家血脉冒充天家传承,胆大包天,罪大恶极。

汉阳知府接到首告后不敢怠慢,当即急书传报了朝廷,皇帝见是如此要事,从大理寺和锦衣卫分别抽调了人马,二法司会同去查。

如今结果出来,祁王妃的弟弟在三木之下招了供,果有与那侍妾偷情之事,祁王妃见到大势已去,捂死了孩子,闭门悬了梁。

“祁王妃好大胆!”薛筹惊叹道,“涉及宗嗣,我们这样的人家都是慎之又慎,再含糊不得的,祁王妃居然敢动这个脑筋,真是——”

许泰嘉接话道:“亲王无嗣就要除国,祁王爷一去,凭祁王妃是保不住封地的,她大概是因此动了贪婪之心,虽然荒谬,倒也有她的一点情理。”

国朝律例,亲王位一般不得以过继子嗣传承,哪怕是亲兄弟的子嗣,过继来也只能传承香火,至于亲王尊位及封地都属于朝廷,一旦无嗣,就将统统收回,谓之除国。

朱谨洵就道:“不错,除国的诏书才发了下去,父皇这两日都闷闷的。”

这个过程里,沐元瑜一直没说话——她略心虚。

她便宜爹的胆,可没比祁王妃小在哪里,区别只在于他没拿别人的种充自己的罢了。

一说到皇帝的状态,朱谨渊就又输了,就算他能常进宫看望贤妃,也没那么容易就见到皇帝,他心头便又是一堵——朱谨深在日,他是兄长,他矮一头也罢了,终于朱谨深被罚得不能来了,在这学堂里便该以他为长,嫡弟不知有意无意,言语里却总抢他这个哥哥的风头,不叫他安心领这个头,给他添堵。

他捺住心里的不悦,灵机一动,又将话题转了回去:“不说那些事了,总是已经处置了下去,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了。倒是二哥那里,他一个人住在寺里,又病了,不知奴婢们伺候得到底怎么样,有没有怠慢,不如下午我们跟先生告个假,去探望一下二哥?”

朱谨洵愣了下,忙道:“这是应该的。”

转目望众伴读:“你们要去吗?——我看人不宜太多,二哥毕竟病着,病人都怕吵闹,若有事不能去的,不要勉强,我替你们把问候带过去就好了。”

伴读们商量了一圈,江怀远身份最低,朱谨洵都说了人不宜太多,他就识趣地先道:“那我就不去打扰二殿下了,齐兄也病着,我早些回去看看他。”

余下人等就都不肯让了,许泰嘉见此,向沐元瑜撇了撇嘴:“沐世子,我看你还是算了罢,去干什么呢,二殿下不见得有精神见你。”

沐元瑜悠悠道:“那可不一定,你大约不知道,我与二殿下一见如故,十分投缘。”

她这是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表露出自己对诸皇子的倾向,就算只是个客套话,她也没有对别人这么客套过,朱谨渊和朱谨洵都顾不得暗暗别着自己的那股劲了,一齐看过来,目光中都含着小小的惊异。

沐元瑜很无所谓,朱谨深的身体一旦就藩,作为一个病弱亲王,他对有志逐鹿的皇子们将毫无威胁,她并不怕自己因此而引来谁的猜忌。

朱谨渊心情难辨,不过闲话到这个时候,讲官们已在殿外候着,不能再拖了,他只有先发令让讲官进来,同时向讲官告了下午的假。

听说他们要去探望朱谨深,讲官点点头:“二位殿下手足情深,很该如此。”

爽快准了假后,就讲起课来。

讲读到中午,诸人在学堂里用了饭,收拾收拾,就出宫坐了各自马车一齐往庆寿寺去。

两位皇子打头探病,虽未提前相约,侍卫也不便将人拦在外头,一路到了静室附近,正要进去,李飞章忽然打旁边跑了出来。

他被罚进庆寿寺是举朝都知道的事,朱谨渊朱谨洵都停下来打招呼,李飞章胡乱回了礼,却是一把扯住沐元瑜:“臭小子,你坑的我好苦!我要找你算账,今日你必得给我赔礼道歉才行!”

他二人有恩怨也是众所皆知,朱谨渊就要打圆场:“舅舅,算了罢,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还计较呢。”

李飞章瞪眼道:“本来是过去的事了,可这小子还参我,又和我结下了新恨,不行,我非得讨回这个公道不可!”

沐元瑜听他话说的蹊跷,向朱谨渊摆手道:“请殿下先去看望二殿下罢,不用担心我,我和国舅爷有误会,我们到旁边去聊一聊,说清楚了就好了。”

就顺着李飞章的拉扯走了,朱谨渊见此,不便跟上去,只好摇摇头先迈进了院子。

许泰嘉落在最后,扭头看着,却是颇为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那位国舅爷可不是讲道理的人,姓沐的小子这回该吃点苦头了。

他不知道的是,与他想象的不一样,李飞章把沐元瑜拉到一个背人角落后,就松开了手来,转而从自己怀里取出一封塞得匆忙而有点皱巴巴的信来,向她请求道:“帮我个忙,把这信送我家给我爹去。我打进了这鬼地方就出不去了,我身边的人也不许出去。我要求二殿下的人,可二殿下不发话,也没人理我,总算你来了,可算天无绝人之路。”

说着也不等沐元瑜答应,就把信塞到了她手里去。

被强制帮忙的沐元瑜捏着信愣了愣:“国舅爷,我们好几个人来,你怎么就偏寻上我了?”

就算他们不如外界以为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也没建立起什么额外的情谊罢。

李飞章道:“我怕他们拆我的信。”

沐元瑜奇道:“你就不怕我拆?”

“我觉得你不会干这种事。”李飞章想着又补了一句,“你要拆,就是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

当然他心底另藏了一层真实想法。沐元瑜初来乍到,是与各方势力牵扯最少的人,最犯不着窥视他的信件,从对他最残酷的意义上来说,沐元瑜假使要对付他,实在也不需要偷看他的信才有办法。

沐元瑜甚是无语:“你信不信任我,我不太介意。”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把信收了,问他:“还有别的事没有?”

李飞章摇摇头,道:“你要看二殿下,就快去吧。”

于是与同伴们比,沐元瑜落后了一刻才走进了朱谨深的卧室。

朱谨深此刻的心情很不好。

又病了就够烦躁了。

还来一堆他不想见的人,乱哄哄挤到床边,七嘴八舌,吵得头疼。

唯一一个他不那么烦的人该来居然没来。

可见一点没将他放在眼里。

没意思。

他就闭上了眼,准备开腔轰人了,一道先前不曾有过的清亮声音响起来:“殿下病得怎么样?吃药了吗?”

朱谨深睁了眼。

他面无表情地道:“每次都是这一句,你就没有第二句话好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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