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孝安很快被传来了。

他心知是为了何事,过来路上已打好了腹稿,待进了屋,见沐元瑜命人给他看了座,态度同先一般客气,便放了些心,苦笑着主动提起来。

“此事世子竟不知道,老奴也大出意料。说起来,那一家子也是可怜,两年多前,韦家老爷在湖广任满,听说考功得了上等,原都活动好了要调进京里来,结果韦老爷积劳成疾,发了痨病,一病不起,没等进京,人就撒手没了。”

沐元瑜叹气道:“那确实是可惜了。不知这位已故韦老爷本家如何?韦太太为何不投韦家而去?”

陈孝安道:“韦老爷出身一般,韦家只是普通富户,但韦老爷在读书上极有天分能耐,是当年他那一科的状元郎,算是鸡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韦太太是侯府的千金小姐,当年下嫁,是建安侯看中了韦老爷本人的状元身价,至于他本家那一家子,韦老爷在的时候还好,一朝去了,两边家世相差太远,韦太太绝不肯归到夫家去依附的。”

这就明白了,沐元瑜原已有些奇怪,姐姐是国公夫人,妹妹只是个知府遗孀,便是个庶出,嫁女多看父,也没有相差这样远的。原是韦太太的父亲想抓个潜力股。

算算年纪,韦老爷去世时至少已四十开外,作为状元只混到了知府——看来这个潜力股的潜力是没有发挥出来。

“那又为何不回去建安侯府呢?”

虽然孀妇回娘家日子也不一定好过,但总比投靠已嫁到别家的姐姐强罢。

陈孝安回道:“世子不知,建安侯府是庶子承爵,老建安侯府夫妇皆已过世,现今的这位建安侯向日与两个嫡姐都很不睦,打老建安侯府夫妇不在后,便是国公夫人也极少与娘家来往了。韦太太丧夫回来,膝下儿子还未立业,家业凋零,回去了必要看庶弟与弟妇的脸色,所以宁可在外面麻烦些,也不肯回去受气。”

沐元瑜又明白了一些:“那又是怎么住到我们家来了?韦家人口纵多,文国公府也不至于腾不出几间房舍罢?”

“原是住在那边的,后来主要是韦二公子——”陈孝安听她一样样问得细致有条理,不由自己也加了些小心,声音放低了道,“老奴也不知真不真,隐隐听着些影子,说是那边国公府里的四姑娘跟韦二公子似乎走得近了些,两姨表亲,两家的男女大防便不同外人般管得那么严,不想就……也不知里头到底怎么样,应该没真的出什么事。韦太太心里,大约还觉得是门好亲,但韦二公子现下只是个秀才,与国公府姑娘怎么般配得起来?国公夫人与韦太太就生出了点心结来,韦太太因此不好在那边住了。”

“不过国公夫人与韦太太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本来感情是极好的,国公夫人虽拒绝了妹妹,心里着实的不好意思,硬还是挽留住了韦太太,说负责给她另寻住处。文国公府要说别院也有两三座,但都在外城了,若住到那里去,韦公子还在国公府的家学里附着学,人虽不在那住了,学业不能就此耽搁断了,外城太远,来往未免不便;再还有一些田庄,就更远了,若叫韦家住到那里去,与打脸无异。世子过两日闲了出去逛一逛就知道了,我们东边的好地段都早有了主,都是一般的豪贵人家,实在找不出个合适地界。于是寻来寻去,最终寻到了三姑奶奶/头上,三姑奶奶不好推辞婆母的话,只有答应把人接了过来。”

末尾,他又补充了一句:“文国公府里那些事,老奴都是听三姑奶奶来时说的,中间或有些不明之处,老奴这个身份,也不敢赶着主子一直追问。世子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三姑奶奶知道世子进了京,早晚要会面,世子届时相询三姑奶奶,那就一清二楚了。”

陈孝安说了这么一大通,实是有些口干舌燥,奉书默默适时送了杯茶来。

沐元瑜候到他喝了,冷不丁问道:“陈管家,我三姐姐在你们眼里,是不是一个极好的顶缸人选?”

沐元茂歪在一边,他不耐烦听这些家长里短,原已听得快要睡着,想找个理由溜走了,被沐元瑜这句一说,一下直起身来。

莫名其妙了片刻,反应过来:“对啊,你也让去问三堂姐,先头韦家那些人也让去问三堂姐,难道这事和你们都不相干不成?”

陈孝安:“……”

他顿时觉得手中空了的茶盅比满着时反更重起来,坐不住了,忙站起来。

“不知世子和堂少爷何出此言,世子问话,老奴凡知道的都已尽说了,不知道的,也不能生编硬造。世子请想,老奴日常只在这里看守老宅,文国公府的事,老奴自然有许多是不知道也没处知道的。”

沐元茂犯着困,脑袋有些迟钝,听着又觉得有道理起来,望着沐元瑜道:“瑜弟,好像也对哈?”

对什么对。

沐元瑜哭笑不得,她说沐芷霏是“顶缸”,只是不想才进京就跟她闹翻,其实这件事沐芷霏肯定是主谋,没她这个沐家人居中首肯,韦家人再有本事也住不进来。

沐元茂不懂,先觉得她替沐芷霏找的托辞说得对,跟着又觉得陈孝安也对起来,诸人都没问题,那她还审什么?

韦太太这家人她是不可能留下来的,她揣着个要命秘密,身边下人都不敢要多了,怎可能允许卧榻之侧出现这么一家外人。说句不好听的,要是沐家自己人识破了她的秘密,她处理起来总能掩人耳目些,可这么一户外姓人,让人闭嘴的难度直线上升。

从这件事上算起,不但韦家人,陈孝安她也是肯定不能要的,他在老宅里经营这么多年,正主多年不在,他这管家起码抵得半个主子,里外人等不知叫他收服了多少,他若忠心还罢了,但凭空里冒出了个韦家,足证他只是面上装得好罢了,对这样的不确定因素,只有叫他走人她才能安心。

这些话跟沐元茂不好说,她就只是道:“三堂哥,你困了就去睡罢,这也没什么事了,我再问两句就得。”

沐元茂觉得这些话听起来确实没意思,就打着哈欠点了点头:“好,那我去了,瑜弟,你也早点睡。”

他也带了不少下人过来,住的是另外一个院子,鸣琴打着灯笼送他出门过去。

屋里,沐元瑜重新转过头来,看着陈孝安笑道:“你也知道你看守老宅,那三堂姐和你说了,你就把人放进来了?”

陈孝安听她口声不对,像要发作人的样子,他自觉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沐元瑜便不高兴也挑不着他的刺,谁知她年纪虽轻脸却不嫩,说得好好的,说翻脸就要翻脸了。

好在他也不至于就此被问得张口结舌,愣了下就克制住涌上的羞怒道:“世子这问话老奴不敢领受,好教世子知道,当日三姑奶奶原是送了信去云南与王爷,王爷同意了老奴方才让韦家进来借住的。”

“我父王的回信呢?你亲眼见着了?”

不知是不是屋里的火炕烧得太热,热气散发开来,陈孝安的脑门上出了一层细密汗珠:“——没有,但三姑奶奶亲口来同我说的,当时这宅里还有三四人在场见证,世子如不信,可亲召他们前来询问。”

沐元瑜一句到嘴边的“我要见那些人做什么”忍了回去,心念一转,道:“都有谁?”

陈孝安忙报了几个人名出来。

沐元瑜目视观棋,观棋点头示意记下了。沐元瑜便又看回他:“你的意思,这些人同你捆在一起的分量便抵得过我父王的亲笔书信了?”

陈孝安不料她又绕了回去,郁闷道:“不是,只是三姑奶奶——”

沐元瑜道:“好了,不要总把三姐姐拿出来堵我——天色这么晚了,你再兜圈子,可就要兜到天亮去了。陈管家,你见了我对此事毫不知情,才一进门就说了‘大出意料’,既然如此,你应当已经知道其中出了差错,那又为何还把三姐姐告知了父王的话拿出来再三说呢?你难道想不到这蹊跷之处?”

对这个问题,陈孝安无可辩之处,他若说就是没想到,未免显出自己蠢得离奇,若说想到了,那他闭口不言只拉扯沐芷霏问题更大,额上的汗不由出得更多了。

进这道门之前,他绝没想到自己能被一个初来乍到的半大少年的问话逼到墙角去。

不知是不是叫沐元茂走时那几个哈欠传染的,沐元瑜禁不住也掩口打了个哈欠,眯着眼道,“三姐姐那边是什么情况,我明日自然会去询问,现在我单问的是你。你看守老宅,没有亲见父王音信就随意放外人进来,我以最善意来揣测你,你也有个失察与轻信对不对?”

“最善意”已经往他头上扣了两顶锅,这要“非善意”,不知他还能落得什么罪名了。

陈孝安心中下意识滚过这句话,他守着这宅子又不是开善堂的,沐芷霏没使银钱喂饱了他,他怎肯装糊涂冒风险把韦家人放进来?

他本身不干净,再被问下去,他的错处只会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此刻继续嘴硬强辩,实非上策。

一咬牙,跪下道:“是,老奴知错,三姑奶奶亲自上门送了韦家人过来,老奴实不敢把人拒之门外。此事老奴确有不是处,求世子看在老奴远离主子在京枯守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恕老奴这一回。”

沐元瑜笑了笑:“认错就好。不过,恕不恕你我说了也不算。”

到京这半天经历的事太多,她确实疲困交加了,不由又打了个哈欠,揉着眼道,“行了,你先回去罢,这事明天再说。”

陈孝安想到她说明天要去见沐芷霏的话,以为是要等见过沐芷霏后再来想如何罚他,沐芷霏那个说一不二的脾气,想来这姐弟俩自己就得先吵起来,到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他,他再小心赔几句罪,这事也就过了。

原本高悬的心便放了点下来,弯着腰告退出去。

屋里沐元瑜进了卧房安歇不提。

**

翌日早上。

沐元瑜抱着被子闭眼打着瞌睡,挨手板的那只手伸在被子外头,鸣琴轻手轻脚地替她把包扎的布条解下来,将她的手浸入床边观棋端着的一盆温水里洗净,再涂上新的药膏。

林安使的劲着实不小,过了一夜,她的手掌越发红亮起来。

鸣琴心疼地道:“看这手打的,世子下回可得小心些——即便要帮三堂少爷出头,也不该去扒别人的裤子,您这样,以后可怎么娶妻呢。”

沐元瑜半梦半醒的,知道她的真实意思其实是说她是女儿身,干这种事太出格,万一叫人知道了以后不好嫁人,她闭着眼含糊道:“那就不娶,我好稀罕娶个人回来管着我么。”

鸣琴失笑道:“世子一时懂事得不得了,一时又净说孩子话。”

“什么孩子话,我说真的。”滇宁王反了悔,她早年议定的后路不再作数,仓促进京,未来一片混沌,保住性命才是头一等大事,哪还有工夫管嫁不嫁人这种小节?

顺口调笑道:“我有你们几个就够了,到时候,我封你做个夫人,你替我管着内宅,我看也不差什么。”

鸣琴笑嗔:“世子,你真是没睡醒——”

“世子,我呢我呢?”观棋却是眼前一亮,把盆放下扑在床边道,“我也很能干啊,只比鸣琴姐姐差一点!”

沐元瑜顺口继续画饼:“好,好,你也做夫人。”

观棋欢欢喜喜地笑道:“多谢世子,那我们说定啦——”

外边忽传来奉书斥责人的动静,她一向内敛,极少大声说话,沐元瑜睁眼道:“怎么了?”

观棋起身出去,过一时进来道:“是个送花的小丫头,送了还不走,探头探脑的,在这窗子底下耽搁,奉书撵了她。”

又不快抱怨道,“这宅子里不相干的人也太多了,又不好直接封了我们这院子不许人来,依我说,循理由撵走几个才好,不然天天防贼似的,也是烦人。”

沐元瑜倒不生气,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道:“昨晚陈管家说的那几个人名你还记得吗?”

观棋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你出去通知刀三哥,让他领着人,把这几家子连同陈管家一家在内,通通捆了送到外城家兵那里去,叫他们回程时押着一起带走。”

她来时共有四百家兵、一百私兵护送,天子眼皮底下,这四百家兵目标太大,是不会跟她留在京城的,护送她到地头后,休整几日就要原路回去了,此时还在外城歇着。

她说着冲观棋眨眨眼,“陈管家要喊冤,就跟他说,他自作主张,放外人进来,自己也认了失察之罪,现在我给他机会,叫他亲向父王请罪去,恕不恕他,父王做主,也许父王看他劳苦功高毫不计较也不一定——那几个人当时在场,不知吭声,一般失察,那就一般处置,有不服,都等见了父王自己说去。”

什么恕不恕都是幌子,云南山高水长,这些人这一去,还想回来?

观棋眼睛越听越亮,欢呼一声:“世子英明!”

掉头就冲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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